我们一共9个旅行者，4辆越野车，行驶过很多根本算不上路的地方。我们在也门索科特拉岛（简称索岛）。这里大部分地区没人居住，什么人类设施都没有，路是越野车生生轧出来的。

最惊险的路段完全是碎石堆积成，脸盆大、杯子大、鸡蛋大的石头，杂乱的堆在一起，每一块都棱角分明，随时准备刺穿轮胎。人走上去都很艰难，越野车不管不顾爬过这条路。

有时我们感觉车都要翻了，40度垂直往上，一边是不断滑落碎石的山，一边是几十米高的悬崖。

“一旦开始滚，就不会停下来。”Frank说，他是加拿大人，与我同车。他紧紧抓住椅背，脸都变形了，望着悬崖，祈祷我们不要滚下去。

但司机每周都开这种路，大约开了上百次。他播放也门音乐，一边唱歌一边打方向盘，毫不在乎。

司机裹着一块蓝头巾，络腮胡子，狭长脸，典型的海盗长相。他说话像在放鞭炮，每个字都是喊出来，掷地有声，砰砰作响，我们以为他在吵架。

他很凶，但是个好人。混熟后，他给我们瓜子、烟叶、也门钱当礼物。Frank尝试了烟叶，黑色的椭圆形，放进嘴里不咀嚼，三秒后他吐了。

“很辣、很咸，嘴里像在爆炸，而且我舌头麻了。太冲了，难以忍受。”Frank吐完告诉我感受。

“弄点酒吧，晚上可以围着篝火喝酒跳舞。”队伍里的Alex说，她是厄瓜多尔人，去过85个国家，喜马拉雅山都爬过。

“这座岛都是穆斯林，禁酒，不吃猪肉。有些人偷偷喝一种本地酒，但很难喝。”向导阿卜说。

“想尝尝本地酒，你能从黑市上买一瓶吗？”Alex问。

阿卜笑的很勉强，答案当然是“不能”。

除了不能饮酒，还不能给当地女人拍照。虽然她们身穿黑袍，戴黑色头巾和面纱，只露出1双眼睛，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如果被旅行者拍照放在网上，她丈夫看到了，会跟她离婚。也许会打一顿再离。

9个旅行者中最引发大家八卦的是欧门和基恩两个男人。从我在机场看到他们的第一眼，我就断定他们是情侣。

基恩

Frank也这样想，于是他绞尽脑汁去验证这个猜测。“我觉得欧门是主导的一方，基恩是女性那一方。你看欧门的八块腹肌，他做事很有男子气概，或者说，出尽了风头。”Frank向我解释。

欧门和基恩都是委内瑞拉人，欧门移居到英国，基恩现居澳大利亚。欧门说，他们从12岁就认识，是好朋友，每年一起旅行1-2次，持续近20年。

“这种远距离一年才见2次，又不像情侣关系。”我对Frank说。

“也许他们多偶，又或者欧门还在迷惑期，不确定自己的性取向。有些人在结婚有孩子后才发现自己喜欢同性。欧门我不知道，但基恩100%是同志。”Frank说。

我和A、H、J一起旅行，我们四个中国人，每天都在八卦欧门和基恩。

“欧门会吸引到女生，他身材好、长得帅、爱表现，很容易成为人群的焦点。”A说。

的确，我们停在一颗1000年的龙血树下拍照时，欧门像个猴子那样爬上树，从树顶叶子里探出半身，向我们挥手，大家都为他欢呼，那一刻，他像个国王。

在饭桌上，他也成为话题的中心。搞得Frank完全插不上话。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但A说，很多女生都会喜欢成为焦点的男人。

进行了3天的旁敲侧击，甚至在帐篷外偷听，我们还是搞不清楚欧门和基恩的关系。基恩经常靠在欧门怀里撒娇，甚至舔他的胳膊。但基恩也调戏阿卜和每一个司机，他叫男人“甜心”。

有一天，我们在沙漠里露营。夕阳中，白色的沙丘像奶油蛋糕，绵延起伏，一直到尽头的海岸。我们骑着骆驼走过沙漠，一些黄色的鹰绕着我们飞翔。

天黑后，我们回到营地，围在草棚子里吃饭。欧门终于开始讲自己的事。

“我爸爸很富有，做房地产开发，在委内瑞拉小有名气。我有数不清的兄弟姐妹，因为父亲结婚5次，母亲结婚3次，除了我和哥哥，父母还有很多没有结婚的私生子。”欧门开口惊人。

“究竟多少私生子？你讨厌他们吗？”J问。

欧门回答，“不讨厌，就像陌生人那样。不知道总数，二十个总是有的。有一些我认识，成为好朋友，有一些没见过。我也不在乎，那是父母的生活。我追求自由，不想要孩子，这是我的生活，我们互相不干涉就好。

我亲生母亲在我4岁时去世，从那以后，我爸带回家数不清的女人，直到我离开家去伦敦定居，才脱离这种混乱生活。现在不知道他和哪个女人在一起。反正我不在乎。

只是我家庭关系复杂，向别人解释家庭时，甚至需要画一个关系网络图。”

我问他，“你父母的这个事情是你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之一吗？”

他说，“略有影响，但我哥哥和其他的兄弟姐妹都有孩子，所以影响不大，最重要的还是我想要自由，不想被孩子束缚。有孩子就要稳定，有所牺牲。”

基恩用手去揉欧门的头发，撒娇说，“他的很多女友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分手的，欧门快给大家讲你30个女友的故事。”

“哪里有30个。”欧门推开基恩的手。

Frank和我们几个中国人快速使了个眼色，原来欧门真的喜欢女人，是直男。

欧门解释说，“她们想要孩子。我约会一开始就说，我不要孩子。她们一直觉得能改变我，最终没有。所以分手了。认真交往的只有7个女友，最长的10年，我47岁。”

欧门

“怎么定义认真交往？”H问。

“她们可以把东西放在我房子里，比如牙刷。如果不是认真的关系，就让她们把东西带走。会找一些借口，比如‘我很快就搬家了，所以别留东西在我这’。意思是睡完就可以走了。”欧门说。

“所以睡完就走的女友有20多个？”H问。

“不记得了，名字都不记得了。”欧文笑道，然后矛头指向基恩，“基恩，跟大家讲你的男朋友。你的口味太独特了。”

他俩就像好朋友互相揭短那样。我们全都看着基恩，他果真喜欢男人。行走江湖，这些都习以为常，离开自己的小圈子，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巨大的多样性。

我曾问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你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

他回答，“没做过，我做过的一切都是正常的。我觉得你说的那些正常人才疯狂，竟把人生禁锢在一个地方，一种生活里，太疯狂了，难以想象。”

基恩的故事，我们听着也很寻常。

“我只有2个认真的男友，他们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秃头、大胡子，胸毛很长。”基恩给我们看他前男友们的照片。很高很壮，像总统的保镖，虽然是光头，但的确很帅。

H问基恩，“有过中国男友吗？”

基恩说，“我在深圳待过，交往了一位身高一米八，很帅很有钱的中国富二代，他家有酒店、很多楼房。他会带我去很豪华的酒店套房，非常奢靡。但我没那么喜欢他，就玩几天分了。”

“你交往的对象都很帅又很有钱。”H说。

“我不喜欢丑人，生命短暂，不能浪费在丑人身上。我的朋友也都是好看的。除了欧门，欧门太丑了，所以我不能爱上他。”基恩拍欧门的脸。

欧门推开他的手说，“谢谢你看不上我，感谢上天。”

“你怎么识别喜欢男人的男人呢？还是表白的时候直接问他？”我问。

“这世上没有直男，只有还未被掰弯的同志。我有能力掰弯任何人。”基恩洋洋得意地说。

A对星座很有研究，于是我对他说，“欧门可能是狮子座，爱成为焦点。”

我向欧门确认，他真的是狮子座。基恩是水瓶座，他自认为水瓶座是最好的星座。

“我也是水瓶座。水瓶座轻松自在，追求自由。”我说。

欧门接话道，“我和水瓶座的相处特别好，朋友、女朋友很多

都是水瓶座。我最喜欢的一任女友也是水瓶座。等我和现任分手后告诉你，现在我把你列为备选。”

我哈哈大笑说，“所以我是牙刷能放你房子里的那种吗？”

众人哄堂大笑，沙漠的风停了，银河显现。一条宽阔的蓝色光线在黑色的天空上，像一缕轻纱，星星聚集在轻纱上，比任何宝石都夺目。

骆驼趴在沙丘上睡着了，疲惫的行人也纷纷钻进帐篷。4个人选择睡在沙漠中心，5个人睡在沙漠边缘的草棚子里。

沙漠里无法固定帐篷，阿卜和司机抬了些石头过去，以防帐篷被风吹走，把帐篷两只脚绑在越野车上。两辆车、四个人，被望不到顶部的巨大沙丘包裹着，淹没在黑夜里。

第二天，欧门起床后开始抱怨，“昨晚我身边睡着一头狮子，就是基恩，呼噜打得震天响。我半夜起来挪帐篷，宁可睡在大风里，也不想睡再基恩旁边。”

基恩嘟起嘴，等着眼睛反驳，“我不是唯一打呼噜的。你的帐篷在我们中间，你说是不是？”他转头问我。

我说，“有3个人打呼噜，H声音最大，持续不停。基恩声音居中，断断续续。J最微弱，只打了一会儿。欧门，你只听到基恩的，我却睡在3个人中间，简直演奏了一晚的交响乐。”

基恩爬到欧门身上，对着他耳朵大喊，“听到没有，我不是最大声。你冤枉我。”

他俩像小孩一样，整天打闹。欧门是个性格鲜明的人，像块锋利的石头。基恩像一瓶牛奶，倒在石头上，甜蜜、柔软又明亮。

2）龙血树森林

这一天，我们去龙血树森林。龙血树在世界其他地区很少见，我在加那利群岛见过几棵，长得又瘦又小。而索岛拥有世界最大的龙血树森林，成百上千年的龙血树从山顶铺到山谷。

树长得像大伞，圆柱形树干，胖乎乎的莲藕似的树枝，一节一节，成放射状聚在树顶，只有树枝顶端长出绿色匕首一样的叶子，一簇簇织成一个大伞。

龙血树的汁液是血红色的，有止血功能，当地的妇女生孩子后会喝龙血树汁止血，人们也会把晒干后的粉末直接涂在伤口上。龙血树长得很慢，1000年也不过5-10米高。死掉的树变得很轻，因为树干里是酥脆的，像填满了龙须糖。

除了龙血树，索岛上还有很多瓶子树，形状像个细口大肚瓶，圆滚滚的，头顶上有几只细细的树枝，绿色椭圆形叶子，粉色花，非常可爱美丽。树皮是光滑多汁的，用指甲能掐出水来，树皮被刻了人名。

“瓶子树5年才长半米高，3米可能就有200岁了。岛上最老的瓶子树只有300岁。”阿卜说。

“为什么？被人类砍了吗？”我问。

“不是，瓶子树没什么用，大肚子里有一个洞，洞里存水，以供干旱时续命。但这水不能饮用，是苦的，所以人并不砍伐它。但人们喜欢在树上刻字，有时会导致树的死亡。因为它长得很慢，在很矮的时候，会被羊吃掉。羊也是人带来的，所以还是被人毁掉了。”阿卜说。

有些瓶子树长在石头上，仿佛是从石头里冒出来的，不知道它的根如何能牢牢抓住石头。接近村庄的地方，几乎每一棵矮瓶子树都是秃的，被羊吃的精光。

这一晚，我们睡在山顶龙血树下，太阳沉入群山。无数的龙血树环绕着我们，像在一个奇异星球露营。繁星很快显现，北斗七星触手可得。

因为海拔太高，气温变低，我们冻的瑟瑟发抖。风四面八方呼啸怒吼，几乎把饭桌掀翻。我们穿上所有的厚衣服，蜷缩在篝火边吃饭。

吃完饭，赶快爬回帐篷，我问A借了衣服，把自己裹得动弹不得。Alex，那个厄瓜多尔女孩，她的帐篷被吹翻了。阿卜帮她重新固定。

欧门大喊，“救命啊，我的帐篷在移动，我要被吹走了。”

司机和阿卜依旧穿着裙子和拖鞋，不仅如此，他们还把裙子卷上来一些，好蹲在地上。

“你不冷吗？”我问司机。

“不冷。你们睡帐篷里，我们睡外面就行。一个毯子，躺着，衣服裹起来，睡得香。”司机说。

我觉得他们是进化的人类，不觉得冷，也不会疼。我们所有人腿上、手上都是伤口。皮肤被树枝、岩石刮伤。本地人的皮肤就像盔甲，树枝划过他们，就像羽毛扫过。寒风里，沙尘中，他们都能酣睡。

一整夜，我只听到风声。帐篷几乎要拔地而起，夜半时分，我往外看了一眼，星空璀璨，我永远都会爱上繁星的夜晚。

3）她想自己造孩子

每次午饭都是席地而坐，铺一张大毯子，所有人盘腿坐下，美食摆在中间。有时，我们在河边吃饭，有时在沙漠，有时在树下，有时在山洞。

那天，我们在山洞里吃饭。Alex说起自己在各个国家做国际老师，因此旅行了85个国家。她热爱徒步，走过珠峰大本营，百内O线，秘鲁高原，挪威布道石等。

“你结婚了吗？”H问Alex。

“没有，不想恋爱也不想结婚。但我想要个孩子，我的受精卵在巴西冰柜里，今年10月会去做手术。”Alex说。

“有捐献者？孩子父亲是怎样的？”我问。

“巴西不允许透露太多信息，我只提要求说，尽量找跟我外形一样的，我希望孩子完全像我。比如眼睛、头发颜色等。父亲身高1米8以上，其他我就不知道了。受精卵是个男孩。”Alex回答。

J感叹道，“太奇怪了，9个人的队伍只有2个人有孩子，我们有孩子的人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我说，“世界的参差有那么大，不走出自己的圈子真的难以想象吧。”

欧门说，“我之前说我不想要孩子，我在考虑做结扎。”

基恩说，“我是同志，当然没孩子。”

团队中不太爱说话的Amanda，来自意大利。她终于开口说，“我恋爱都不想谈。总有人问我30多岁为什么单身。我告诉他们，我选择单身，而不是被迫单身。”

我说，“我也不想要孩子，自由对我来说最重要。总有人说，没有孩子你错过了很多，我想说，有孩子你也错过了很多。这都是人生的选择，没有人能拥有一切，我们必须取舍。无愧自己的选择，尊重他人的选择。”

下午，我们去爬海边的巨大沙丘。它依在百米悬崖一侧。我爬了半小时，四脚并用，一步三滑，登顶遥遥无期，决定放弃。其他人爬上沙丘顶，说后面还有沙丘比这个高1倍，没有尽头。

A连滚带爬上了沙丘顶，整个人扑倒在沙里。“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爬第二次，要了命了。”他说。

夜晚，司机和向导用手把沙挖平，给我们搭帐篷。面朝大海，背靠大沙丘，在巨石下吃晚餐，银河壮丽。

一群群黄色的鹰在天空滑翔，几只羊钻到饭桌下要吃的。我们把鸡蛋、蔬菜喂给羊吃，几只鹰降落在脚边流着口水。

“我第一次见鹰流口水。”A拿着吃剩的鸡骨头，去逗那只鹰。鹰的口水流了一地，最终抢走了鸡骨。

阿卜告诉我们，羊是村民放养的，鹰是野生的，但它们总是聚集在营地，因为剩饭剩菜都会给它们吃。

“这鹰快养成鸡了。”我说。

这就是我们的夜晚。欧门说沙丘是流动的，他睡着睡着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