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这钱我不能要!"我把母亲塞来的小布包推回去,可她硬是塞进我军装口袋,泪水在布满皱纪的脸上滑落。
天还蒙蒙亮,村口的大槐树下只有几只老母鸡在啄食,远处的晨雾里隐约传来公社拖拉机的轰鸣声。
那是1971年的秋天,田野里的玉米棒子都黄了,凉风吹过,玉米叶子沙沙作响。
我刚满十八岁,揣着入伍通知书要去当兵,心里既兴奋又忐忑。
屋后的草垛都露出了底,灶里的柴火也所剩无几,全靠母亲天不亮就去山上捡些枯枝回来。
父亲病得起不来床,整天咳得厉害,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肺病,开的药像金子一样贵。
"你爹这病啊,得吃药,家里就你能顶门立户了。"邻居王婶子叹着气说。
村里人都说当兵好,能学一身本事,可我心里清楚,家里的担子不轻。
"拿着!当兵路远,饿了买个馒头。"母亲的手粗糙干裂,死死攥着我的衣角,这五块钱,她整整攒了大半年。
平日里她舍不得买块肉,补件衣裳都要想半天,就是为了给我准备这点路费。
我鼻子一酸,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生怕一回头就舍不得走,背后传来母亲压抑的抽泣声。
到了部队,我啥也不会,连枪都端不稳,新兵训练时常常被班长骂得狗血淋头。
班长张明华看我笨手笨脚的,就多了个心眼,他是个老北京,说话爽快,做事麻利。
"小子,你这擦枪动作不对,来来来,我教你。"张明华虽然个子不高,但精气神十足。
训练场上,他总是一遍遍地教我,直到我学会为止,有时候训练到深夜,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晃动。
李永强是我们班的文书,山东人,爱看书,看我连信都写不利索,主动帮我,那时候我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
夜里值班的时候,他就拿本子教我认字,一笔一划,教得特别认真,我们的影子被哨所的灯光拉得老长。
"你说咱们仨,咋这么有缘分?"有天晚上我问,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张明华咧嘴一笑:"缘分?就是投缘!咱们这不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嘛!"
营房里的灯熄了,月亮爬上了屋顶,我们仨坐在哨位上,说着家乡的事。
张明华爱说北京的胡同,李永强念叨山东的煎饼,我想着老家的玉米面窝头,思乡的情绪在夜色中蔓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慢慢开窍了,练射击从倒数第一混到了班里第三。
文化课考试,也能写一手像样的信了,每次给家里写信,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
可好景不长,1973年春天,家里来信说父亲病重了,我收到信的那天,整个人都懵了。
心急如焚,可又不能回去,张明华知道后,给我出主意:"北边建筑工地缺人,工钱比种地强多了。"
"去!"我一咬牙就答应了,可回家告诉母亲时,她老人家哭得喘不上气。
"你爹都这样了,你还要往外跑......"母亲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村里人也议论纷纷:"这孩子,当兵回来不种地,要去北边。""听说是去盖房子。""这不是不孝顺吗?"
我心一横:"娘,等我挣了钱,给爹治病,种地能有多少收成?一年到头还不够买药钱。"
北方的工地又冷又苦,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往脸上割,手上的冻疮裂开了,疼得直抽抽。
晚上躺在工棚的木板床上,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想起家里的老父母,常常睡不着。
那时候,工地上的饭菜又少又差,馒头硬得像石头,咸菜是每天必备的"荤菜"。
有时实在挺不住了,就摸出那个旧布包,里面还装着母亲给的五块钱,一分都舍不得花。
布包上有一个补丁,是母亲缝的,针脚细密,就像她对我的牵挂,摸着那个补丁,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暖。
干了小半年,手上老茧没少长,可钱没攒多少,眼看又一个冬天要来了,我心里直发慌。
就在这时候,收到了一封信,是部队寄来的,拆开一看,我愣住了。
原来张明华和李永强早就在张罗,托人把我的材料送到了技校,信中说技校正在招收建筑工程专业的学员。
见到两个老战友,我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张明华使劲儿拍我肩膀:"大小伙子,哭啥!"
李永强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馒头:"饿了吧?先垫垫肚子。这可是食堂特意给你留的。"
技校的课程不好学,我白天上课,晚上就趴在宿舍的小桌子上看书,油灯下,我一遍遍地演算。
有时实在看不懂,就骑自行车去找李永强,他在附近一个单位当会计,总是耐心地给我讲解。
那些日子,真是麻烦他俩不少,张明华隔三差五就来看我,非要给我塞点吃的:"学习费脑子,得补补。"
1976年夏天,我终于从技校毕业了,分到一个建筑单位当技术员,记得发第一个月工资那天的激动。
我把那个装着五块钱的布包和战友的来信一起,小心翼翼地锁进了抽屉,那是我最珍贵的财富。
日子渐渐好起来了,我也从技术员升到了工程师,1978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如今的媳妇。
她是医院的护士,记得第一次见面,她穿着白大褂,扎着马尾辫,羞涩地低着头,像极了春天的桃花。
"你说你,当兵退伍不回家,跑这儿来当工人。"她爹妈一开始不同意,觉得我是个没出息的。
可她不在乎这些,说看中的就是我这股子韧劲,就这样,我们相知相爱,组建了小家。
结婚那天,张明华和李永强都来了,他们俩喝得醉醺醺的,非要拉着我说知心话。
"记得咱们在部队那会儿吗?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张明华的脸红扑扑的,眼里闪着泪光。
如今,儿女都大了,我也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前些日子,单位搬家,我又翻出那个布包和信件。
岁月真是把好裁缝,把那么多故事都缝进了这小小的布包里,每一针一线都是生活留下的痕迹。
母亲的五块钱,两个战友的那封信,还有那些艰难岁月里的点点滴滴,都化作了最珍贵的回忆。
人这一生啊,就是这么奇妙,看似普通的相遇,却能改变整个人生的轨迹,就像那布包上的补丁,虽然坎坎坷坷,可只要用心去缝,总能织就美好的图案。
我时常想,要是当初没有这布包,没有那封信,没有两个战友的帮助,我的人生会是啥样?可能还在地里刨食,过着清贫的日子吧。
这些年,我也帮过不少年轻人,总觉得是在还当年的那份情,生活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角会遇见谁,会有什么样的故事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