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千阳从公安局里出来了,齐政委亲自给他解开的手铐。
他刚走出大门,门口停着一辆车,黑色的普通桑塔纳。
车窗摇了下来,露出胡泉城那张脸来,阴冷的脸。
“卢千阳!”
胡泉城朝门口的卢千阳吼了一声。
卢千阳微微一怔,左右看了看,终于把目光移到那辆车上。
他快步上前几步,站在路边,弯下腰,双肘撑在车窗沿上。
“师哥……”
胡泉城冷冷地看着他,沉默片刻,把头一偏,示意他上车。
卢千阳微微地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手机都还你了么?”
胡泉城随口问了一句,卢千阳点点头。
身上的手机还是在景德镇的时候买的,审讯的时候,被刑警队的战友给收了,现在放了出来,也把随身的物件和现金都还给了他。
“有什么打算?”
胡泉城看着前面的玻璃,慢条斯理地扭动车钥匙,汽车哄哄作响几声,慢慢地朝前开去。
“打算?”
卢千阳右手胳膊撑在车窗边缘上,左手接过胡泉城递过来的香烟,神色有些黯淡。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现在公职都丢了,还惹上了杀人犯的嫌疑,能打算个锤子!”
卢千阳愤恨地吐出一句来。
胡泉城没有理会,双眼一直盯着车头前面的路,路上车辆不多,从这条路出去,径直穿过一环路,走上二环快车道,就出了城。
“我请你吃顿火锅吧……”
路上,胡泉城对卢千阳说道。
卢千阳没有拒绝,说实话,从昨天到现在,他是什么都没吃过,的确饿得不行。
既然胡泉城要请客,那就不客气。
卢千阳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天大的事情,没有解决肚子问题重要。
“吃火锅不在城里,在这西门外有什么吃的?”
卢千阳很诧异。
胡泉城板着面孔,瘪了瘪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现在蓉城真正好吃的地方,大多在城外,环境越像农村,那里开的店,味道越是正宗。”
这话,他说得没有错。
在城里,无非是装修气派些,厅堂明亮些,要说食材、味道,也就大众口味吧。
毕竟,他们都是做的大众生意。
真正会做餐饮生意的人,一定最是看中口味,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口味。
这些店往往喜欢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越是神秘,越是有人寻着去。
“是啊,藏得越深,味道也许就更好……”
卢千阳悠悠地叹了一句,胡泉城的眉头微微一颤,没有接他的话。
汽车出了二环没多久,走过一段碎石乡村路,前面有一个不大的场镇。
说是场镇,更像是个小村子。
那条碎石路贯穿整个场镇,再出去,就是一望无垠的农田。
夕阳西下,晚霞挂在天边,那如凝固的鲜血一般的太阳渐渐地往地平线下沉去。
在一棵很大的黄角树下,几间竹编的小房子,房顶上挂着一条白色的竖幡。
上面绣着几个红色的大字——野火锅。
看来,胡泉城要请卢千阳吃这一家。
野火锅,听着名字土得掉渣,店里的碗筷餐具也都是农村里最常用的物件,甚至连那土灶上煮火锅的铁锅,也是生铁铸造,油乎乎的,感觉有了些年生。
店里还没有客人,胖老板正在厨房里准备着新鲜的食材。
“这家没吃过吧?”
下了车,胡泉城把黑色的手包往腋窝下一夹,侧脸问卢千阳,卢千阳瘪瘪嘴,摇摇头。
刑警队的队长和副队长,一字之差,有些地方却有着天壤之别。
比如,这家火锅店,队长就很清楚,副队长却从未有所耳闻。
胡泉城推开竹篱笆做的院门,在院子角落里忙活的胖老板转过头。
“哎哟,胡队长,好久没来了,坐,坐……”
胖老板放下手中的活计,两双油腻腻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迎了过来。
卢千阳左右看了看,院子里就三座土灶,土灶上的铁锅炖着火辣的油汤。
“胡队长,今儿请朋友啊?”
胖老板热情地问胡泉城,又对边上的卢千阳哈了哈腰,谦卑地笑着。
“就这一桌吧。”
胡泉城没有直接回答胖老板,侧身指了指那颗黄角树下的土灶。
胖老板立即应了一声,转过身,回去准备。
胡泉城和卢千阳走到那张树下的桌前,坐了下来。
胡泉城抓起桌上的老鹰茶,先给卢千阳倒了一杯,一边倒,一边说道。
“这里是中河场,这地方看着很小,可是这地方的人都很有钱。”
胡泉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褐黄色的茶水。
“中河场的人很会做生意,特别是开火锅店,味道好,会营销,西南各地那些知名的火锅店,几乎都和这里的人有关系。”
卢千阳默默地听着胡泉城随口闲聊,一边喝着茶,一边抓着土陶碟子里的瓜子悠哉游哉地嗑着。
“你别看着这中河场又小,又破,还没几个人,实则里面大有文章呢……”
胡泉城放下手中的茶壶,抬起眼皮看着卢千阳。
卢千阳若无其事地回应了他一句。
“什么文章?”
“赚钱的文章……”
胡泉城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
卢千阳顿时一愣,两根手指捏着一颗瓜子儿僵硬在嘴唇边。
他很聪明,卢千阳似乎明白了胡泉城带他来这里吃火锅的原因。
胡泉城的眼神很深邃,默默地盯着卢千阳几秒钟,接着说道。
“千阳,今儿下午,作为刑警队的队长,我审讯你,问的那些话,都是出于我的职责,我知道你不会怪师哥。”
卢千阳狠狠地点了点头,说心里话,从他坐在胡泉城面前的那一刻,他从未对胡泉城有半分的埋怨,甚至打心眼里佩服自己的这位师哥。
刚正不阿,秉公办事。
“现在,上头有人打了招呼,把你放了,我为你高兴。可是,只要这个案子还在我手里,我就会一直查下去,直到找到那个真正的凶手!”
胡泉城的眼神一凛,盯着卢千阳。
卢千阳还是狠狠地点了点头,心中无鬼,不用担心任何调查。
“你现在丢了铁饭碗,又还年轻,人总是要吃饭的。”
胡泉城终于说出了他带卢千阳来这里吃火锅的用意。
“跟他们学做生意吧……”
胡泉城朝远处院子角落里忙活的胖老板努了努嘴。
卢千阳虽然猜到了师哥的用意,当他说出来的这一刻,他还是不由得一愣。
“做生意?炒火锅?”
卢千阳惊愕地说道。
胡泉城浅浅一笑。
“怎么?你还看不上?”
他用鄙夷的目光扫了扫卢千阳的脸,指了指面前翻腾的,火红的火锅汤料。
“你知道这一顿,能赚多少钱?”
“……”
卢千阳微微的摇摇头。
“运气好,一顿能赚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
胡泉城的话,卢千阳是相信的。
但是,他不相信的是,胡泉城仅仅是带来他吃火锅,顺便给他介绍一条出路。
卢千阳很了解自己的师哥,也知道自己的师哥很了解自己。
“跟着他们学做生意,自己在蓉城开一家火锅店,你有那么好的社会关系,生意一定不会差的。”
胡泉城继续说道,卢千阳苦涩一笑。
“师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只要不当那个副队长,别说那些平日里对我毕恭毕敬的人来照顾我的生意,说不定还把我场子都给砸了……”
“谁敢!”
卢千阳还未说完,胡泉城的脸色一沉,重重地把手中的茶杯磕在桌上。
卢千阳微微一惊,看着胡泉城。
是的,有胡泉城罩着他,谁敢来砸他的场子呢。
一切看似情谊绵长,兄弟情意深厚,可是在卢千阳的心里,始终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千阳,我老实告诉你,我其实就是这中河场的人,按辈分,我还是那胖老板的远房表弟呢。我多少在这中河场里还能说上一两句话的,这也是为了你……”
“师哥,你真是为我这么打算的?”
卢千阳有些动了容,脸色真诚地看着胡泉城。
胡泉城默默地点点头。
“千阳,你的事情,虽然师父没给我说多少,可是我多少也知道一些……”
胡泉城还未说完,胖老板端着一个大托盘过来了,托盘里密密麻麻地摆了不少土陶碟碗。
什么毛肚,鹅肠,鸭血;黄喉儿,牛肉,鳝片等等,当然还有两副油碟。
油碟里的只有三样东西:香油、蒜泥和香菜末。
胖老板又给两人哈了哈腰,没多说一句,转身离开进了屋。
“他们把你调到了国安……”
胡泉城一边夹着一根鹅肠在滚烫的锅里烫着,一边平静地如水地给卢千阳说着话。
“干国安,你小子是那块料,只是不可预知的事情太多了,你看看你现在。听说,国安那边的饭碗也丢了吧?”
卢千阳没有回答,也夹了一片毛肚烫了起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多想了,为自己以后谋条出路吧。”
胡泉城又说道。
卢千阳把筷子夹着的毛肚七上八下,涮了涮,放进自己的油碟里,裹着香油和香菜末放进嘴里。
味道果然不错,绝对比城里数一数二的火锅店正宗得多。
卢千阳大快朵颐地吃起来,并未接胡泉城的话。
胡泉城也把烫好的鹅肠放在油碟里,用竹筷慢慢地搅拌着。
“如果方城和袁克佑还活着,你还有机会,他们两个都死了,你在国安那个系统里呆不下去的,他们也不会再要你……”
卢千阳嚼动的嘴立即停了下来,看着桌对面低着头的胡泉城。
胡泉城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兜里的电话响了。
胡泉城放下手中的筷子,掏出电话看了看,眉头微微一皱,嘴里嘀咕了一句。
“吃个饭都没个清静的时候……”
他一边看着电话,一边站起身,慢慢地朝院门口走去。
卢千阳侧着脸看着胡泉城的背影,能够理解,刑警队长嘛,哪还有个下班时间呢。
没过多久,胡泉城铁青着脸回来了,一把抓起凳子上的手包,对卢千阳说道。
“局里有个紧急会议,估计又是哪里出了案子,我得立即赶回去。”
卢千阳微微地一怔,随即笑了笑。
这种情况,自己也遇到过不少次,他胡泉城遇得还更多。
“你去吧,去吧,我等你……”
“你就别等了,安安心心地好好吃一顿,也和那胖老板聊聊,好好考虑一下我给你的建议。我一会儿就通知小武过两个小时来接你就行了。”
胡泉城大手挥了挥,转身走了出去。
卢千阳站起身,看着胡泉城上了院门口的车,黑色的桑塔拉疾驰而去。
卢千阳又慢慢地坐了下来,从油碟里又夹起一片烫好的毛肚放进嘴里。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
自己不是说过要请飞机上遇到的钟离劲吃火锅么?这家火锅店正合适。
卢千阳抬头看了看天空,一大片绚烂的晚霞挂在天边,时间也还不晚。
他在身上掏了掏,终于找到了那张皱巴巴的名片,又掏出电话来,给钟离劲拨了过去。
过了好久,钟离劲的电话终于通了。
“钟博士,还记得我么?”
“你是……”
可能只听声音,钟离劲感觉有些陌生。
“飞机上,我们见过,卢千阳。”
“哦……,卢先生,你好,你好。”
钟离劲想了起来,电话里的声音也是一片惊喜。
“来,吃火锅,喝两杯。”
卢千阳请客没什么客套,直奔主题。
电话里的钟离劲支吾了一下,说道。
“这……”
“这什么这,说了请你吃火锅的,正巧找到一家城里吃不到的正宗火锅店。你打个出租车,告诉他到西门方向的中河场来,出租车一到这里,就能看到野火锅。记住了,野火锅,野兽的野……”
卢千阳挂了电话,站起身,朝屋里的胖老板喊了一声。
“老板,换一副油碟来。”
老板在里面应了一声,卢千阳则慢慢地走到竹篱笆院门口,悠闲地从兜里掏出香烟来,默默地点了一支。
远远望去,卢千阳立在碎石路边,金色的夕阳余晖洒在他的身上,如同一尊庙里涂满金粉的佛陀。
卢千阳的面前是一片农田,农田里成片成片的水稻茬儿,排列得很是齐整,可以想象,今年一定是一个丰收的好年份。
那片宽阔无垠的水稻田对面,几条乡村路纵横交错。
钟离劲坐在车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能够一眼看见中河场,也一眼能看见那棵高大茂密的黄角树。
只是,钟离劲看不清楚那个站在路边的人是卢千阳。
远,距离实在太远了。
“他,应该是他。”
坐在车后排座的一个人伸出手,指了指远远的那个如火柴杆般大小的卢千阳。
钟离劲沉着脸,眯着眼睛,努力地朝那手指的方向看去,没有说话。
钟离劲坐在驾驶室,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沉默许久,缓缓地问了一句。
“言无忌为何要把那枚戒指交给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