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只吃生肉。
准确来说,是粘连着血丝、表面粘腻泛光的、半生不熟的肉。
那天,我自己在家偷偷煮了熟牛肉吃,被爸爸暴打了一顿。
他说我会害死全家。
01
我家在尧南的一个村子里,我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从我记事起,我们家从来不让吃全熟的肉,饭桌上都是带着腥味的生鱼片、生海鲜,即使是容易有寄生虫的内脏,也只允许烫一下。
小时候,我难以忍受生肉那股诡异的血腥味和粘腻的口感,常常不愿意吃饭。
每到这时,我就会被爸爸拖到屋子里暴打一顿。
软弱的妈妈只是端着饭碗靠在门框上,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事后给我上药的时候,唠叨地指责我。
说我要是老老实实地吃掉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我倒是也不怨她,毕竟一个人挨打怎么也比两个人挨打合算。
我的奶奶是村子里唯一的神婆。我时常不解,又不敢问爸爸妈妈的时候,就会偷偷问她为什么我们不能吃煮熟的肉。
每每这时,她混浊的眼珠就会呆愣住,半晌后只是告诉我,要乖乖听话,吃生肉会让我们身上沾染煞气,可以抵挡邪祟。
长大后,我了解到,尧南地区文化波澜诡谲,我们村子位置偏远,有点奇怪的习俗很是正常。
直到那一天,我意外得知,尧南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习俗。
02
那天,我寒假放假回家。经历了一天的颠簸,到家时村子已经被黑暗笼罩。
我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家里没有人,爸妈都到村子里帮工去了。
肚子咕咕作响,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我走进厨房,看到冰箱里有一盒吃了一半的牛肉卷,于是开火煮了一些牛肉来吃。
熟了的牛肉是那么美味。
我吃得忘乎所以,连爸妈回来了都没注意到。
爸爸的眼神落到盘子上时,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他一巴掌甩到了我脸上,破口大骂:
「李梦,你个死丫头,我怎么和你说的?你他妈的居然敢吃熟肉,我打死你!」
我被打得差点摔在地上,这才记起家里的规矩。
在学校呆了几个月,我已经很久没吃生肉了。
我捂着脸大喊:「我就是不爱吃生肉,生肉有什么好吃的!」
说完,我转身跑回卧室,锁上了门。
外面一阵干脆利落的盘子碎裂声震得我的耳膜生疼。
我一边抽噎着胡乱抹着眼泪,一边发了一条帖子。
【这就是中式家庭吗?好窒息。】
刚发出去,很快就有了一条评论。
【博主,我也是尧南人,咱们这边从来没有过吃生肉的习俗。】
我立马回复:【是不是地方差异的原因?我们村比较偏远。】
【我是尧南地区的民俗研究学者,尧南的确没有过这样的习俗。】
一条新的评论弹出。
我皱起眉头,我家世代生活在这个村子,从来没有从外地搬迁来的记录,如果这不是习俗,那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吃生肉?
【博主,是不是你爸妈被寄生虫控制了?】
【被寄生虫控制大脑的人就会忍不住一直吃生肉,而且会变得行为异常。你爸妈看着都不太正常。】
一条点赞量飙升的评论被顶了上来。
【对啊!博主你可以趁你爸爸不备,拍一下他的后脖颈,如果被寄生虫感染,说不准寄生虫就会掉出来。】
我心情郁闷,原本我是想着上网寻求陌生网友的安慰,结果来的都是看笑话的,居然点赞这样一条离谱的评论。
我关掉手机,趴在床上,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很快就沾湿了床单。
昏昏沉沉中,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恍惚间抬起头来,是妈妈叫我出去吃饭。
我叹了一口气,又要吃生肉了。
走出卧室门,我看到爸爸正坐在沙发上刷着短视频,重复而嘈杂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膜,我心中烦躁,却只敢偷偷不满。
不过当我看到他露出的后脖颈时,突然想到了刚刚的那条评论。
鬼使神差的,我走上前去,一掌劈到爸爸脖子根部。
他的头猛地扭了过来,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顿时胆颤,这下又要挨打了。
可想象中的巴掌没落下来,反而是爸爸的头越来越歪,越来越歪。
最后,一整颗头就这么从脖子上掉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到在我的脚边,那双三角眼还在死死地盯着我。
我惊恐地尖叫起来。
爸爸的脖子里,伸出了很多白色的触手。
不,那不是触手,那是一根又一根寄生虫。
它们塞满了整个脖腔,像一团白色的火焰,一根一根争相向上扭动,绽放着诡异的生命力。
脚腕传来湿冷的触感,我猛然低头。
头颅断裂处,一簇又一簇的寄生虫正缠绕上我的脚腕。
03
「啊!!」
我惊坐起来,发现我还坐在床上。
原来是个梦。
手机接连传来消息的提示音,我滑开屏幕,是刚刚那条帖子,评论竟然已经涨了几百条。
点赞量最高的一条评论写着:【博主,你们家是不是外星人,吃生肉是为了隐藏身份。】
卧室门突然被推开,妈妈进来喊我吃饭了。
我走出卧室,看到爸爸正坐在沙发上刷短视频,发出和梦里一样的笑声。
我后背发麻。
「叫你爸吃饭。」
妈妈穿梭在厨房,一边端着饭,一边催我。
我缓缓从背后靠近爸爸,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伸手轻轻劈到他的后脖颈。
爸爸的头猛然扭了过来,三角眼里反射出我局促不安的表情。
「妈的,吓老子一跳,再吓老子,下次打不死你。」
爸爸站起身来,剜了我一眼,挥手做了一个作势要打的动作。
我下意识弯起胳膊,护住脑袋,心里却松了口气。
和梦里不一样。
头并没有掉下来,也并没有那一团一团白色火焰般的寄生虫。
我自嘲笑了一下,我竟然真的信了网上的抽象玩梗。
可看着饭桌上的饭菜,我的胃又泛起一阵恶心。
桌面上摆着两盘菜,一盘是粘连着根根血丝的半生不熟的牛肉,在灯光下泛着光泽,好像沾满了恶心的口水,粘腻而湿滑。
另一盘是一条鱼,白色凸出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我端着米饭,忍着恶心,小口小口扒拉着。
「你怎么不吃菜?」
抬头正对上爸妈面无表情的脸。
窗户外挂着准备过年的红灯笼一闪一闪的,此时照到他们的脸上,竟泛着诡异的光。
我咽了口唾沫,缓慢将筷子伸向那盘牛肉,夹了一块最小的肉。
从小就吃生肉,如今离家半年,我竟然再难吃下去了。
但是不吃肯定会被爸爸打死的,我将肉放在嘴里咀嚼。胃疯狂地痉挛着,做着无声的抵抗。
「我吃饱了!」
我快速地把饭扒进嘴里,放下碗便跑进了卫生间。
在水流声的掩护下,将胃里的肉连带着米饭吐了出来。
晚上,我躺在床上,胃不停地痉挛着,疼得我冒着冷汗,怎么也睡不着。
我从来没有胃痛过,难道真如那条评论所说,我因为许久不吃生肉,要变回原型了?
这时,卧室外的木制楼梯传来轻微的吱吱响,我悄悄地爬起来一看,原来是爸妈从楼上下来。
现在都晚上十二点了,他们这时候起来干什么?
我偷偷地披上外套,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一轮弯月挂在天空,微光照着黑暗的村间小道,爸妈手里端着一个盆,像是晚上盛肉的盆。
他们越走越偏,竟然到了西边村口的坟地。
我藏在电线杆的后面,等了一会,也不见他们出来。
他们半夜端着生肉到坟地做什么?
我掏出手机,回复那条热评:【应该不是外星人。】
外星人对坟地不会感兴趣。
对坟地感兴趣的,是鬼。
04
等了一会,不见爸妈从坟地里走出来。
我怕跟上去被他们发现,又怕撞见什么不好的东西,还是决定回家。
刚走到家门口,身后突然响起幽幽的声音。
「你去哪了?」
我顿时冷汗直冒,僵硬地回头看去。
好在爸妈还是人的样子,只是手里的盆不见了。
「我胃痛得厉害,想去村医那看看有没有药。」
我颤颤巍巍地回答。
「村医半夜不睡给你拿药?不好好吃饭,活该你胃疼。现在药那么贵,你最好别找事,赔钱货!」
爸爸啐了一口,闪身走进了屋。
「妈,你们去干什么了?我好像看到你们去坟地的方向了。」
我压低声音问妈妈。
昏暗的月光下,妈妈没有回答。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黑色的眼仁又大又圆,泛着诡异的光。
我双腿一软,差点要给我妈拜个早年。
「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刚才我和你爸去给你奶奶送饭了,从那边走近一点啊。」
妈妈微笑着拉着我走进家里,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只是我的错觉。
「丫头,你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肯定是饿得胃痛。来,吃点饭就好了。」
妈妈端着一个碗,推门进来。
我坐起身来,是一碗妈妈刚做好的菜饭,粘稠的玉米糊糊上漂浮着一坨厚重的肉片。
肉片显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冒着阵阵寒气,血丝与粘液从肉上缓慢地流淌下来,融进碗中的液体里。
我看着都要呕出来。
「你赶紧吃了,让你爸知道,可就麻烦了。」
妈妈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可现在我看她比爸爸还要恐怖,立即抱着碗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
可能是吃得太急了,我呛得咳了起来。
「你这个赔钱货又作啥妖呢?」
爸爸走过来,一脚踢在门上,用阴鸷的眼神冷冷地瞪着我。
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努力压抑着咳嗽的声音。
但我控制不住气管的痉挛,安静没两秒,就释放出了更急促的咳嗽声。
「忘本的东西!出去几天就吃不了养你养大的饭了?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留你!」爸爸大声吼叫起来,妈妈赶忙推搡着他走了出去。
卧室终于归于平静,只是爸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家里原本还有其他的孩子?
05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不早了。
家里一片安静,想必是爸妈又出门帮工去了。
我坐起身来,诧异地发现肚子竟然不痛了。
难道是我误解爸妈了?吃半生不熟的肉真的是村里的土偏方吗?或者是因为我从小吃惯了生肉,太久不吃所以会胃疼?
但是就算我的推测是真的,爸妈又为什么在午夜十二点穿过坟地去给奶奶送饭呢?
奶奶家住在村子的另外一头,我一般去奶奶家都走村东边那条路,从来没有从坟地那条路走过。
一方面我总觉得坟地很是阴森,有点害怕。
另一方面是村子里的习俗,女孩儿作为未来的外人,是不允许去上坟的。
这次放假回来,我总感觉爸妈的言行举止都很怪异,我决定去证实一下妈妈昨晚说的是否是真的。
由于我们村位置偏僻,从没有过拆迁,因此坟头越来越多,村里也没有派人管理,所以排列杂乱,还脏得很。
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倒,摔进了一个垃圾堆里。
我立马爬起来,手掌下是什么湿湿滑滑的东西。
低头一看,竟然是昨天晚上家里做的生牛肉卷!
它们粘连着血水,均匀地散落在这堆垃圾的最上层。
垃圾堆下层,依稀看到也是一些生肉,还有白色的蛆虫在中间扭动。
我吓得立马弹跳起来,定睛望去,这哪里是个垃圾堆?分明是一个被垃圾掩埋的坟头!
坟头前,矗立着一个小小的墓碑。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小的墓碑,只有我的鞋子那么大。
上面并没有写任何字,只是画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褐色符号,像是用干涸的鲜血写的。
恶臭味扑鼻而来,我慌忙跳过这个诡异的坟头,逃也似的飞快穿过这诡异的坟地。
当我喘着粗气到达奶奶家门口的时候,头还是晕乎乎的。
奶奶正坐在院子中央的那棵大槐树下,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她的脊背佝偻着,和那棵早已干枯的大槐树一般枯朽。
听到声响,她缓缓扭过头来,混浊的眼珠没有光,但我能感觉她在看我。
「她来了!她还是来了!」
奶奶的表情突然变得扭曲,她惊恐地对我大喊:「滚出去!你快滚出去!」
「奶奶,是我呀!是小离呀!」
我被奶奶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解释着。
「滚出去!」
奶奶竭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06
回到家后,我生病了。
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我好像听到了爸妈的声音,听到了奶奶的尖叫,还有一个从未听过的尖锐声音,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地嘶鸣。
醒过来时,一个面相刻薄的老婆婆站在我的床前,她正拿着一张符纸,一边在我的头上绕圈,一边嘴中念念有词。
念完后,她将符纸点燃,将烧焦的粉末浸入一碗水中,叫我起来喝下。
这个神婆我从未见过,村子里从来只有奶奶一个神婆。
「奶奶呢?她是谁?」
我费力地张嘴,吐出沙哑的声音。
「丫头,快喝了它,你就好了。」
妈妈走上前来,隔着两步远,眼中泛着奇怪的光,急促地催促着我。
「我只是生病了,我要去医院。」
我别过头去。
神婆的手突然钳住了我的下巴,狠狠地扭了过来,拿着碗就往我嘴里灌符水。
我好想挣扎,但是没有力气,只能任那充斥着焦味的液体涌入喉咙。
彻底模糊前,我听到神婆对爸妈说:
「趁机会抓紧办事……以后……性命无虞。」
07
这符水好像有点用,我清醒的时间变得更多了。
只是爸妈始终与我隔着两步远的距离,时不时趴在门框上一起盯着我,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期盼的光。
「丫头,快点好起来啊。」
再怎么,我也是他们亲生女儿,还是希望我能好。
我心里有些许安慰,就是原先还有米饭配着吃,现在爸妈只给我让我吃生肉。
「神婆说,你被邪祟冲撞,吃更生一点的肉,可以有更强的煞气护体。」妈妈向我解释说。
我不想吃,可又饿得不行,只能咬牙生嚼。
但是吃下后,我就立马上吐下泻,好容易攒了一些的力气,也在这中间被挥霍掉了。
我脸色如蜡,双腿打飘,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缩在床上不断地出着冷汗。
爸妈倚靠在卧室门框上,眼神却变得日益亢奋。
我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
每天夜里,木质结构的天花板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刚开始我以为是家中闹了老鼠,后来这咯吱声日益变大,我听到了爸爸不加遮掩的低沉怒吼声,和母亲绵延的哀求声。
他们竟然在做这样不可言喻的事情!
我感到强烈的窒息感,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们唯一的女儿在这里日益病重,他们竟然……
我隐约感觉到,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可能撑不到下个学期了。
趁他们不在家,我用尽全身力气坐起来,随便收拾了两件衣服,拿着我在学校兼职攒下的钱,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
好不容易到了村口,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旁边闪出,拦住了我的去路。
是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