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Routledge, 2023年版) 是中国人用英语撰成的通史,可能是全球第一本。笔者拜读过后,有些看法想和其他读者分享 (2023年10月24日, 古代小说网已刊出第一篇读后感。) 另外,也借这机会顺便谈谈文学史书写中的主流话语。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诗经》很少 (very little) 古神话之遗?
张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第27页说到: ……in the Book of Poetry, which has very little residue of old myths. 意思大致是:《诗经》之中古神话之遗非常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笔者相信,读者对very little 之说,未必同意。台湾陈琬婷撰有《诗经中之神话研究》(云林科技大学汉学资料整理研究所硕士论文,2011)。《诗经》之中, 若真是古神话之遗“very little”,陈琬婷岂能以神话为题写成硕士论文?陈琬婷这论文页数达206页。
此外,台湾郑玉姗撰《诗经古义探源》(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这本书讨论涉及神话的个案,例如:《小雅‧渐渐之石》第三章“有豕白蹢,烝涉波矣”与河神冯夷、雨神屏翳之关联。
《诗经古义探源》
大陆学者赵沛霖撰有《论诗经的神话学价值》一文(1994年),他认为《诗经》是神话学的重要文献。在赵沛霖之前,民国时期的大学者闻一多《神话与诗》一书也讨论《诗经》的神话片段。
也许,张隆溪教授知道以上文章和著作的存在,只是他不同意别人的研究成果才声称very little residue of old myths。那么,赵沛霖说“《诗经》是神话学的重要文献”,他说错了吗?
日本学者重视从神话角度研究《诗经》,例如赤冢忠(Kiyoshi AKATSUKA)、白川静(Shizuka SHIRAKAWA)、家井真(Makoto INOI)等人常常用神话角度解读《诗经》诗篇,他们讨论水神的言论颇多。
中国传统的《诗经》学早有相关言论,例如:按照今文派鲁诗之见,《周南・汉广》描写汉水女神行踪飘缈,令凡人追慕。日本学者依循这一路释诗之法,踵事增华,成果甚丰(参看《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第八集中洪涛《诗经学的国际化:法国方法的传播与日本学者的论证难题》一文)。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第八集
当然,张教授有权否定日本学者的河神之论,例如,判定:水神不属于residue of old myths。
哪些诗篇与古神话有关?
玄鸟生商的神话,见于《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据说,帝喾的次妃简狄外出洗澡时看到一个鸟蛋,她吞了那蛋就怀孕生下契。契是殷商的始祖。诗行只有两小句,没有提到女人如何生育,但是,诗篇写殷商之人由天鸟所生,这应该是始祖神话之遗。
周人的始祖如何诞生,《诗经》也有提及。《大雅・生民》写姜嫄“履帝武敏歆……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意思是:她践踏上帝足迹中的大拇趾而感应怀胎,生了后稷。诗中的“帝”既是至上神又是后稷的生父。这应该也是始祖神话之遗。
女人吞鸟蛋、姜嫄踏足迹而生出人类,只能是神话,因为从人类生理学角度看,凡人那样怀胎产子终究是不可能的。
《诗经神话母题考辩》
第241首《大雅・皇矣》叙述太王按上帝(至上神)的意志开辟岐山,建周人根据地,开头两句“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说明上帝左右人间之事,其后“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第一章)
这是说上帝憎恨殷商失德,于是转而眷顾在西部生活的周人。该诗第五章、第七章写“帝谓文王:……”。这是上帝对周文王说话。 第236首《大雅・大明》叙述周人按照上天的安排完成了婚姻大事(第六章“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将周人的崛起说成是“上帝”的安排和天意,诗篇显然有神话色彩。第七章又写“上帝临女,无贰尔心。”此外,第258首《大雅・云汉》也写了“后稷”和“昊天上帝”。
大禹治水的神话,可以从《大雅・韩奕》和《商颂・长发》略窥一斑。前者有“奕奕梁山,维禹甸之”之句,《长发》有“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之句。
清肆雅堂刊本《诗经》
这两首诗都提到“禹”,应该就是大禹。大禹治理洪水,从梁山和“下土方”(=下土四方)入手。其余治水细节,诗篇没有详写,但是,两个小片段已是保存了residue of old myths。
在楚辞《天问》中有“伯禹愎〔腹〕鲧”的说法,意思是:禹是从其父鲧的腹中剖生而出的。《山海经》记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腹〕生禹。”
《诗经》还写了神鸟、神兽
从天而降繁衍出殷商一族的玄鸟,显然是神鸟。《商颂・玄鸟》之外,另有诗篇写异鸟神兽,例如,凤凰见于《大雅・卷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诗经补注》
神鸟之外,《诗经》中还有神兽,例如:麒麟、驺虞。《周南・麟之趾》:“麒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麟即麒麟。《说文》:“麒麟,仁兽也。”
唐朝孔颖达说黄帝、尧、舜时有麒麟出现,表示天下大治,故瑞兽麒麟现于人间。现在一般认为麒麟是神话中的动物。
《召南・驺虞》描写:“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旧说中《诗毛氏传》说明驺虞是义兽。据说,此义兽不食生,只食自死之物,其行为与寻常猛兽不同(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指出“于嗟乎驺虞”和《周南・麟之趾》“于嗟麟兮”句法相似)。
综上所述,《诗经》中既有“天”(有意志的天)和“上帝”(会出手干预人间之事),又有因天帝神迹而诞生的后稷,还有神鸟、神兽如玄鸟、凤凰、麒麟、驺虞等等,若计入江河女神(据鲁诗学说和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似乎,《三百篇》中,古神话之遗不是“非常少”吧。
《诗经原意研究》
文学史书写中的“现实主义”话语
神话非“现实”,不少学人乐意将《诗经》看成“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刘大杰(1904—1977)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就是好例子(1949年版第33页)。在刘大杰眼中,《诗经》中的神话元素是为了服务于现实需要。上世纪五十年代他还发表《中国古典文学的现实主义问题》一文(《文艺报》1956年第16期)。
走笔至此,笔者联想起文学史书写中的“现实主义”话语(discourses)。上世纪中叶后(1949-1978年),文学史至少有数十种,许多撰写人落入二元对立的窠臼中,他们笔下的文学史“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二元各领风骚各擅胜场。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香港印本
俄而“现实主义”充斥于内地的文学史书,成为主流话语中的主流,就连《红楼梦》也被说成是现实主义作品(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1963年版,第八章第三、第四节。《水浒传》则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二者结合。)有一段时间,古代文学作品如果没有“现实主义”的光环,得到的评价就不会很高。
笔者在香港上中学,学校的指定参考书是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不过,海角之人拘束较少,所以笔者也兼读台湾叶庆炳《中国文学史》 (初稿成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等书, 少了“现实主义”之类的名相来塞心障目,因而注意到《诗经》事实上颇有古神话之迹。
2023年夏日撰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