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有疯子才会去
上这架飞机的人,恐怕都不大正常,只有疯子,才会在战乱时期去也门。听说这个国家的总统前几天在机场被刺杀。
这架飞机,3L476,是专机,从阿布扎比飞往也门索科特拉岛(简称索岛),网上查不到航班,只能让旅行社买票。我以为最近关于也门的新闻吓退了很多旅行者,到了登机口,却发现队伍拥挤,飞机是满员。
我望着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仿佛看见了人群中的异类,我的同类。日常生活中,大多数人讨论的是房子、车子、钱、工作。除此之外,中年人热衷于讨论孩子、教育、医疗。老年人热衷于退休金、儿女是否有出息的话题。
这飞机上的人,讨论的却是“我在黎巴嫩蹲过监狱,在刚果被打劫,在以色列被当成间谍…”。
上飞机后,我的左边坐着一位女子,30多岁,独自旅行,美国明尼苏达人,名叫汉娜。右边是一位男子,40多岁,独自旅行,美国纽约人,名叫立若,在看一本禅宗书籍。
我们三个昨晚都只睡了3个小时,困的东倒西歪。不知是谁先醒来,开启了话题,大家聊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来索岛?”立若问。
“我看了一张照片,被里面的地貌和龙血树吸引,搜索后发现是索岛,就开始计划旅行。”我说。
“我也是因为一张照片。在此之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地方。我说要去也门,父母说'你再提一次也门,就别回家了'。也门的危险等级被美国政府标为4级,极度危险。我父母非常担心才那么说。”汉娜回答。
“我前两周在非洲旅行,从一位旅行者那里听说。他说你一定要去索岛,那个鬼地方,简直酷爆了!于是我就来了。”立若说。
我和4个朋友一起旅行。临行前,W的家人发现也门很危险,逼着他退出,否则要先写遗嘱再去。W怕家人担心,只好退出。
我和A都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
H和J一直犹豫到去索岛的前一天。H怕被也门军阀绑架,J怕被索马里海盗杀掉或者在荒岛生病无法医治。
因为预付了大额定金,H和J最终还是心惊胆战的加入了。看到飞机上挤满了人,他俩终于松了口气。
我问立若和汉娜,“你们不怕吗?”
他们异口同声说,“I don’t care!(我不在乎)。”
汉娜说,“我去过很多被标为危险的国家,去平常的地方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地方才让我兴奋。”
立若表示赞成,“我喜欢去鲜有旅行者的地方,比如黎巴嫩,刚果,卢旺达,乌干达等。我在黎巴嫩被抓进监狱,在刚果被抢劫,在以色列被当成间谍审问4小时,索岛算什么。”
我大吃一惊,赶紧问他,“黎巴嫩的监狱好不好?几人住一屋,食物好吃吗?进去会被剃头吗,有人打你吗?给钱就能出来吗?”
他大笑,“你是个爱冒险的人,是不是?”
“快讲给我听,我有太多问题了。”我激动的两眼放光。
“监狱6人1屋,我被关了2天,没有食物。不会被剃头,没人打我,但我看到警察打别的犯人。给钱、找律师疏通关系才被放出来。你记住,在别的国家被抓,什么护照都没用,没人理睬我是美国人。”立若说。
“6个人1屋,其他犯人有没有跟你讲他们怎么杀人的?有没有告诉你处理尸体的技巧?”我问。
立若笑得膝盖上的书都掉了,“你是我遇到第一个对这些问题感兴趣的人,你好奇心爆棚,什么都想了解,是不是?”他大笑,并没回答,大概是他遇到的犯人都太普通。
我又问他,“你如何记录旅行?拍照、拍视频、写日记吗?”
“我不用社交媒体,不拍照、不拍视频、不写日记,我只感受当下。我问你,你拍过的照片,回头看过多少次?”他问。
我想了一下说,“旅行结束看1次,之后几乎没看过。”
“对嘛,没有意义。当下的时光最珍贵,我不做任何事去打断我对当下的感受。”他说。
“那80岁呢?也许老了走不出门了,仅靠过去的回忆度日,就会不断翻老照片。”我说。
“没有意义,不如去体验新的事物。过去就让它过去。”他很坚定,不容置疑。
我很喜欢这架飞机上的人,他们都是冒险者、勇士,每个人的思想都很特别,很坚持,即使别人不这样想,他们完全不在意。I don’t care是他们的座右铭。
立若去过105个国家,花费17年的时间,每年旅行4个月。
“你为什么旅行?”我问。
“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我工作8个月,旅行4个月,除了旅行,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做,就这么简单。”立若说。
有人是天生的旅行者,“随时出发”这个念头让他们热血沸腾。不管去哪里,先出发,不管有没有计划,先出发。
我想起一位登山者,别人问他为什么要登山,他说,“因为山在那里”。
我想起卡夫卡的小说《起程》:
我吩咐把我的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仆人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便亲自走进马厩,给我的马鞴上鞍子,然后跨上了马。在大门口,仆人拦住我,并问道:“你骑马上何处去,主人?”
“我不知道,”我说,“只想离开这儿,经常地离开这儿,只有这样,我才能达到我的目标。”
“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他问。
“是的,”我答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离开此地’,这就是我的目标。”
我问立若和汉娜有没有去过索马里,因为索马里就在索岛旁边,是一个海盗盛行的地方。
立若说,“那是个很容易死人的地方。但我也想去,如果你去的话,叫上我。反正人不是死在这儿,就是死在那儿。”
我想去索马里、阿尔及利亚,所有危险的、不能旅行的国家。我告诉他们,我找了一个旅行社,专门做危险国家之旅。
他们异口同声的说,“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
我们三个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立若打算今年辞职。他不想一直工作到老,他要趁着年轻,去追寻内心的热爱。
“我想做DJ和写书。看着同事就觉得他们是我不想成为的那种人。大部分人走在同一条路上。你听过一句话吗?有些人20岁就死了,80岁才被埋葬。这么多年,我时刻在想这句话。我讨厌日复一日的重复,我想要惊心动魄的生活。今年我必须作出决定。我要走那条少有人走的路,虽然危险、前途未知,但走那条路才能让我感觉自己活着。”
我告诉立若,我和他想的一样,不会等到退休,才去做热爱的事。“有时候我们需要延迟满足,比如先攒一些钱,先在社会立足。但你不觉得,城市像一个小笼子,欲望像一个大笼子,人们深陷其中,无限的延迟满足自己所有的梦想。推迟、等待,直到垂垂老矣,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才幡然悔悟。所以,现在我要及时满足,立刻去做我想做的事,一刻也等不了。”
立若赞同,“到了一定阶段,你一定要‘及时满足’。不要过寻常的人生,浪费了一生。想做就要去做,很多人不是fail(失败)而是give up(放弃)。people don’t fail, they give up(人们不会失败,他们只会放弃)。”
他说,“对自己的人生,再勇敢一些,大胆一些。”
我们三人聊到飞机降落,才依依不舍告别。临走时,他们说,“这场对话令我热血沸腾,我更加坚定,我要走不寻常的路,少有人走的路,那条风险很大、前途未卜的路,每个人都活得一样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要走自己的路。”
2. 欢迎侵略者
下飞机后,一座土黄色的房子站在那里。风很大,把沙尘卷到我们脸上,衣服吹的鼓起来。干旱和风沙,热烈地欢迎我们。
机场只有一个厅,向导阿卜下半身裹着毯子,穿着拖鞋,向我们走来。他头发又黑又卷,眼睛大睫毛长,像骆驼的眼睛。脸黑黝黝,皮肤粗糙,风沙和烈日在皮肤上留下痕迹。
当地男人的穿着跟印尼部落很像,用毯子裹住下半身,里面穿短裤,毯子打结系在腰间。蹲下去时,把毯子撩起一半。洗澡时毯子当浴巾,睡觉时当被子。
他们的脸瘦长,脸部线条锋利,眼睛是菱形,每个人都长得像海盗。人明明很友好,说话却特别大声,吼来吼去像吵架一样。
我们一个团9个人,坐上4辆吉普车,开上了满是黄土和砂石的路,穿过村庄。那村庄像废墟,石头搭成房子,没有窗。人们像穴居人,直接铺了毛毯睡地上。在房间里挖一个坑,用石头围起来,就是厨房。
再路过海边废弃的俄国坦克,我们来到了露营地。几座高山矗立海边,白色细密的沙丘从山顶一直蔓延到海里。几座山被白沙盖住一半,海滩像是倾泻的牛奶。
我们爬上高山,左右两边都是浅蓝色的大海,巨大的弧形海湾,宽阔无边的白沙滩,陡峭的山崖,构成一幅绝世美景。
“看,日落。”阿卜指向远处。
一轮赤红的太阳在云海山巅,雾气腾腾,如梦似幻。太阳逐渐被云雾啃食,出现锯齿状切口,染红了一方天空,背后的山变成墨绿色,与夕阳相得益彰。
浅蓝、深蓝、乳白、赤红、粉红、墨绿、藏青,高饱和度的色彩是我们眼花缭乱,大家都被美景震惊的说不出话。
看完日落,帐篷已经在海边搭好。很多人拒绝来索岛旅行,除了担心安全,还觉得太吃苦。我们要住7天的帐篷,睡在海滩、山顶、森林、沙漠等地。只有便携式厕所,洗澡只有冷水。
我们在夜色和荒野中吃晚饭。大家都不抱期待,这没有人烟的地方,能吃什么好东西。
没想到,十几只比手还大的螃蟹,比半个胳膊长的烤鱼,新鲜水果,大饼,炖蔬菜,烤羊,烤鸡摆了一桌子。我们都很兴奋,不等刀叉上来,就伸手去抓螃蟹和羊腿。
“让文明人去等刀叉吧,我们野蛮人先吃。”H说着,已经掰开了一只螃蟹。
中国人大快朵颐,外国人却愣在那里,他们全都不知怎么吃螃蟹。
“从哪里打开?什么是能吃的?”他们纷纷询问。
我们手把手教他们打开螃蟹的肚子,那些外国人争先恐后地吃螃蟹的粪便和内脏,根本来不及阻拦。
“这不能吃,蟹黄能吃,白色的肉能吃,腿里的肉能吃。”我们着急制止。
外国人终于吃上了螃蟹,可他们并不享受,“好吃是好吃,太麻烦了,付出巨大的努力,肉还没有手指大,我不吃了。”外国人全部放弃,中国人只好独吞这美味。
“鱼是下午从海边钓的,螃蟹是昨晚埋的网,刚才捞上来的,羊是下午杀的。这些食材是从海里或者陆地上直接走上餐桌的,很新鲜吧?”阿卜骄傲地说。
不仅食材新鲜,制作也很美味。厨师本是也门大陆豪华酒店的,因为内战,商业萧条,酒店倒闭。很多人坐船逃到索岛谋生。有些人为旅行社工作,有些人打鱼卖回也门大陆。
“除了旅游业和渔业,岛上几乎没有任何资源和商业。旅游业是我们的命脉,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保护游客的安全。一旦旅游业失败,我们就完了。”阿卜说。
“索岛上插着也门国旗,也有阿联酋国旗,沙特国旗,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问。
“内陆在打仗,索岛没人管。岛民想独立,却没能力独立。阿联酋和沙特都想把索岛归为己有。他们定期运送食物、生活物资来岛上。沙特还建了医院和学校。”阿卜回答。
“那本地人想归属他国,还是想独立?”J问。
“一半人想独立,一半人想归属他国。如果阿联酋和沙特对我们很好的话,为什么不呢?我们只想过更好的生活。也门的护照哪里也去不了,阿联酋的护照非常自由。我们的老板是也门人,现在住在沙特,非常富有。很多富豪都去了沙特,阿联酋的富豪也更愿意住在沙特或者阿曼。”阿卜说。
“这岛真是一块肥肉,想想看,海、沙滩、高山、龙血树、瓶子树、渔村、沙漠,这些旅游资源就是个聚宝盆。盖一些五星级酒店,钱就像海浪一样涌来。阿联酋和沙特都有这个实力,也许他们会打一仗,胜利者把索岛侵占。”J说。
“那我们是不是要先买块地,等沙特或阿联酋占领后,价格会涨10倍。”我问。
“没有用,侵略者会抢占所有资源,即使我们有买地合同,侵略者也会把它作废,重新制定法律。索岛的人很傻,以为被发达国家侵略是一件好事,殊不知他们会失去所有。”A摇头叹息。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我转头问阿卜。
“很喜欢,可以见世界各地的人。也门是很封闭的,我不能去看世界,跟旅行者交谈是唯一我能了解世界的渠道。I can’t meet tomorrow, tomorrow come to meet me. ”阿卜说出这句很有哲理的话。
3. 人的三副面孔
9人团队中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Frank。因为他笑起来像《楚门的世界》电影里的男主角,金凯利。他很友好,开口先微笑,看起来傻乎乎的。
Frank出生于匈牙利,现在定居加拿大。天秤座,年纪50左右,但看上去很健壮,不到40的样子。他的工作是Fedex经理助理。
他有很多好奇心,总是洋溢着轻松自在的气氛,爱开玩笑,什么话题都能聊,永远都会回应你。
Frank问向导借了头巾,把自己打扮成阿拉伯人。又爬上龙血树,让我给他拍照。我很喜欢和他玩,他会帮我捡回失落的头绳,还会拍我的帽子跟我嬉戏,爱八卦,永远有回应,从不会让对话掉到地上。他就像一只热情友好的金毛犬。
有一天,我们正在行车途中八卦队伍里两个男人举止亲密,会不会是“同志恋人”。
司机突然停车,爬进座位下修车。Frank严肃地说,“一会儿下山,我们可能要用脚刹车了,刹车坏了。”
我说,“也不一定,可能司机故意让我们落单。他把我们卖给了索马里海盗,一会儿我们就要被杀了。”
Frank又说,“有可能,你不是要去印尼找食人族吗?索岛上有山洞人,说不定也吃人。也许司机是把我们送给山洞人,晚上我们会被吃掉。”
“人好吃吗?不如今晚先下手为强,我们杀一个练习一下,团队9个人,你想杀谁?”
Frank展现出天秤座的犹豫不决。我说,“如果你选不出杀谁,就只好杀你喽。等下我们去龙血树森林,天一黑就把你杀掉,煮汤喝。”
Frank说,“我的肉不好吃,还是杀阿卜吧。”
Frank很会聊天,又照顾人,会是一个很好的伴侣。但他却是单身,50多岁,也不着急找对象。
“我有过女朋友,但没有走到结婚这一步,我不排斥婚姻,也不着急婚姻。顺其自然,我自己也过得很开心。最后一个女朋友分手,是因为沟通问题。我们相爱,但无法沟通。人与人互相理解很难,但总要尝试,否则内心会有隔阂。”Frank说。
“所以她不愿意沟通,你们才分手?”我问。
“是的,我尝试把内心的话都说出来,也想要听她的心声,但她害怕冲突,总是逃避、沉默,拒绝听我说,也不愿说她的真实想法。这种情况,只能放弃。” Frank并不觉得惋惜,因为他尽了全力。
A沉思一会儿,对我说,“我能理解有些人拒绝沟通的深层原因。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具,都有无法面对真实自我的时候,自欺欺人,不敢承认。比如男人喜欢装强,喜欢做出自己能掌控一切的样子。遇到让他们失控的事情或情绪,他们会恐惧,因而逃避。”
“所以人逃避的总是自己脆弱、无法掌控的那一面,对吗?”我问。
A回答,“是的。人有三副面孔,第一是表现给你看的,也就是人设。第二是内心没说出的话。第三是潜意识,也就是深层动机,可能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东西。如果你理解了一个人的三副面孔,就能理解并预测他们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