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收日本人那张网的时候了……”
一直盯着那颗算盘珠子的方城终于开了口。
周乙侧过脸，看着方城。
方城雪白的眉头微微一挑，重重地点点头。
“只有把日本人先打掉，卢千阳的机会才会更大一些。”
方城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屋里的每个人都懂。
日本人对我们的研究太透了，他们太了解中国人了，胡泉城那个冒险的计划，一定会引起日本人的怀疑，与其让日本人怀疑，不如将有持有怀疑观点的人干掉！
袁克佑犀利的眼神盯着方城，想了半晌，冷冷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秘密地……”
他没有说完，方城狠狠地点点头，伸出手，抓起茶几上的那颗算盘珠子。
“你还记得杜宇风么？”
袁克佑当然是记得的。
“当年，他比我们更清楚有多少日本特务潜伏在中国，可是他只为一个人布了一局，那就是石原。”
方城的语气很平静，袁克佑却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杀了一个，不还是有那么多么？”
方城的嘴角冷冷一扬，脸上洋溢起冷酷的笑容。
“这就是杜宇风被誉为谍魔的原因了……”
方城看着周乙，平静地说道。
“咱们和日本从大唐时期就开始斗，一直斗到现在，一千年过去了，未来的一千年，估计还会斗下去，倭寇的间谍、特务，杀不完的。我们只能在我们这个时代，干掉他们的精英，除掉他们的首脑，至于那些爪牙、虾兵，留给我们的下一代人去干吧……”
周乙的目光一凛，顿时心里亮堂起来。
原来，老祖宗早就告诉过我们，擒贼先擒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别想着一网打尽，看那百足，哪根强壮，就砍了那根足！
这是一场持久战，已经打了一千年的持久战，未来还要打一千年。
“这违反纪律吧……”
周乙淡淡地说了一句。
他知道方城的意思，就是不经过正常的程序，把那个已经进入中国的日本间谍首脑，用非法的手段干掉。
“我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纪律不能违反呢？”
袁克佑咧嘴淡然一笑，看着周乙。
周乙把目光移到袁克佑那张漆黑的脸庞上，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开了口。
“你们已经有了确定的目标？”
袁克佑看了看方城，又看了看周乙身边的方正心，点点头。
“日本玄洋社的社长到了蓉城……”
“情报可靠？”
周乙微微一怔，盯着袁克佑。
“非常可靠，玄洋社的社长头山信，前几天到了蓉城，情报是从上海传过来的。”
周乙微微地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这种人物到了中国，如果把他当作普通的间谍案，我们反而是被动的，没有具体的证据证明他在从事间谍活动，即使有人指认他的间谍行为，一旦实施抓捕，那我们潜伏在那条线上的同志也就全面暴露了。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门生意并不合算。
“他到蓉城来，一定是和望岳集团有关系……”
方城很笃定地说道。
周乙也默默地点点头。
水猴子和金望岳的潜伏很成功，现在他们两人，一个牢牢地掌控着日本人的白手套公司望岳集团；而金望岳也在那晚上的一场戏里，得到了珍嫂的充分信任，根据方城和苏成杰的联系，他们两人已经到了香港。
“他还不能死在蓉城！”
周乙突然沉声说了一句。
袁克佑和方城对视一眼，也点点头。
到底都是老狐狸，他们把其中的逻辑都看得明白。
如果头山信死在蓉城，那日本人一定会怀疑蓉城发生的所有事情，也会怀疑在蓉城的每一个人，即使是那跟随珍嫂潜伏到香港的金望岳也不会例外。
“他应该会去上海……”
周乙又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袁克佑顿时来了精神，猛地把沙发扶手一拍。
“我来安排……”
周乙抬起手，摆了摆。
“你和老方都不能出面，你们好不容易设计这一出，不是给头山信看的，那个潜伏在我们国安内部的鬼，才是你们布的这张网里的猎物！”
袁克佑脸色渐渐地平静下来。
“让他去办……”
周乙并未说那个人的名字，在座的四个人，却有三个人都知道他是谁。
只有方正心有些懵，这三个老头子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让谁去办？
卢千阳？
不错，就是卢千阳。
让他去办头山信，而且不会经他的手。
方城已经在心里盘算起，这个“除首”计划的细节了。
冷月当空，梧桐孤影。
林荫街头，粗壮的梧桐枯枝遒劲，几片不舍落地的枯叶，还在枝头上摇曳。
月光清冷，寂静无音。
雅文书店，阁楼。
日式茶道。
头山信，跪坐在矮几前；钟离劲，盘坐在他对面。
“你见过他了？”
头山信一边虔诚地泡着日本抹茶，一边谨慎地问钟离劲。
钟离劲有些厌恶地看了头山信那张脸，迟疑很久，才回答道。
“见过了，那个人费尽心机，安排我和他在飞机上偶遇，就是让我见见他……”
头山信双手小心翼翼地把一杯盛着暗绿色茶汤的小杯举在钟离劲面前，一双如秃鹫一般冷酷的眼眸盯着他。
“是不是和我判断一样？”
这不是问话，而是肯定的结论。
钟离劲轻轻地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接过头山信手中的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就又放在了矮几上。
“钟离君，感觉如何？”
头山信似乎对钟离劲的无礼丝毫不在意，而是淡然地又问了他一句。
钟离劲的眼神一凛。
“你问的是他如何，还是这茶如何？”
头山信的眼角微微一抖，眯着双眼，看了钟离劲几眼，缓缓地说道。
“他们，都如何？”
钟离劲看着面前这个固执的日本人，心底里油然而生的厌恶感愈加地浓烈。
不知为何，在钟离劲的感觉中，他始终认为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都是没有完全开化的次等人种。
可是，他们现在必须合作，共济会要全面进入中国，必须要和玄洋社合作。
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吞并。
必须要吞下玄洋社在中国的组织势力，这是钟离劲此次来中国的目的。
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钟离劲浅浅地笑了笑。
“先说茶吧……”
钟离劲低下头，又把刚刚把杯被他抿过一口的茶端起来，三个手指捏着精巧的茶杯，左右转了转，仔细地打量起来。
“日本茶道，本就源自中国，日本的茶式，几乎都是中国人发明的，几百年前传至日本，由你们日本人将其精细化，泡制过程复杂化，最后出来的口味就与那源头的中国茶道背道而驰了……”
头山信默默地听着，面无表情。
“茶，本是一种饮品，中国人爱茶，却不像你们日本人这般，非要给一件普通寻常的东西披上一件虚伪的外衣。”
钟离劲话里带着嘲讽，头山信依旧是那副平静如水的表情。
钟离劲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茶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茶道，即国道……”
头山信顿时双眼猛然一睁，盯着钟离劲，欲言又止。
钟离劲看他如此表情，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微微地笑了笑。
“头山社长，你们皆可以算得上这个时代的精英，我是可以坦然相告的。不错，茶道即国道！”
“如何理解茶道，就会如何理解国道。中国人，对待茶，爱其芬芳，却并不沉迷其中；精制茶叶，却从不拘泥形式；产品众多，却包容万象！”
“而你们日本人，只专绿茶，把这绿茶玩出了花儿，什么玉露，抹茶，番茶，煎茶等等，莫不是以绿茶为基础发展而来。”
钟离劲低头看了看手中茶杯里显得有些粘稠的茶汤，微微地摇了摇头。
“日本人，一千多年来，一直都只想走一条路，而且就在那条路上狂奔不止，谁也拉不回头……”
头山信的脸色微微一变，变得有些苍白。
钟离劲说得没有错，日本人一千多年来，从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侵略，掠夺之路。
即使他们在五十年前被打得差点亡国灭种，他们也没有放弃这条路，直至今日，他们还想着卷土重来。
“我们还有别的茶可以选么？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头山信的话很冷，眼神也更冷。
钟离劲盯着头山信那双冷酷的眼眸，心里不由得生出阵阵悲凉。
他替这群无知、无畏，又残忍无道的日本人感到悲哀。
头山信仿佛从钟离劲的目光看出了他对自己的可怜，看出了他对日本国的鄙夷，不由得眼眸里寒光一闪。
“钟离君，你瞧不起我们大日本帝国，也同样瞧不起中国人，殊不知你也是中国人。不要以为你去了美国，有了美国人身份，他们就会把你当同类，你和我一样，永远都不可能融入那个信仰上帝的圈子里。”
头山信的话仿佛是在找补钟离劲刚刚对他的不敬，可是钟离劲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淡淡地笑了笑。
“好了，头山社长，咱们都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你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若不是我的上面和你们宫内省的高层达成了一致，你我也坐不一块喝这抹茶了。”
钟离劲又轻轻地喝了一口，这种粘稠的茶叶，他实在是喝不惯，也就轻轻地放了下来。
“现在，咱们说正题吧。”
钟离劲双手抱在自己的膝盖上，一本正经地对头山信说道。
头山信也正了正身，收了收眼眸里的那复杂的目光。
“我去见了卢千阳，这是我们共济会上一任在华夏的三十级会员指定的继承人。”
“……”
钟离劲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
“我和他见过两次，可是我还是不敢下结论，为何言无忌要选他……”
头山信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钟离劲，沉默片刻，开了口。
“你认为他是国安的卧底？”
钟离劲默默地看着头山信，想了很久，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如果他是卧底，这种卧底实在太过明显了，据我们这边可靠的情报，卢千阳原来是刑警队副队长，被他的师父推荐到了国安组织。”
钟离劲一脸平静地对头山信说道。
“他到国安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违反了几次纪律，严格地说是违法。”
“违法？”
头山信有些疑惑。
钟离劲点点头。
“你们在解放前留下的策反人员于大名，他的死，卢千阳脱不了关系；我们的人，言无忌也差点被他杀死……”
这两件事情，头山信是知道的，当然他知道的渠道和钟离劲的渠道各有不同。
头山信的渠道是通过水猴子，钟离劲的渠道是胡泉城。
“你们暗杀了方城和袁克佑，让卢千阳又脱不了干系，要不是有上面的人力保，也许他现在还在羁押室里呆着呢。”
钟离劲眼里也有些疑惑的神情在晃动，他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自己的膝盖上敲着，毫无章法。
“目前，我在等一个消息……”
头山信脸色稍稍一变，嘴角微微一扬，他知道钟离劲在等什么消息。
“你在等那两只老狐狸确切的消息！”
钟离劲点点头。
“不错，我必须知道那两只老狐狸到底死了没有！如果他们死了，卢千阳这个人，暂时是可以慢慢接触的……”
钟离劲的神情很是凝重，因为卢千阳是言无忌选出来的。
而钟离劲对言无忌是不会半分的怀疑，钟离劲至今还记得他和言无忌见的一面，是在欧洲的那座古老的城堡里。
介绍他们认识的人，是一位三十三级的共济会元老，是那十三个控制世界的家族之一的掌舵人。
能够坐在那张圆桌上的人，钟离劲绝对相信。
“钟离君，需要我们的人去确认吗？”
头山信平静地问了一句，其实头山信早已通过下面的间谍网络去打探过了，得到的消息都是袁克佑和方城都已经死了，尸体已经火化。
最后做尸检的人是蓉城公安局法医科的小陈。
钟离劲微微地摇摇头。
“他应该快给我来电话了……”
钟离劲的话音还未落下，他衣兜里的电话铃声已经响起。
他掏出电话来，看了看，把听筒放在耳边，只听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泉龙殡仪馆，下午五点十七分，记录档案齐全。”
对方一句话说完，没有再说半个字，挂断了电话。
钟离劲的嘴角微微一翘，把电话挂断，又放回衣袋中。
“头山社长，你现在可以和他接触了……”
头山信静静地看着钟离劲，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沉默几秒，他缓缓地开了口。
“钟离君，你让我们先去和他接触。你们的这步棋下得真是妙啊……”
钟离劲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散，默默地看着头山信，眼神逐渐变得冰冷。
“头山社长，在这个行当里，所有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坐在棋盘边上当棋手；要么成为棋盘上的棋子被吃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