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与前香港探长王昆士。

林则徐的翻译梁进德可算第一代中英翻译。容闳、唐廷枢、伍廷芳英语极精湛，不算职业翻译。第二代职业翻译，以曾恒忠较为知名，薛树辉、薛瑶光兄弟也属于出色之列。

已故香港史研究者施其乐（Carl T. Smith，1918-2008）对早期中英翻译人员有过系统研究。鸦片战争前，清廷禁止国人学外语，十三行通事只掌握简单的“广州番话”（Pidgin English），没有受过正规的英语教育，不算合格翻译。真正的第一代中英翻译，可以林则徐的翻译梁进德为代表。梁进德，广东高明人，第一个华人传教士梁发之子，自幼跟传教士裨治文等学习英语，鸦片战争后曾为富商潘仕成工作，1848年随裨治文到上海从事《圣经》中译，1860年协助筹建潮州新关（汕头海关），1862年去世。曾恒忠（Tsang Lai-sun），又名曾兰生，原籍潮州，出生于新加坡，1842年被长老会送到美国上学，1866年充船政学堂教习，1871年任留美幼童预备班英文教习，次年率幼童赴美，1874年回国后任李鸿章翻译，直到1895年去世。施其乐初步积累了薛树辉、薛瑶光的资料，笔者以之为基础，补充史料，敷衍成文，借此对施氏表示敬意。

薛树辉（1844—民初），号明谷，英文名Sit Ming Cook，广东番禺人，从常用住址判断，应为今海珠区人。同治九年（1870），美国驻厦门领事馆白副领事知会福州将军等：“现署中国厦门领事衙门翻译薛明谷，著实授大合众国办理中外通商翻译官，仍着驻扎厦门领事衙门，兼办全台翻译事务。遇有中国各口通商交涉事务，准部随时调用……”

总理衙门收到咨文后，颇为疑虑。此次美方正式授予薛明谷“大合众国办理中外通商翻译官”“兼办全台翻译事务”，关系重大，要了解清楚人物背景，命福州将军文煜调查。当时对外交涉体制尚未统一，福州将军也负责涉外事务。

次年，文煜咨覆称：“片请薛明谷到署咨询，据称现年二十七岁，原籍广东省广州府番禺县人，于咸丰八年飘洋遭风，到美国读书，习得美国音语洋字，至同治三年回广东洋关办事，七年调在上海洋关，九年来厦，在李领事公署充当翻译无误。”（《中美外交史料（同治朝）》第784-785页）

薛明谷自述1858年“飘洋遭风，到美国读书”，像是宋耀如故事的翻版，其实薛明谷赴美比宋耀如早得多。“飘洋遭风”是掩饰之词，原因是清廷禁止人民出洋，“到美国读书”则是真的。据复旦大学法学院陈立教授（Li Chen）研究，薛明谷在马萨诸塞州东南部港口城市新贝德福德市（New Bedford）公立学校读书多年，1864年入粤海关当通事，1869年调江海关，1870年任美国驻厦门领事馆翻译。中美早期贸易史充斥着马萨诸塞商人，有“波士顿利益集团”之说。笔者猜测，薛明谷是被某个美国商人带过去读书。1871年，美国财政部官员伦道夫·凯姆（de B. Randolph Keim）奉命视察美国驻亚非拉各领馆，发现薛明谷能力超群，建议财政部将其薪水从720元加到1200元。（1871年《伦道夫·凯姆报告》）1876年，薛明谷入轮船招商局任“翻译司事”，有次涉外会议，因总办唐廷枢外出，薛明谷代为主持。（1876年11月28日《申报》）

1878年陈兰彬使美时，薛明谷作为翻译随行，授旧金山副领事。美国报纸评价薛明谷讲英语“同母语一样流利”。任职期间，薛明谷申请进入黑斯廷斯法学院（附属于加州大学）读书。他通过了面试并学习了两个月，却因种族歧视原因被摒。（Li Chen: Pioneers in the Fight for the Inclusion of Chinese Students in American Legal Education and Legal Profession.）陈立认为，美国允许日本人学法律，却将华人拒之门外，可见当时美国排华之烈。

1883年，薛明谷回广州，住河南洲头咀，在英籍人罗根枪杀中国儿童一案中作证。1886年薛明谷赴闽台工作，后在香港开船务公司。1909年粤汉铁路公司选举总理、协理时，薛明谷以大股东身份出席。（1909年11月22日《申报》）1910年，为抵制日本对南海诸岛的侵略，薛树辉参加了东沙岛考察活动。

1912年番禺初级裁判所判词称“薛明谷即薛树辉，番禺县人，年六十八岁”“住河南宝恕横街门牌十七号”。（1912年第7期《广东司法五日报》）今洲头咀仍有宝恕大街地名。岑春煊督粤时推行“庙产兴学”，海幢寺花园被迫出售，薛明谷购得护龙岗全段二十余亩，1916年卖给慈善家陈侠卿，用于兴建红十字会医院，即今广州市红会医院所在。

广州河南洲头咀旧影。

薛瑶光（1838—？），号谦谷，英文名Sit Him Kook。邓世昌殉国后，薛瑶光、薛树辉联名致送挽幛，“光辉”互映，“谦谷”“明谷”显示可能是兄弟关系，施其乐也将两人资料汇集一起处理。从年龄看，薛瑶光应为兄长。

薛瑶光1850年起入读长老会广州男童学校，1862年任香港图书馆馆员，1864年经署广东巡抚郭嵩焘委任，入广州同文馆任“通事协理馆务”，英文版《远东行名录》称之为Assistant Director，列名英文总教习Theo Sampson（三顺）之后。广州同文馆为清廷创办的三所外文学校之一。光绪五年，郭嵩焘自英归国抵港，薛瑶光到港迎候，郭氏在日记中说：“谦谷为同文馆总办，亦余所派委，距今十六年矣。”郭或许记错了职务。

两广总督刘坤一把他调入督署，以阳江县丞本缺代理南海县丞，实际负责翻译与联络。按避籍制度，本省人不得在本省为官，武官、教职除外。薛瑶光冒籍福建，得授此职。1880年1月，刘坤一调两江总督，卸任后往香港拜会港督轩尼诗，由薛瑶光担任翻译。刘坤一长年带兵打仗，此前只当过广西、江西巡抚，对外交涉事简，大概对现场口译感到神奇。他在申请创办广东实学馆奏折中，对伍廷芳、美国驻广州领事馆翻译余贞祥均推崇备至。

张树声继任两广总督后，留薛瑶光在督署当翻译。据闻，他让薛瑶光教其次子学英语。日本著名学者冈千仞来华游历，1884年冬碰到薛瑶光赴沪提取炮械，薛帮他申请入粤护照，用船送到香港。1884年闰五月张之洞接篆后，因交涉事繁，仍继续用薛瑶光，“或遇洋务繁冗、不敷奔走之时，间亦量加差遣。”薛瑶光采购军械时有上下其手情形，“其为人素为物望所薄”。1885年8月，张之洞因应有人参劾，覆奏称薛瑶光“当差既属贪鄙，心术尤多悖谬，应请即行革职，驱逐回籍，地方官严加管束，不得在粤逗留生事”。薛瑶光是广州本地人，冒籍福建，不知如何“驱逐回籍”。被革职后，薛瑶光赴港经商，1889年宣告破产。

据施其乐收集的资料，薛氏兄弟出身寒微，1852年丧父。两个孤儿依靠教会、外商资助得以接受英语教育，在中西之间“套利”，可视作“底层逆袭”的例子。薛树辉功成利就，薛瑶光则遭遇蹉跌。

早在一口通商时代，海幢寺、伍氏别墅就常常接待西方来客，鸦片战争前不少洋行仓库设在鳌洲及其西面。1847年，英国拟在广州河南（今海珠区西北沿江地带）租地数十亩，因群众反对未果。十三行商馆区烧毁后，美国领事馆长期设于洲头咀，维多利亚女王的至爱零食济隆糖姜诞生于漱珠桥畔，著名英语学者邝其照少时曾居河南，中国第一个机器纺纱企业厚益纱厂创办于洲头咀。研究近代中西交流，广州河南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陈晓平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