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初春的天津英租界，紫藤花攀着铸铁围栏肆意生长，叮叮当当的西洋电车碾过碎石路，惊飞了教堂尖顶上的灰鸽子。林婉蓉倚在绸缎庄二楼的雕花玻璃窗前，指尖抚过丈夫陈世昌的遗照，照片边缘已磨出毛边。这个掌管二十万银元家业的女人，旗袍领口扣到最上一颗盘扣，却锁不住眼角眉梢漫出的孤寂。

周子安踩着黄包车的铜铃铛声闯入她的生活。新来的车夫粗布短褂浆洗得发硬，却能对着她手中的《良友》画报念出英文标题：“Modern Girl？太太也喜欢看葛丽泰·嘉宝的电影？”他弯腰擦拭车座时，后颈晒黑的皮肤与衣领下的白皙形成刺目的分界线。林婉蓉注意到他虎口处的墨迹——那是读过书的人才有的印记，混在拉车磨出的老茧里，像一粒硌着人心的沙。

洋楼厨房的刘妈看得真切：太太吩咐周子安跑腿的次数越来越多，从冠生园的奶油栗子蛋糕到起士林的俄式红菜汤，连给狗买项圈都要专程跑趟法租界。某日暴雨，她撞见女主人站在门廊，任由车夫用粗布毛巾替她擦拭裙摆泥点，指尖相触的刹那，窗外的雷声滚过葡萄架，震落一地青果。

张启明的鳄鱼皮公文包第三次摊开在檀木桌上，抵押合同的骑缝章红得刺眼。这位交通银行天津分行的经理，袖口露出半截瑞士金表链，食指敲着绸缎庄季度报表：“陈太太若再拖延利息，利滚利的数目怕是要抵上整座洋楼。”

林婉蓉的目光掠过窗外——周子安正修剪着疯长的葡萄藤，剪刀开合间肌肉线条在汗湿的粗布下起伏。她突然抓起派克钢笔，在合同右下角签下名字，笔尖戳破纸张的裂痕像道隐秘的伤口。当夜更夫老刘目睹银行秘书带着两个短打汉子摸进库房，煤油泼洒的弧线在月光下泛着诡异蓝光，火舌蹿起时照亮货箱上“周子安”三个朱砂小楷。

次日清晨，二十匹苏州云锦不翼而飞，保险柜表面却多出道新鲜划痕——恰与张启明表链的纹路吻合。林婉蓉翻查账本时，指腹被页缘割出血珠，那些周子安的私章印迹像极了丈夫临终前咳在帕子上的血点。

仲夏夜的暴雨砸在维多利亚酒店的霓虹灯牌上，林婉蓉的织锦旗袍湿透后紧贴腰肢。周子安将她抱下车时，她的珍珠项链勾住了车夫的第二颗盘扣。二楼卧室的留声机卡住了《毛毛雨》的唱片，梨木屏风上映出的剪影交叠如皮影戏，床头的珐琅座钟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正是三年前陈世昌咽气的时辰。

梳妆台最底层的铜锁不知何时开了，失踪半年的尸检报告重新出现，泛黄的“慢性砷中毒”诊断书下压着张启明的名片。三天后的中元节，巡捕房探长带人掘开葡萄架，带血绸布里裹着的翡翠耳坠映着煤油灯，舞女小金宝耳垂上晃着另一只，而张启明的鳄鱼皮钱包里正躺着当铺的赎当票据。

特别法庭的水泥墙沁着霉味，林婉蓉的黑纱被穿堂风掀起，露出颈侧未消的淤痕。检察官举起证物时，旁听席哗然——那本该成对的翡翠耳坠，此刻一只在证物台，另一只却戴在小金宝耳垂上。周子安的镣铐撞出刺耳声响：“八月十七夜，我亲眼见张经理揣着砒霜药瓶进太太卧房！”

法警拉动枪栓的瞬间，被告席爆发出癫狂大笑。**《益世报》记者抓拍的经典画面里，林婉蓉发间的珍珠簪突然崩断，三十六颗南洋珠滚落地面，竟拼出个血淋淋的“冤”字。**陪审团主席的怀表在此刻停摆，表盘玻璃映出张启明嘴角来不及收起的冷笑。

子牙河下游的渔网拖上具浮尸，肿胀的面孔依稀可辨周子安的模样。停尸房的电灯滋滋作响，法医发现尸体左手缺失食指——而被告曾在法庭展示过这道剁椒刀伤。更蹊跷的是，死者贴身藏着半张烧焦的《北洋画报》，残存版面刊登着林婉蓉出席慈善晚宴的照片，拍摄日期正是陈世昌暴毙前夜。

义庄看守次日清晨报案，尸体不翼而飞，青石板上留着带葡萄叶纹样的泥脚印。英租界巡捕房的档案室当夜失火，烈焰中飘飞的灰烬里，有人看见未燃尽的纸片上写着“张启明”和“精神鉴定”字样。

1926年清明夜的维多利亚酒店，水晶吊灯将订婚宴照得如同白昼。张启明搂着新任市长千金跳狐步舞时，留声机突然卡住《夜来香》的调子。黑暗中有葡萄藤划过地板的窸窣声，灯光复明时，宾客们看见他捂着喷血的喉咙，指缝里露出半截带刺枯藤——正是当年周子安焚烧血衣那株的老藤。

租界巡捕在凶器上提取到三种指纹：张启明的油墨印、林婉蓉的玫瑰膏，以及本该沉尸河底的周子安。消防通道的清洁工赌咒发誓，穿车夫短褂的男人离开时，拎着的绸布包正往下滴着猩红液体，那布料花纹与三年前失窃的苏州云锦一模一样。

案发七日后，英租界洋楼的阁楼横梁悬着林婉蓉的尸体。梳妆台抽屉里躺着泪痕斑驳的绝笔：“……世昌确系我与张合谋毒杀，然子安的孩子不能背着罪孽出生……”。警方在卧房暗格搜出未寄出的产科诊单，墨迹显示开具日期恰是周子安被捕前三天，医师签名处盖着北洋精神病院的鹰隼徽章。

壁炉灰烬里残存着半页《北洋医学堂学报》，1923年某期论文标题灼目：《慢性砷中毒的隐秘诊断——以天津某富商暴毙案为例》。烧焦的脚注部分隐约可见“张启明提供临床样本”字样，铅字边缘还粘着半片镀金表链残件。

天津档案馆解密的牛皮纸卷宗里，《英租界132号案实录》夹着张泛黄照片：囚服编号0479的周子安与病号服条纹相间的张启明，在北洋精神病院1926年3月的入院登记册上并列签名，墨迹晕染处藏着半个胭脂指纹。

附属药品清单显示，0479号患者每日领取磺胺粉剂量远超常规，而上海药厂档案证实，该抗菌药正式量产是在1928年秋。更惊人的是护理记录：每逢农历十五，0479号病房会传出女子哼唱《毛毛雨》的嗓音，值班护士瞥见过穿织锦旗袍的模糊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