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语录之“文学与自由”及“骈俪与对联”(胡文辉编)

考古研史赏人物 2025-02-17 17:13:27

文学与自由

吾国昔日善属文者,常思用古文之法,作骈俪之文。但此种理想能具体实行者,端系乎其人之思想灵活,不为对偶韵律所束缚。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骈俪之文遂亦无敌于数千年之间矣。若就六朝长篇骈俪之文言之,当以庾子山《哀江南赋》为第一。若就赵宋四六之文言之,当以汪彦章《代皇太后告天下手书》为第一。……职是之故,此文可认为宋四六体中之冠也。庾汪两文之词藻固甚优美,其不可及之处,实在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而其所以能运用此情感,融化贯通无所阻滞者,又系乎思想之自由灵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自由灵活之人始得为之。非通常工于骈四俪六,而思想不离于方罫之间者,便能操笔成篇也。……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举此一例,可概其余。此易见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谓愚不可及矣。

《论再生缘》,《寒柳》

骈俪与对联

抑更有可论者,中国之文学与其他世界诸国之文学,不同之处甚多,其最特异之点,则为骈词俪语与音韵平仄之配合。就吾国数千年文学史言之,骈俪之文以六朝及赵宋一代为最佳。其原因固甚不易推论,然有一点可以确言,即对偶之文,往往隔为两截,中间思想脉络不能贯通。若为长篇,或非长篇,而一篇之中事理复杂者,其缺点最易显著,骈文之不及散文,最大原因即在于是。

《论再生缘》,《寒柳》

凡能对上等对子者,其人之思想必通贯而有条理,决非仅知配拟字句者所能企及。故可借之以选拔高才之士也。

昔罗马西塞罗Cicero辩论之文,为拉丁文中之冠。西土文士自古迄今,读之者何限,最近时德人始发见其文含有对偶。拉丁非单音语言,文有对偶,不易察知。故时历千载,犹有待发之覆。今言及此者,非欲助骈骊之文,增高其地位。不过借以说明对偶确为中国语文特性之所在,而欲研究此种特性者,不得不研究由此特性所产生之对子。

《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二编》

凡上等之对子,必具正反合之三阶段。(平生不解黑智儿〔一译“黑格尔”〕之哲学,今论此事,不觉与其说暗合,殊可笑也。)

《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二编》

妙对巧对不惟字面上平仄虚实尽对,“意思”亦要对工,且上下联之意要“对”而不同,不同而能合,即辩证法之“一正,一反,一合”。……如能上下两联并非同一意思,而能合起成一文理,方可见脑筋灵活,思想高明。

1932年对学生言,《“对对子”意义——陈寅恪教授发表谈话》,《杂稿》

其对子之题为“孙行者”,因苏东坡诗有“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一联。“韩卢”为犬名。“行”与“退”皆步履进退之动词,“者”与“之”俱为虚字。东坡此联可称极中国对仗文学之能事。

《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附记,《二编》

来源:《陈寅恪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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