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郭家贵女,皇后之妹到沦为阶下囚不过一夕之间,可见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没有预兆的。郭赟(yun第一声)的前半生过得太顺遂,顺遂到她从来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何等冤屈与疾苦。
梦里她穿着大红嫁衣,坐在阁楼上,闵娘为她梳妆,楼下的郭淮之对她微笑。
郭淮之没有说话,笑意很浓,化进她的眼里,转身走远了。
“兄长.....兄长!”
恍惚间又置身东都的十里长街,眼前迎她的人是王衍,姐姐为她赐婚,要嫁的人是东都最尊贵的郎君,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王家衍郎。
是这个男人,当年她当街策马抽翻了他的马车,只为见一见他的容貌。郭赟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袖,却被他抽开。这样冷漠,好像一块寒冰。
“王衍,你既不能救我父兄,又为何要把我带出来!”她喊得歇斯底里,他不为所动,眼神冷的吓人,只觉得浑身冰冷,又恍惚看见司马玮在她面前狰狞的笑,她惊恐的颤抖着举起手中剑,朝他斩去。鲜血溅了一身。
郭赟猛然惊醒。
昨夜点的香炉燃着袅袅余烟,床边不知被谁放了一支红梅,她一夜的梦里都泛着梅香。这么多年,她很难得的梦见了阿姐,梦里的她像记忆里一样明艳,恰似枕边红梅。
起床推开窗,昨夜匆匆回到东都,竟然没有发觉,这个季节的梅花已经开的这样好。
门外的闵娘听见动静推开门走进来。“女郎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床边的梅花,熟悉的沉香,还有笑盈盈的闵娘,叫她怀疑这还是她在青州军营里的一场梦。从军前她日日像这样醒来,如今却觉得奢侈。
青州一役虽然险胜,但对她来说还远远不够。
副将郭驿一早守在门口,见郭赟醒来,才在门口提醒她:“摄政王一早已入宫面圣,王丞相现也在宫中,将军是否要准备?”
摄政王司马越,对于郭赟来说是再生父母一样的存在。
郭赟应了一声:“替我备马。”
二月已过,洛阳还泛着春寒,闵娘拿了件半旧的披风替她系好,久在军营,本已习惯了自理,可若是不让闵娘做这些,恐她要难过。郭赟的母亲早逝,闵娘是她的乳母,便如同亲生的一般,更何况,自从郭家被阿姐的事牵连,就只剩她和闵娘两个人,说是相依为命也不过分。可是这七年她却把她独自一人丢在这里,心里很是自责。
“郎君一早便去了宫里,说是不急,嘱咐让您多睡会。”闵娘一边替她整理发冠,一面絮叨王衍的事,自她嫁给王衍,闵娘便十分欢喜。可是她不懂,为何从七年前起郭赟忽然不再像从前一样爱慕他,因而时常絮叨,却又不敢问原因。
想起床边的梅花,她自从调去青州,每回回洛阳都是来去匆匆,没有久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与王衍,已有近一年没碰面了。看见他,郭赟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想问的太多,又明知他什么也不会告诉她。久而久之,她就觉得从前想知道的事也不那么重要了。
郭驿牵了马等在门口,郭赟随从也没带,只和郭驿两个人进宫。二人一路从通福道到宫门口,早有内侍等在门口迎接。郭驿下马,扶着郭赟从马上下来:“将军手臂上的伤…….”
“不碍事。”
收了兵器,郭赟二人才被内侍牵引着进入内宫。
小皇帝司马晏端正的坐在殿上,王衍立于一侧,司马晏焦急地看向一旁坐着的司马越:“皇叔,镇西将军也回了吗。”
司马越道:“青州事毕,她自然回来了。”
王衍在一旁也是神色悠闲:“镇西将军与王爷昨日才从青州回来,何不歇一两日,不知是什么事这样急。”司马越才要开口,内侍来报镇西将军已到。郭赟进入大殿,身后跟着郭驿。礼未毕,小皇帝便从殿上走下来扶起她,司马晏今年已经十六,着实是个少年,这重重一扶牵动了郭赟的伤口。她没防备被这少年人抓了伤口,疼的一咧嘴。
“赟姨,你怎么了?”
郭驿看向司马越道:“将军昨日从青州撤离途中不慎中了西燕设下的埋伏……..”
“阿驿,”郭赟打断他,看向司马越:“是我大意,本以为已将慕容陵驱出青州,没想到他还留了这一手,不过已无后患,想必青州暂时无虞了”
司马晏听闻她身上有伤,连忙焦急地要叫宫中太医来,被郭赟制止,安慰他:“陛下,臣并无大碍,不要兴师动众了。”
司马晏自小被她带着玩耍,对她感情十分深厚,可是从七年前开始,他的赟姨便不那么喜欢他了。司马晏性子软弱温吞,并不敢问原因,只能默默的承受她的冷漠。
郭赟进宫,是希望得了司马越的令,趁此次青州之战慕容陵元气大伤之际带兵进攻西燕,不求一举收服,但求十年之内不再兴兵。
“赟姨,你才刚回来,又要走,西燕苦寒,你又带着伤,不如修养些时日…..”
“我若休养了,那慕容陵也就修养的差不多了,用兵之计在于兵贵神速,如今时机成熟,正是进攻西燕的大好时机。”郭赟虽是在回答司马晏,目光却投向摄政王。
司马越并无波动,道:“青州之战,西燕元气大伤,我们也损失惨重,你若此时进攻,我们没有足够的后援,西燕是慕容陵的主场,即使我给你十万兵马,你也没有十足的胜算。”
“可是王爷…….”
“不必再说了,当务之急并不是西燕。我想,丞相也是这个意思。”他把话头抛给王衍。
王衍轻笑道:“王爷既然自有打算,确实不必操之过急。”
司马越如今贵为摄政王,他如此坚定,郭赟知道这个时候再提出兵没有希望了,便禁了声。
进宫的目的没有达成,她没有多留。王衍便同她一道离开。
“身上有伤就不要骑马了,与我一道回去吧。”王衍刚才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郭赟方才在殿内没有仔细看他,这会出了宫门,他站在马车前,穿着黑衣,看她的眼神总是温柔如水。马夫拿了狐裘给他。王门嫡子,气度风华被诠释得淋漓尽致。放眼东都,再找不出比他更贵气的郎君了。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说的就是他呀。
当年的郭赟是如此迷恋他,哪怕现在,想到床边的梅花,她心中还有些悸动。
便不与他客气,:“劳烦了。”
王衍笑了一笑:“请。”
马车里,二人相对无言,比起郭赟来,王衍显得悠然自得。听见车外的人流声,郭赟掀起一侧的车帘向外看去。通福街还是这样热闹,郭赟放下车帘忍不住笑起来。王衍问她:“想到了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吗。”
见她兴致这样高,王衍配合的思索了一会:“白马寺?”
郭赟摇了摇头:“那是你头一回见我,却不是我头一回见你。”
王衍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他其实是记得的,那时他刚刚入仕,还没有位极人臣。郭赟还是当时赫赫的郭氏女郎,她的姐姐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后。那时的郭赟,恣意潇洒,无忧无虑。她骑马在洛阳的街道上,一鞭抽中他的马车。他的马受了惊,险些将他跌出车外。
那是郭赟第一次看见他,羸弱的少年,穿着黑衣,头上发冠有些凌乱,掀开车帘问车夫发生了什么,却连看一眼肇事者都不曾就匆匆驶离。
王衍假装记不起来:“还有这事,我倒不大记得了。”
郭赟讪讪一笑:“没有什么,我只是有些思念那时的洛阳。”
“青州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西燕那里也不急着处理,这回,你可在洛阳多呆些日子了。”
“是啊,只怕还要叨扰你一阵子,等我找着宅子,就搬出去住。”
“.………搬出去?昨晚住的不好?”
“太麻烦你了。我在洛阳,总要有个落脚之处。”
王衍沉吟片刻:“你若觉得有必要,那就搬出去吧。可是阿赟,我们还是夫妻。”
“我们的婚约本就是一纸荒唐,你也不必再隐瞒当初究竟为何娶我。等我搬出去,你还可以再寻一门亲事,无论是谁,比我都更适合这个位置。”
王衍没再回答他。目光投向马车外的街道。
回到王家,闵娘出来迎接二人,郭赟没有什么话可跟王衍说,告辞回了自己的屋子。七年前,他们就已经不再同房了。
闵娘比她上一次回洛阳时又苍老了些。
郭赟拉着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靠在她身上:“闵娘,你又老了许多。”
“奴自然是要老的,只是怕老了,谁来照顾我的女郎呢。”
“我这次在洛阳要多呆些日子,我想找处宅子,我们搬出去住。”
闵娘吃了一惊:“住得好好的,为什么搬出去?你是丞相府的正妻,搬出去住,叫旁人怎么想?难道郎君他…….要休了你?”
“.……….闵娘,我们早就算不得夫妻了,你真的这么在意王夫人这个身份吗?”
“奴并不是在意王夫人的身份,女郎,咱们郭家已经没人了。只剩你孤苦伶仃一个,丞相他无论如何都会护着你的,可你若是离开这个身份,往后谁来护着你呢?”
郭赟心里也难过,但还是安慰闵娘:“我不用靠着谁,离开了丞相府,我也不怕,更何况,你还记得当年南阳王府的小王爷吗,他如今贵为摄政王,即使念着当年一饭之恩,他也该护着我。”
闵娘沉思片刻:“……王爷又有什么理由护你呢,他不能给你一个家。”
“闵娘,难道你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家了吗,我没有家人了,我只有你。”
闵娘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算是同意郭赟的提议。
窗子外头梅花正盛,暖阳徐徐,这繁盛东都,仿佛一直如此静谧。
傅家不在高门贵姓之列,却是世代皇商,传到傅烁这一代,家底已经难以计量,传言说,傅家十三郎的财富,恐怕连国库也比不上了。傅烁排行十三,人称傅十三。他是傅家最年轻的家主,他掌管下的傅家,是百年来最繁盛的时候,常言道盛极必衰。傅十三为人恣意张扬,目中无人,傅家最终覆灭在他的手中。
他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又是个文雅多情的名士。洛阳名士多是高门贵族,洁身自好,品节清高的人,十三是个例外,他爱诗词歌赋,爱清风明月,也爱歌舞,烈酒和美人。他在洛水之上建造一座空前绝后的傅园,洛河穿园而过,洛阳的名士,以能去傅园饮宴为荣。当时郭赟的父兄,就是这座园子的常客。那时的傅园,名士聚集,珠玉满目,逐渐成为洛阳贵族的象征。
傅园靠着洛水的地方,有一座重绮楼,那是傅十三为他的宠姬宋伊而建造。宋伊从前是南阳王府的歌姬,善吹笛,善歌舞,傅十三一次去南阳王府做客见到她,便惊为天人,向南阳王讨要,把她藏在傅园里,为她建起百尺之高的重绮楼,月明星稀之夜,那位绝色的红衣佳人便在楼顶翩翩起舞,只觉宛若见到天人。
七年前的大乱之中,洛阳名士纷纷罹难。司马玮觊觎傅家的财富,以结党营私的罪名捕杀了傅十三,他又想把宋伊据为己有,那时的郭赟自身也同父兄身陷囹圄,时隔多年再问起这个风华绝代的女人,也没有多少人能清楚的说明她的去向。相比起宋伊,郭赟更在意的是傅十三真正的妻子,卫若兰。
傅十三死后,卫家想将她接回去重新许配人家,谁知这卫姓女子如此刚烈,以性命向父兄要挟未果后,竟毁了自己的容貌,以此表示自己不嫁二夫的决绝。
这些也是回到东都后才慢慢知晓,从前不知道,她对傅十三用情如此深厚。她就这样一个人住在荒凉的傅园,傅园本已无主,要被地豪强行买卖,洛阳便有一位贵人,怜她贞洁,又孤苦无援,便买下了这座院子,却并没有将她驱逐出去,从此好像没有人再过问这座院子一般,卫若兰得以安宁度日。
傅园的墙外,两个鬼鬼祟祟的青年男子在争执,郭赟好奇的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这园子早就空了,里面就住了一个毁了容的寡妇,进去有什么意思?”
“你就知道里头空了?几年前我跟着刘家郎君进去过,里面房子的墙上都镶着金子!里面总不会什么都没有。更何况,就算什么都没有,里头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那卫家娘子像她哥哥,皮肤滑的能掐出水来。”
两人笑了一阵,计划着怎么进去。郭赟听了一会,气的头顶生烟,其中一人已经爬上墙头,郭赟一鞭子甩过去,抽的他皮开肉绽,滚下墙来。
“哎哟!是谁!”
郭赟从一旁的树下走出来,她回了东都常年穿着男子的深衣,在军营里为了方便也都是这个打扮。见她穿着一般,以为是个普通少年郎,却又忌惮她手里的鞭子,便嚷嚷着叫她少管闲事。郭赟不与他废话又是一顿鞭子,直抽的他在地上打滚。
“下作的东西,也敢在本将军面前放肆。还不快滚!等着我将你押送官府吗?”郭赟执着鞭子作势又要抽他们。
这时傅园的门打开了,一个老人家举着锄头便出来打那两人:“又是你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打死你们这两个混账!”那两个不肖之徒见那老头提着锄头便吓得一瘸一拐跑远了。
那老头骂骂咧咧的追了几步,他腿脚不是很利索,回头看见郭赟,上下打量几眼,虽不知她来路,还是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多谢小郎君仗义。”
“老伯,你是这傅园里的旧人吗,你们家夫人,可还好?”
老汉听他问起卫若兰,立马换了副脸色,凶狠的骂道:“我看你也是正经人家的小郎,别在这讨不自在,你若再肖想我们夫人,我跟你拼了这老命!”
郭赟被骂的一愣,便解释道:“老伯,您误会了,我是………我是从前与卫女郎相识的,久别多年,特来探望,还请你去告诉你家夫人,只说,有位姓郭的故友前来拜访。”
那老汉又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姓郭?这洛阳,几时还有姓郭的,早就死绝了!”
郭赟听了这话,不知如何作答,黯然垂下眼皮。一时也不知怎么跟他说,那老汉却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诧异的看着郭赟,小心翼翼的问道:“您莫非是……是郭家那位出嫁的女郎?”
郭赟落寞一笑。
卫若兰戴着黑色面纱,一身灰衣,端坐在堂上,郭赟见到她时,觉得她淡的像是一团烟雾。随意找了一处坐下,这里从前是傅十三和洛阳名士清谈所设,坐在这里遥想当时的场景,实在难以不叫人感伤。
“竟然是郭家小妹,你变化可真大,”卫若兰叹了口气。
郭赟笑了一笑:“能活下来,已是大不易。哪里又能一成不变呢。”
卫若兰苦笑:“如今活下来的人,谈起那年的大变,谁不是心有余悸,死的死,伤的伤,流放的死在途中,被抓的死在牢里,若不是你已经嫁人,如何能幸免于难。可叹你从前,多么天真活泼呀。”
两人沉默了一阵,郭赟问起她这园子的事。
‘究竟那位买下这园子的贵人,你知道不知道。’
卫若兰点了点头。郭赟追问道:“我可认得?”她还是点头。
“当年若不是他在背后替我筹谋,只怕我如今连这样的日子也过不得,难为他在那样的时候,冒着被牵连的危险也要保全这座园子。”
郭赟一时想不起来会是谁,卫若兰也没有要告诉她的意思。只好说明来意:“若兰,我在东都不能没有一个容身之处,自我升了镇西将军,王爷就说要赏我一处宅子,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住在这里。”
卫若兰问她:“我若没有记错,你的郎君王衍如今贵为丞相,他没有休你,你怎么要来这里住?”
郭赟苦笑着摇了摇头:“夫妻之名,名存实亡,当年的婚约,本就是一场交易,现在看来可笑之极,是我阿姐为了得到当时王家的扶持,而他,是为了借我阿姐的手扳倒当时的杨丞相。我不过就是充当了一根线,牵连他们两个人的线而已。”
郭赟缓了缓,又说道:“当年我真的以为,我可以嫁给那个东都最耀眼的男人,做她的妻子,被他呵护,被他尊重。若兰,女人一旦嫁给一个人,就当真要与他一生牵连吗,我不愿意。你又何必为了傅十三这样毁了自己呢。”
卫若兰闻言伸手抚了抚自己戴着黑纱的脸,那道狰狞的疤隐隐可见。
“你当真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他?”她叹了口气:“我是为了我自己,即使我真的回到卫家,又能再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已经嫁过人,我还能再嫁给谁?年过七十有权有势的老男人,或者在高门里寻一家嫁过去做妾,再不然嫁入寒门,可我到底是寡妇了,谁会真心对我?我若一辈子不嫁,我的父兄不会同意,他们必然要把我送出去好换点什么。不如就这样待在傅园,除了安逸,我别无所求。”
郭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现在听卫若兰这样平淡的说出来,只觉得惊心。
又想到自己,苟且偷生,跟着司马越从军,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她可以摆脱罪人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回到东都,为自己的父兄和族人报仇。可是一个女人从军,其中的苦楚不用想也知道。
“你一人住在这里,无论如何不是长久之计,今日我在门外逮到两个小混混,这样的人,只怕这些年来没有断过吧。我的意思,我去找那位买了园子的贵人,向他买下来,这里以后便是我的府邸,我还有三千兵马在城外的邙山上,调些人来守区区的傅园不是难事。你以后还住在这里,不用再过得那么胆战心惊。”
卫若兰沉默片刻:“我并不是不愿意把园子给你,按你说的,我是十分愿意的,只是这园子的主人,现今也不在洛阳。”
“我既然认得,派人去说一声就是了,你只告诉我是谁。”
“你当然认得,当年那人的名头,比起你郎君王衍来,只怕还要响亮。江东绿绮郎君,一曲名动天下的裴氏九郎,他还做过你的老师,你认得不认得?”
郭赟当然认得,她年少时期的老师,颍川裴九。
颍川裴氏的男儿,个个都是出色的,而裴绍,无疑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他十九岁那年在铜雀台上的一曲凤求凰,引来凤凰和鸣,从此名动天下。南阳王说他的琴声能与东汉司马相如媲美,便将当年梁王所赠绿绮琴赠与他,绿绮郎君的名头传遍东都。郭赟在这傅园里遇到他时距离他成名已久,却全然没有傲气,温和的像洛水畔的夜风。
“原来是他。”提起这位不算生疏的故人,郭赟不免有些怅然。
“九郎如今远在颍川,前些日子倒是说要回东都,倘若是真的,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一两日,你不妨再等等。何况他又做过你的老师,届时去
拜访也是理所应当的。”
“既是这样,那我等他到了洛阳再去拜访不迟。”
拜别了卫若兰,她还是要回到王家。
离开傅园时,日已归西,洛水边的柳树垂在泛着金光的水面上,郭赟想起裴绍,多年前的洛水边,他站在那里,惊艳了多少东都少女的时光。
洛道旁青山隐隐,马车里传来琴声,惊起水中白鹭。
“郎君,前边就是城门了。”
车帘被掀开,裴绍凝视远处烟雾的洛阳城,隐约能看见山中的白马寺。
“咳咳。”
“郎君快回车里去吧,这二月的寒最是禁不住。”
“不碍事。”快到城门时路边忽然换了一副场景。
裴绍惊讶的看着城门口的难民,叫车夫停了车。“这些都是什么人。”
“郎君不知道?镇西将军在青州击退了西燕人,但是青州沦为战场,百姓无处可居,活着的都逃到洛阳来了。”
“镇西将军……..”
洛阳城外的场景一片触目惊心。城里的人,竟然丝毫不知吗。裴绍这些年走过大江南北,亲身目睹了战乱中的百姓如何流离失所,只是没有想到连洛阳城外都已经是这幅场景。
马车进了城,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回到裴府。马夫扶着裴绍下来,旁边传来一声:“九郎留步。”
裴绍转头去看,郭赟骑着马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她像是刚从军营里回来,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看着他。见他下车,她也下了马,牵了马走到他面前。
“九郎,别来无恙。”,
裴绍许久才回过神来,向她作了一揖:“郭镇西,别来无恙。”
他想起多年前他在傅园遇见她,她站在柳树底下,傅园灯火,映照了她的笑靥。
郭赟见他走神,也不急着说傅园的事,裴绍问起“将军怎么知道今日我会回东都?”
她才像是很轻松的笑道:“我倒不知道郎君恰好今日回来,只是这几日我天天来这里守株待兔,恰好被我遇到了。”
“等我?等我做什么。”
“自然是有要紧的事。”
“绍一介白衣,不知道将军有何要紧事,要在这里等我这许多天。”
“只是私事,九郎不请我进去谈吗?”
裴绍致了歉,将她请进里面,他一向不会应酬,把郭赟晾在堂上许久,像是忘了她一样。郭赟也不焦急,定定的坐着等他。
裴绍换了家常的中衣才缓缓走到前堂,见郭赟十分镇静的坐着喝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九郎在想什么?”
“换了从前,叫你等这许久,你恐怕是坐不住的。”
郭赟干笑一声:“我毕竟不是从前的我,九郎倒是一点没变。”
真的一点没变,走过那年的大乱,他还是那个铜雀台上光风霁月的绿绮郎君。
郭赟说明来意,提到傅园。裴绍像是不太愿意谈这个话题。“我当年只是替傅夫人解围,本没有要将这园子据为己有的意思。现在傅园的主人还是傅夫人,只要她同意,我无权过问。”
听他这样说,郭赟倒觉得自己是白跑一趟。
“怎么会想到要再置一处宅子。”
“.………我”他问的突兀,郭赟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
“王丞相也同意吗?”
“哦,你是说他,他有什么可不同意的?”
裴绍笑的不明所以:“既然如此,那恭喜将军重置新宅。”
郭赟摆了摆手,“都是托九郎的福,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便是。”
裴绍抬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就……先行谢过将军。”
两人相对无言,郭赟寻了个由头便起身告辞了。出了裴府,她骑上马,回味方才两人的对话,才惊觉她对九郎的态度过于生疏了,在原地呆立许久,忍不住又回头去看裴府,那霁月风清的人负手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望了她多久。看她又回头,裴绍目光微动,“怎么还不走。”
郭赟看着他,想起七年前动身去青州时,他也是这样在背后看着她的背影,若不是回头,她永远看不见这目送自己的人。“先生,回去吧,外边很冷。”
裴绍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进去。郭赟看他进去,轻轻一笑,打马离开,心情出人意料的好。
回到王府时王衍已经在了,她本意觉得没必要,但是想着傅园的事情既然已经有着落,还是要去说一声。
王衍不出意料的坐在梅园,梅园的梅花开的旺盛,清香扑鼻,不知道白马寺的梅花是不是更美。王衍爱梅,这是郭赟关于他唯一的了解。这个人,喜怒从不形于色,无法从表面上推测他的喜好,然而他爱梅花,却爱的毫不掩饰。郭赟记得有一个人同样爱梅,她身上一年四季有着梅花香气,她最爱的口脂是以红梅汁水染成,她的衣裳上常有红梅的花纹。她永远不会忘,她想恨却恨不起来的郭婉。
王衍一早看见她站在不远处的梅花树下发呆,静静的看了她好一会,等她终于回过神向他走过来。
“傅园的事你已经解决了。”
他向来善于揣测人心,郭赟时常觉得他既能读懂人心,又能未卜先知,聪明的可怕。“是啊。过些日子我便住过去。”
“九郎又帮了你大忙。”
这可不是揣测人心能知道的,郭赟眯起眼睛看他:“丞相不至于叫人监视我吧。”
王衍笑了:“不至于,你我至少是当前,还没有冲突。只是有些事,不是我想不知道就能不知道的。”
这敲山震虎敲的好,郭赟明白他的意思。
“那你这又字,又是何意。”
王衍笑的叫人难以捉摸:“这裴九郎可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七年了,一点没变。不过从今往后,他大约也没那么多闲情了。”
郭赟不解,追问他什么意思。王衍看着她“陛下年幼,摄政王常年在外征战,满朝文武皆认为,陛下需要一位老师,为人君者,除了治国,还需修身。普天之下,德行可以为帝师之人,阿赟觉得有谁呢。”
“前一位帝师,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夏侯先生,九郎是他的学生,确实可堪此重任。”
王衍轻轻笑了一下:“确实如此。”
郭赟向他点了点头:“既是这样,那我没有疑惑了,告辞。”
听她踏着满地落梅离开的脚步声,王衍看着手中书卷,不由想起七年前的雨夜。
天牢大门前停下一辆马车,出来一名黑衣青年。
天牢的昏暗灯影里,夏侯誉背对着墙壁坐的笔直,王衍取下兜帽,雨水顺着他的下颚低落,轻声唤道:“老师。”
夏侯誉闻声睁开眼。他的学生静静的站在他面前,垂手而立,原本苍白的面孔上此刻尽是无奈和落寞。
“阿衍。”夏侯誉身陷囹圄,仍然是一派淡然,“你怎么这时候来。”
“学生还有疑惑,怕今夜不问明白,便要困惑终生了。”
狱卒替他打开牢门并嘱咐“夏侯先生明日行刑,今夜便要来提人,郎君切莫久留。”
王衍苦笑一声谢过他,抖落身上雨水,跪坐在夏侯誉面前。沉默良久,他缓缓开口:“老师一生为天下苍生,为黎民百姓,为朝纲正统,从未考虑过自己,却换来如今的结果,学生以为惋惜。思虑良久,才敢来见老师最后一面,是因为对老师的君子之道,有了疑惑。”
夏侯誉苦笑:“我当知你的疑惑。论语云,处乱世,刚则必取祸,柔则必取辱,我进言陛下弹劾杨氏,是为太刚,因而有今日之祸。纵然如此,也不愿意为后世耻笑,明朝赴死,无愧天地,无愧祖宗。”
王衍沉默,夏侯誉这才仰头笑了几声,“阿衍,有些事,必然要有人来做,这一次,轮到我了,明知一死,虽千万人吾往矣。”
王衍轻叹:“老师没有错,老师的君子之道也没有错,错的是乱世容不下老师的道。衍今日此行是来向老师拜别,也是向老师的道拜别。穷则变变则通,这也是老师教的。君子之道既然不通,衍,便要走别的道了。”
夏侯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无意阻拦,只是一句,你的道走到最后,无论通与不通,莫忘你的初心。”
王衍的眼神在昏暗的牢房中亮的吓人:“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俯身拜了三拜,起身离开了牢房。
夜雨未停,或将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