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很小的细节，恐怕读《红楼梦》十遍八遍也发现不了。连我自己，也在读了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才发现的。

第五十三回，过年之前，乌进孝送租子，贾珍嫌少，互相哭穷。贾蓉就跟贾珍说：“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着不相信：“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子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因为确实有贾琏向鸳鸯借当、请凤姐说情促成这件事，所以看到这里好几回，我都没太关注，只觉得“王熙凤确实是借当了，而贾珍还不相信，真是醉生梦死”。

可是，你注意了吗？琏凤向鸳鸯借当，是发生在七十四回的！

五十三回过年，元宵节后凤姐小产，探春理事，宝玉过生日后贾敬去世；七十四回邢夫人敲诈贾琏，要二百银子过节费，过的是中秋节，而在中秋宴上贾母提到贾敬之死：“可怜你公公已死二年多了”。也就是说，五十三回到七十四回，中间隔了两年多。

两年以后凤姐才借当，两年以前贾蓉怎么就知道了？

据张爱玲分析，这是因为“批阅十载，增删五次”造成的：本来贾珍贾蓉说借当在后面，在修改时把这个情节提前了。当然不会是只提前这个情节，想必是跟其他相关内容一起提前的——或者是贾琏借当的情节推后，效果是一样的。

可是！这一提前，不仅不是错误，而且更加深刻。

凤姐借当，是在两年后，所以两年前贾蓉听说的，只是一个讹论、一个谣传、一个虚假的消息。贾珍不相信，“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显然“偷贾母东西去当”是非常严重的一件事情，标志着荣国府的经济崩坏到非常严重的程度。

然而，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这非常严重的事情，居然已经成真了！贾府的衰败，就是这么快。

先有借当，后有贾蓉告诉贾珍、而贾珍不信，是表现贾府中人的醉生梦死，“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而改成贾蓉听说在前、凤姐借当在后，更深刻地反映了贾府的衰败，也更加深厚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