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三言的贞节观念——话说单符郎娶娼的义气

古代小说研究 2023-11-03 06:57:42

对贞节观念历来有误解,以为古人代代如此。其实迂腐野蛮,毫无人道的贞节观成为一块厚重千斤的幕布,覆压在国人的心理和颜面上的时间是在南宋以后开始的。鼓吹妇女对他的所有者以外的男子严防,到神经质的,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是有的。但这种病态却被虚伪的道德家拿来放大拔高,作为榜样给弱者学习。

《三言二拍:宋明的烟火与风情》,王昕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9月版。

比如被男子不小心碰到了手臂,则自己宝贵的躯体连洗干净保留的价值都不存在了,必要砍下去完事;如果不幸被人奸污,那是更没有选择生存的权力的。”

“三言”中的苏知县被强盗扔下江水,强盗徐能逼他的妻子嫁给自己,劝嫁的朱婆就很以她不能当即随夫寻死为憾,倒是其妻说出怀胎九月分娩在即,怕给丈夫绝后,方才是活下去的一篇堂堂正正的大道理。(《苏知县罗衫再合》)

有趣的是在小说的材料来源《太平广记》的《崔尉子》里这位夫人是失身从贼十几年的。拟话本的作者为了大团圆的结局而不能让她死去;为了保全贞节安排了朱婆助她逃跑。逃到尼姑庵里产子,把孩子放到街头有被强盗徐能捡去认为义子。

一个即将分娩的孕妇哪能有那么灵便敏捷的腿脚,一气之下跑了三十余里地的路程不免让人心生疑问,一个强盗窝里的朱婆不但帮助郑夫人逃跑,为了不泄露郑夫人的消息,居然投井而死,可能作者受了侠客义士故事的影响,随手用在了这里,同市井化的氛围很不搭调。

明嘉靖四十五年谈恺刻本《太平广记》

在小说家看来受辱后能忍耻苟活,寻到杀人凶手一以报复,然后从容死去就是难得的奇女子了。(《蔡瑞虹忍辱报仇》)她自己生命价值则除了报仇、报恩而外,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以时代论,在程朱理学还没有完全钳制住人的本性的南宋末年以前,女性的贞节与否跟社会道德状况、人心古与不古,乃至国家的亡与不亡,都还扯不上关系。

宋代的名臣范仲淹的母亲曾带着他改嫁;王安石劝守寡的儿媳妇改嫁;女词人李清照再嫁非类,“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请求官断离异,这也是光明正大的事,反是怀揣了“短见识”的后人在那里遮遮掩掩,曲为回护,说是“千古厚诬”。

《喻世明言》中的《单符郎全州佳偶》中的男主人公单飞英,小名符郎,自幼与表妹邢春娘定亲,后来春娘家遭不幸,流落在全州为娼,改名杨玉。恰好单飞英到全州作官,喜欢上了身为官妓的杨玉,乃修书给父母表示“情愿复联旧约,不以良贱为嫌。”得到父母允许,同僚和上司皆以他“甘娶风尘之女,不以存亡易心。是古人高义。一律尽意成全。“上司官每闻飞英娶娼之事,皆以为有义气,互相传说,无不加意钦敬。”

衍庆堂刊本《喻世明言》

单符郎的娶娼在此是一个特例,一层是有婚约,另一层他们是姨表亲眷,所以在社会和家庭两方面没有什么阻碍。人们称赞他的不是娶娼本身,而是他能信守旧约的义气。所以当符郎应春娘要求,娶了风尘姐妹李英作妾之后,单符郎的父亲大怒:“吾至亲骨肉流落失所,理当收拾,此乃万不得已之事。又旁及外人,是何道理?”

这篇小说是根据宋人王清明的《摭青杂说》改编的,其中情节一仍其旧,所以读来同明清腐臭的节夫烈女绝不相同。无怪批语在官场争夸单飞英义气之后评曰:“近来世风恶薄,倘有此事,翻作罪案矣。”

杨玉随丈夫离任之前想要告别风尘旧伴,那位单司户说:“汝之事,合州莫不闻之,何可隐讳?便置酒话别,何碍大体?”眉批赞曰:“自是豪侠举动,若腐儒鲜不以为蛇足矣。”据王清明的小说,单飞英能力平平,但“每有不了办公事,上司督责,闻有此事,以为知义,往往多得解释。”罢官之后带着一妻一妾,“每对士大夫具言其事,无有隐讳,人皆义之。”

《摭青杂说》

到底明人的见识浅短一些,以为道德好有义气的人必得仕途上飞黄腾达方才相心称意,所以让单飞英“累荐至太常卿。”还有个无聊的胜乐道人作《长命缕》传奇,把春娘的流落娼家为妓,该作《怀贞》一出,以为非如此就算不得劝善维持风俗。

鲁迅先生感叹吴敬梓的寂寞,说伟大也要有人懂。其实对除了一副形骸尚具七窍之外,其余一孔不通的人,让他接受人之常情,平心静气地看待事情也是困难的,尤其是对待别人的时候,清高矫情的不得了。

鲁迅先生说国人还有“水浒气”、“三国气”,其实伪道学贱视他人生命,指女人的裙带为关系天下存亡之大计的人如今也还大有人在。比如前一阵有不甘卖身的打工妹跳墙瘫痪,就又有“烈女”的称谓见于报端。让人脊背发凉。

以道德激励、劝诱别人作烈女的人,缺少对生命价值的敬畏,他自己是不会作“贞夫”的,所以才能在一个生命的牺牲中喜动颜色,手舞足蹈。

《话本小说的历史与叙事》

明末清初的兵燹杀伐,弱女子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时人写八旗兵劫掠江南女子的惨况:“北去三百舟,舸舸好红颜”。当然就有不甘受辱的女子以死相拼。于是就有不少剃了发,穿戴上已成满清顺民的文人,出来题诗作赋,权作块遮羞布舞弄一翻。

清初大批的拟话本,就把各中节妇烈女死亡刳腹出肠、自涂肝脑的惨烈酷虐,作不近人情的夸张,流于恶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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