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八十三)|晏殊《浣溪沙》

小楼听雨是诗轩 2024-09-24 19:12:49

唐宋词名篇鉴赏(八十三)

——晏殊《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词抒离别之情,情中有思,表现出对于现实人生的深切眷恋和透彻省察,为闲雅蕴藉的大晏词中之别调佳作。

起句“一向年光有限身”,从时间的维度切入,感叹时光的短暂与生命的有限,这是人的理性意识觉醒的标志。生命的本质就是一个时间过程,低等的生命对此茫昧不觉,只有万物之灵长的人类,意识到了自身的短暂性和有限性。就时间的物理属性而言,是无穷无尽的,而曰“一饷”“有限”,正是取的人类视角。在人类的恻然注目里,本是无穷无尽的客观时间,由于和自身生命相关联,而带上了浓重的主观色彩。这一起七字,就是庄子“吾生也有涯”之意。词人入手即扣住时间表写人生,可以说是直抵根本。

有了第一句的自我认知,方有第二句“等闲离别易销魂”。这句说不过是寻常的离别,就能让人黯然销魂,都是缘于人生的短暂和有限。青春不能长驻,生命不能长在,若是青春和生命永不老去,度过别离岁月,归来仍是少年,那么即使别离又何伤乎?这短暂有限的人生,可以说是光阴寸金,却不能和亲爱的人相守共度,还要承受离别相思的折磨,还要虚度别离之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有没有相见之期,怎不让人怅楚感伤!

于是有了第三句“酒筵歌席莫辞频”的自宽自解。既然时光易逝,人生有限,离别之事随时都可能发生,那么就趁着还没有分手,珍惜缘分,频繁地会面欢聚吧!饮酒听歌,且乐当下,把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都过成节日。“莫辞频”,是说已经感觉过于频繁了,但还是要不停地聚会宴饮,听歌观舞,因为一旦“离别”,就难再会面欢聚了。“莫辞”二字,似有不得已者、强为欢颜之意味。这一句实际上表现的是一种人生观,“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是以眼前的欢乐抵消离别的隐忧,以生活的密度展延生命的长度。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说:晏殊“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他的《石林诗话》也说:晏殊“日以饮酒赋诗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这些记载可以和“酒筵歌席莫辞频”一句对读,可见在北宋这个享乐风气兴盛的时代,晏殊是一个及时行乐人生观的践行者。

词的过片“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二句,前一句承接“离别”,从空间的角度说一别之后,纵目眺望,怀念远人,但却无法逾越关河的阻隔,所以是“空念远”。这一句从唐李峤《汾阴行》诗句“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化出,境象壮阔,感慨深沉,其间蕴含非止别离一端。后一句承接“年光”,从时间的角度说,又到了风雨吹打、落花狼藉的暮春时节,让人在伤别之际,“更”添一重“伤春”的愁绪,雪上加霜,情怀愈加不堪。这两句以满目山河衬写别后远思,以风雨落花烘托别时凄伤,苍茫悲壮、缠绵悱恻兼而有之,是大晏词中不可多得之佳句。吴梅甚至认为:这两句比之《浣溪沙》中“无可奈何”一联,“胜过十倍而人未之知”(《词学通论》)。

既然“念远”无法逾越山河的阻隔,“伤春”无法留住花朵和春天,“念远”和“伤春”都是徒劳无益的,这就迫发出“不如怜取眼前人”的结句。这一句化用元稹《莺莺传》诗句“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表现出词人情感上的矛盾和挣扎,究其实,不过是为了能从伤春、伤别的痛苦之中解脱出来。这种比较之后做出的无奈选择,其实用主义的倾向中,包含的珍惜当下、把握现在的情感态度,还是积极可取的。

这里需要澄清一个认知的误区。一说到及时行乐,就会有人循着思维定势,指其为消极颓废。其实,及时行乐与及时有为一样,都是人的时间生命意识觉醒的标志,是人类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表现,是人类面对自身的短暂有限,展开的自助和自救的努力。及时行乐看上去是情绪化的,但在最深的层次上,它是一种清醒的主体意识和理性意识。“一日须饮三百杯”的李白是及时行乐的,但他以其天才的诗歌创作,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伟大诗人。他那首抒写不无颓废的及时行乐情感的名篇《将进酒》,读后却能让人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充满搏击进取的磅礴气势与巨大力量。杜甫宣称“细推物理须行乐”,在“酒债行处寻常有”的落魄颓废生涯里,注目现实,关心民瘼,悲悯众生,以写诗为兼济,成就了千古“诗圣”之伟业。话题回到晏殊,这个“未尝一日不宴饮”的及时行乐之人,又是十四岁即获进士出身的“神童”,是盛宋仁宗朝的一代名相,擢拔贤士,不遗余力,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王安石等人,都得到过他的奖掖。他曾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总览军政事务,说其日理万机应不为过。他在立德立功之外,不忘立言,平生撰写了多达二百四十卷的各类著作,创作了一卷闲雅俊美的《珠玉词》,被推许为“宋代倚声家初祖”,让读者至今还在津津有味地解读他的词作。可见这些懂得及时行乐的人,都是一些时间生命意识真正觉醒的人,因而也是真正能够及时有为的人,以及时行乐热爱生活的美好,以及时有为创造生命的价值,让自己短暂有限的人生熠熠生辉,煜煜照人,在自然时光和人类历史的长河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这也许应验了时下的一句话,能玩的人才是能干的人。创造与享受,有为与行乐,实际上是互相激发、互相促进、互相成就的。倒是那些从规训教条出发,动辄指责经典文学作品流露了及时行乐的消极颓废思想的人,大多庸庸碌碌,终其一生陷于意识形态话语的拘束,到了却一事无成。这的确是文学创作与传播接受领域里,一个值得关注思考的有趣现象。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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