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戴维斯和跟他共进晚餐的女伴等的士时,她看到街对面有一间弹球机游戏室,非要玩几盘再回家,戴维斯提醒她时间已经不早,她说:“噢,别这么老古板嘛。”尽管他跟那个女人没有再见面,那句话却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之后没过多久,他在寻找二手车时,在停车场靠后面那里看到一辆马力强劲的车,正像他们都还是小孩子时,他最好的朋友拥有过的一辆汽车,同一款,甚至还是同一年的。推销员跟戴维斯一起欣赏了一会儿那辆车,然后想让他对比那辆要新的另一辆车感兴趣,那是辆丑陋的灰色轿车,后备箱空间很大。戴维斯突然就生气了,走回第一辆车那里,摆弄了一会儿挡位,然后买下车就开回家。
那个星期六,他开车去了长岛。在高速公路上,他遇到一辆类似型号的,比他的要早几年,他和那位司机互相按喇叭致意。第二天上午,戴维斯决定让他在老家时就认识的两个人看看这辆车。他在他们的婚礼上当过引座员,他刚到这座城市时,找到住处前,跟他们一起住过几个月。
门上装有猫眼,戴维斯按了门铃后,对着猫眼露出微笑。他听到有人低声说话。“你应该先打个电话的。”那位当丈夫的开门时说。
那套公寓里有股酸溜溜的气味,茶几上摞着脏脏的烟灰缸,旁边是半空的杯子,里面还有软塌塌的柠檬片。当丈夫的不怎么说话,当妻子的有点紧张得话多。戴维斯纳闷他们开派对怎么没有邀请他。后来他想起一件已经忘掉的事:那位当妻子的两年前丧父时,他们没跟他告別就去了什里夫波特*。
*美国路易斯安那州西北部城市。
“我买了辆车。”戴维斯说。
“你开玩笑,”那位当妻子的说,“我甚至不知道你会开车呢。”
“就在外面。”戴维斯说。
他们看到那辆车时笑了起来。那位当丈夫的抱着胳膊站在人行道上,一边微笑,一边摇着头。“太棒了!”那位当妻子的说,“要是别的任何人跟我说这辆车是你的,我是绝对不会相信,永远不会相信。”
没过多久,戴维斯就后悔买了那辆车:车况不好,油漆遮不住一块块生锈的地方,发动机脏乎乎的,运转不协调,漏油。街对面的男孩里奇提出要给他修修,可是戴维斯觉得自己为这辆车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会考虑考虑。”他说,事实上是想着要把这辆车一直开到散架。
他买了这辆车后没多久,就跟一辆日本产的小型车撞了。他当时正在往前开,那辆小型车在倒车。两辆车相撞时发出可怕的刺耳声响。戴维斯很少见过有哪个女人比从那辆车出来的那个女人还要高大,当她从座椅上出来伸展开身体时,他感觉是在看着一种生物学进程。
他们一起绕着两辆车走了一圈。他那辆像坦克一样的车撞在她那辆车的后备箱上,把后备箱挤得像是手风琴。她则撞坏了他的车头灯,撞裂了他的右侧保险杠。“我今天应该待在家里。”那个女人说,“本来可以待在家的,要不是因为我业务上有事。”她戴了一副有设计师标志的黄色太阳镜,头发用一块黄色头巾包着。她的手腕骨骼突出,膝盖完全裸露在她的蓝色连衣裙裙边下方,也是骨骼突出。她一边说话,一边像使用工具一样用指甲不紧不慢地抠掉那辆小型车后备箱上鼓起的一道漆皮上的漆块。“大概我得负全责,”她说,“你知道他们总是怎么说女司机的。”
“别担心。”戴维斯说,“也不全怨你,我应该开车更专心。”
“哦,可是他们到最还是会说怨我。”她恨恨地说。
戴维斯想到他们两人应该有谁打电话报警,也许警察可以划分责任。他在一间食杂店打了电话,一面讲话,一面看着那个女人。她坐在他的车上,在哭。他又过去跟她在一起时,维斯想安慰她,就说尽管她的车受损,她自己却没有。“这才重要。”他说。
“在我丈夫眼里可不是这样。”她看看自己的手表。“我不能再等了。”
“警察应该很快就来了。”
“可是我要跟人见面谈业务,我一定不可以迟到,我不能迟到。”
“警察来的时候,我们真的应该在这里。”戴维斯说。接着他觉得她要跟人见面谈业务的事是编出来的,他又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丈夫会打我,”她说,“要是我挣钱不够多的话。”她坚持说他们两个人没必要都等警察,他们只需要向各自的保险公司报案。最后戴维斯同意了,他们交换了名字和驾照号码。那个女人走之前,给了戴维斯一份小册子,里面附了张她的名片。他把自己的车从她的车那里倒开,她开车走了,轮胎因为变形的金属挤着而发出尖厉的声音。戴维斯等警察时,翻了一下那份小册子。封面上印着:“克拉拉!宽敞居室的概念。”里面有张一个女人的照片,不是克拉拉,她坐在一张铬制椅子上,椅子放在一张东方风格的小地毯上,在一间没有其他家具的空荡荡的谷仓的中心。
保险评估员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银哨子。他注意到戴维斯在盯着那个哨子看时,解释说那是在遇到拦路抢劫时吹的。“仅仅上个月,”他说,“在我住的那条街,就发生了三起抢劫案。警察说是偶发事件,但你还是会受损失。我说不好,也许全是跨区校车接送*的问题——你知道什么样的人都来了。不过你看我这是在跟你说啊,你一个南方人,你自己就看到过这一切。”戴维斯不喜欢这样的暗示,即他跟这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也不喜欢他话里有话,即就凭他是南方来的,他就必须对他人的仇恨给予理解。“我不知道,”他说,“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尤指美国学校为平衡黑白学童比例用校车或公共汽车接送外区学童上学。
“我绝不会发表什么种族性的污蔑言论。”评估员说,“你不用告诉我那会带来什么。每天我都会说:‘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可是这些人会抢了你的钱包,还在你的头上来一枪。”评估员身子前倾。“我看到我在冒犯你,请原谅。可是当我晚上走在街上时,没有噪声我却听到了噪声,所以我说了那种话。恐惧,我承认,我害怕啊。”
戴维斯又讲了一遍关于这次事故的事实,评估员在一张表格上记下了,写字时笔画长、有节奏。在等评估员补记上他说的话时,戴维斯看了办公桌玻璃台下的漫画。一组漫画中,法官在询问一个胳膊吊着绷带的女人。法官问:“出事后,你的手能举多高?”那个女人疼得皱着眉,把手举到肩膀那么高。“出事之前,你能够举多高?”她高兴地把手一下子举过头顶。另外一张漫画上画的是三个吉卜赛人靠在一起流泪,中间那个在拉小提琴。“哦,务必给我们讲讲你们的故事吧!”文字说明这样写道。
“这样挺好。”戴维斯说完后,评估员说,“这样非常好。他们敢耍滑头,我们会把他们活吃了。”他把一张名片推过桌面。
“这是我们的医生。你越早去找他越好。”
“我有自己的医生。不管怎么样,我感觉挺好。我们没有真的撞车,可以说只是碰了一下。”
“今天你感觉挺好,好。可是明年呢?我干这行,看到过太多颈部损伤,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一笑置之的事。”
“你是说鞭抽式损伤*?”
*指由于头颈部猛扭而导致的颈椎损伤。
“他们搞医学的称之为颈部损伤。”
戴维斯绝对不可能称自己有鞭抽式损伤,这个词太广为人知,已经成为笑柄。“我感觉挺好。”他又说了一遍,把那张名片推了回去。评估员耸耸肩,收起了那张名片,把报告递给戴维斯让他签名。戴维斯读了一遍,边看边摇头。“你完全歪曲了我的话。”他说,“你写得好像是肇事后逃逸。”
“你给我指出我哪儿写着肇事后逃逸了,我没有这样写。你告诉我她离开了事故现场,我也是那么写的,没有更多的话。”
“可是我跟她说她可以走。”
“你跟她说她可以走。噢,天哪。我不关心你是怎么跟她说的,她不应该离开事故现场,这是关键。”
“我知道你想怎么着戴维斯说,“你想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好让对方保险公司全赔。”
“不!”评估员说,“我只是想保护你而已。也许她会想从这次事故中赚点钱——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你甚至记录得这次事故好像是她的责任。”
“当时你在没有超速的情况下开车,她倒车撞到了你,那就是我写下的。从法律上说,是她的责任。”
“我只是想,”戴维斯说,“想让你按照我说的写下事故经过。我在场,你没有。”
评估员重新填表时摇摇头,叹了口气。“要命,”他说,“这会让你一点保护都没有。”
戴维斯签了名递回给他。“没关系,这是事实。”
“也许吧,可是我在看到哪里做得不对时,心里还是有数的。那就这样吧,我们需要两份估价单。”
戴维斯离开保险公司走了有一个街区,正要走进一间杂货店时,听到有人在叫他。是那位评估员,他正跑过来。他脸上热气腾腾,哨子在他胸前一弹一弹的。他看上去像是一位教练。
“听着,”他说,“我在想也许我侮辱了你。”
“你没有侮辱我。”
“那就让我给你买杯咖啡吧,要么买杯可乐,都行。”
戴维斯还有半小时才上班,真的是没有精力跟那个人撒谎。他就坐在柜台前呷着冰茶,听那位评估员聊他在海军陆战队时认识的南方朋友。听他说他曾是一名海军,戴维斯有些惊讶。要不是那位评估员从钱包里取出几张照片摊放在柜台上,他本来是不会相信的。
“这是约翰.李。”评估员用手戳着集体照上的一个士兵说,“跟那位了不起的将军罗伯特.E.李是亲戚。我们天天晚睡,就我们两个人,聊着生活。我们有着不同的人生哲学,但是情同兄弟。”他把每张照片都认真地看了一眼后才放起来。
戴维斯的茶已经喝完,但是他继续吸吸管,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让评估员知道他准备走了。
“今天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事,”评估员说,“我那是在做好我的工作,在尽量帮你。”
“我理解。”戴维斯说着站了起来。他们一起走到外面。
“那不是谎话。”评估员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就是那样制作事故报告的——为了保护。可是我知道你不那样看,你是位南方绅士。”
“我在南方长大。”
“你们那边有那么多传统、荣誉,在这里——”他手挥了一下——“他们只知道攫取。我跟你说,当个好人不容易。好了,”评估员后退一步,“我不再耽搁您了。”他这话说得正式,还轻轻弯了一下腰,显然他认为这样有礼貌。戴维斯认为评估员的动作是他从某部电影中看到的,电影里有漂亮的女士、勇武的男子以及廊柱式大屋。
戴维斯的一位同事推荐了“狮子”利奥,他就把车开过去估一下价。“狮子”利奥不胖不瘦,块头很小。他的修车工连体工作服做得在腰部掐进一点,腿部那里又很宽松。他的最上面两粒扣子没扣。戴维斯跟他说只需要把凹陷的地方砸平,换掉车头灯,他根本没听,而是让戴维斯弯腰看看保险杠的下侧。那里颜色黑,还起了一层壳,到处都是电线。戴维斯提着裤子,好不让裤脚扫到地面。
“看到了吗?”“狮子”利奥说,“金属都快锈穿了,我们一砸就会散架。”他转身朝他的办公室走去。戴维斯站起来跟过去。办公桌上方有一头用天鹅绒装饰的狮子,一个巨大的狮子填充玩具雄踞于一张椅子上,还有头狮子在灰扑扑的喜林芋叶子后面往外看。
“狮子”利奥从书架上取下几份手册计算起来。他拿给戴维斯看。
“九百块钱。”戴维斯说,“好像很贵。你干吗要把整部车都油漆一遍?”
“因为等我们找到一条保险杠,颜色会不一样。我们没办法找到一条跟你那条相配的,他们已经不再生产了。那就是原因。”他把手册收起来。接着跟戴维斯解释他也许根本没法干这活,那种小汽车很少见,不容易为它找到一条保险杠。不过他能够利用一台跟全国的回收站联网的电脑查,如果有一个人能换,那就是他。
“九百块钱。”戴维斯说。
“你到处看一看的话,也许能便宜点修好。”“狮子”利奥说,“不过我可不能担保。除了保险杠,你那辆车可是个宝贝,是经典车型。现在有人投资经典车,他们把车轮垫起来,每星期让发动机转一下,然后开去参加拉力赛。”
戴维斯把估价单折好,说他会再联系,心里却想着他绝对不会为了修保险杠花九百块钱。他驶离那儿时,看到那条街上还有间修车铺,就把车开过去。那里的修车工跟他说这辆车不值得费那事,提出可以出三百元从他手里买下。
“这价钱低了。”戴维斯说,“修好要多少钱?”
“一千两百块。”
“那可是很多钱。”
修车工哈哈大笑。他摆弄了一番数字,把总数降到一千块。他解释了他修这辆车要费什么事。“哦,好吧。”他突然说,似乎戴维斯在努力打败他,又做出一份七百块钱的估价表。“这绝对是我的最低价了。”他说,“再少就保不住本了。”
戴维斯离开这间修车铺时,那个修车工挥着一片纸朝这辆车跑来。戴维斯以为他又拿出了一套数字。“你忘了这个。”修车工说,然后把第一份估价表塞进车窗。看到戴维斯不明白,他解释了戴维斯可以怎样轻轻松松地赚五百元钱。他说得耐心中带着点恼火,就像老家的人跟听不明白指示的黑人说话时那样。戴维斯火冒三丈,他把那张纸揉了,扔出窗外。有一阵子,他想过要向有关部门揭发这个人,但想想还是算了。他会显得像是个爱发牢骚的人,另外不管怎样,他并没有够硬的证据。
几天后,评估员上班时打电话给他。“我想这会儿你不忙。”他说。
事实上,那是他一天之中最忙的时候,但是他不想显得无礼,就什么也没说。
“喂?”评估员说。
“我听着呢。”戴维斯说,“你收到估价单了吗?”
“事实上,我昨天才收到寄来的估价单。”
“我觉得挺高。你想的话,我可以往下再砍一点,我有把握能砍价砍得更出色。”
评估员打电话不是为估价单的事。出了件更重要的事,他觉得不应该在电话上讨论,戴维斯同意迟一点过去一下。挂上电话后,他的嘴巴发干,脉搏跳得很快。他知道有内疚感的人会这样,他决定当天就让评估员撤销索赔。
“现在不可能那样做了。”戴维斯跟评估员说了他想怎样做之后,评估员说,“这个女的向你提出索赔,如果她索赔成功,会让我们出一大笔钱。”他把一张表格推过办公桌,戴维斯读过后,他问:“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
“她说是你撞上了她,因为你当时没有看车前方,另外你还超速驾驶。”
“那不是事实!”
“她索赔三千元损失。”
戴维斯觉得挺荒唐,但是评估员没觉得。“她现在还根本没提人身伤害,谢天谢地。会是一团糟的,我可以给你讲一些故事。”
戴维斯闭上眼睛。
“她说你跟她说,下面是引用:‘别担心,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专心。’”评估员隔着那张纸的上方看过来。“那当然是一派胡言。”
“也不完全是。”
评估员放下那张纸。“你这么跟她说的?”
“原话不是这样。”戴维斯说,“那没什么意义,我只是礼貌起见。”他低头看着办公桌上的一张漫画,画的是一个男的站在陪审团前面,给他们看一个空空的袖筒,原先他的右臂伸在那里,而从后面看,上衣下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条不见了的胳膊的轮廓,他的手从下面伸出来。“事实就是那样。”戴维斯说。
“礼貌!哦,天哪!”评估员哈哈大笑,然后停下来牢牢地盯着戴维斯。“请原谅,”他说,“可是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你感觉没事吗?你想喝点水吗?”
“我没事。”戴维斯说。
“好了,我请你喝冰茶。那天都是我在讲,现在该你聊聊了。”
“我得回去上班。”戴维斯说,“我们该怎么做?”
“就按照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你说她没看就倒车,撞到你,还离开了事故现场。一个字都別提你跟她说她可以走,别再讲礼貌了,现在不是讲礼貌的时候。”
“那会跟我给你的第一份报告相矛盾的。”
“什么报告?”评估员从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份表格,撕成一长条一长条的。“什么报告?”他又说了一遍。
“你没有交上去?”
“你想看到奇迹吗?你想让我把不存在的东西交上去?原来——你有幽默感啊,你在微笑。”
街对面的男孩里奇领着一个朋友过来。“我可以把灯给你修好。”他说,“五十块钱。看着不是很像原来的,但是你不会违法了。”他的朋友站在他身后盯着那辆车看。金属凹槽里开始生锈。“灯三十块钱,”里奇说,“人工二十块钱。”那个跟他一起来的男孩突然仰面躺下,并且钻到了车底下。
“我说不好,”戴维斯说,“我还是想好好修一下。”
“那会花你一大笔钱,而且不容易找到配件,不过我想不用你出血,你可以敲你的保险公司一笔。修好这辆车是值得的。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来修。我会给你个好价钱。”
对车底下那个男孩,戴维斯除了他的鞋底,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他的鞋底一只是褐色的,另外一只是黑色的。他的两脚呈V形,让戴维斯想到他看到过的死去的士兵的照片。他根本不知道那个男孩在车底下干吗。“我会考虑一下。”戴维斯说。
里奇踢了踢他朋友的鞋子,那个男孩从车底下翻身出来。“我可以给你一份估价单。”里奇郑重其事地说,“只用跟我说一声。”
“你们去哪儿找配件?”
里奇和他的朋友对视一眼,咧着嘴笑了。
那天晚上吃完饭后,戴维斯想看书,可是那个短篇小说让他觉得毫无意义。他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做了他们所做的事,说了他们所说的话。最后他决定去看看他的老乡朋友。
戴维斯到时,他们正在洗碗。他在客厅里看电视,等到他们来跟他坐到一起时,他跟他们说了那次事故,说了克拉拉、评估员和很不老实的修车工:他该怎么做?
那位当妻子的打了个哈欠。“你问倒我了。”她说,“我又从来没有出过事。”
她去睡觉了,她丈夫站起来开始收拾房间。“你表现得那么高尚,我可没觉得有什么,他说,“要是你真的想做点值得做的事,干吗不帮我们洗碗?你在这里住的五个月里,一次都没有主动提出过洗碗。”
他跟着戴维斯到了门口。“你眼里没有什么够好。”他说,“你当初找房子时,那些房子总是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要么离上班地方太远,要么离马路太近。没有人会花五个月才找到房子。我们带你去参加派对时,你一副感到无聊的样子,早早就走。噢,管他的,对不起!”他站在台阶上面朝下叫明天给我电话!”
需要做的,戴维斯心想,是坐下来跟克拉拉理论一下。他当时对她的印象是可笑,而非不诚实。很可能她的评估员诱导了她,要么是她丈夫。他能想象到像她那样一个人,会一方面想做正确的事,另一方面又想让别人满意,于是就糊涂掉了。
他考虑过打电话给克拉拉,但是有可能是她丈夫接电话后挂上,一个陌生男人找他妻子。戴维斯知道世界上肯定有一个人会为了克拉拉吃醋,而且也有可能她嫁给了他。最后他从那份小册子上抄下地址,开车去了那里。
戴维斯把车停到街对面。那一带的房子很贵,这让他感到生气。那种人,住得起那种房子,怎么可能还想再赚三千块钱呢?一个长长的身影掠过前窗的窗帘,可能是克拉拉,也有可能是她丈夫。能娶像克拉拉那样高个子的女人,而且打她,那人肯定得是个大块头——很大的块头。但是戴维斯之所以没有下车,并不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他在想他不应该像个小孩子一样跑来跑去,没有留个心眼,没有三思而行。他现在应该得到教训了。如果他下车走到克拉拉家门前,他们会设法利用他的诚实敲诈他,就像利用他讲礼貌来敲诈他一样。他可怜她,也可怜自己。
哦,克拉拉,他想,我们干吗不能实话实说?
戴维斯收到支票后,把车开到“狮子”利奥那里。另外那个人要价便宜,可是戴维斯感觉他会偷工减料。里奇太年轻,没经验,大概也没有合适的工具。戴维斯不喜欢“狮子”利奥那副自吹自擂的样子,不过他把这看作是利奥自豪的表现,按照他的经验,自豪的人活干得好。另外电脑的事,也让他印象深刻。当一个修车工用上电脑时,我的天,那说明他把修车当回事。
戴维斯去提车时,那辆车漂亮得让他吃了一惊。“狮子”利奥把它从地下停车场开上来时,修车铺那层的人吹起了口哨。颜色比漆样册子上的颜色更鲜艳,比他想要的更鲜艳,但是其他所有人似乎都喜欢那种颜色。
“副驾驶那边的车门锁坏了。”“狮子”利奥说,“再跑五千英里刹车也不行了。不过现在跑得挺好。”送别时,他送给戴维斯一个小小的狮子填充玩具和一张保险杠贴纸:“今天就请你自己来一次利奥吧。”
发动机清洁过,也调试过,戴维斯马上就注意到了不同。这辆车跑得更快,反应更灵敏。发动机发出一种像是来自人的喉部的欢快声音,每次他换到低挡,发动机总会发出像手枪一样砰的一声响。他回家路上遇到一处红灯时,几个男孩把车停在戴维斯的旁边。他们的车是宽轮胎,后面架高了一点。那位司机轰了几下油门。戴维斯也加了一点油,让发动机加速转起来,发出挺大的砰砰响声。那几个男孩开始大声朝他喊着什么话,不是难听话,而是开玩笑的话。戴维斯直直地盯着前面。变灯后,另外那辆车在地上留下了橡胶印,后排座位上的男孩扭头朝他咧着嘴笑。
评估员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他打到戴维斯家里,戴维斯不喜欢这样。“哎,”评估员说,“我的直觉很厉害。我能想象到你一天到晚在生闷气。你得记着这里跟南方那边不一样。在那里,你可以做正确的事,你们有荣誉感,就是你们所谓的绅士准则。”
“这里跟那里一样,”戴维斯说,“到哪里都没有什么不同。”
“你遭了罪,”评估员说,“你遭的罪也得到了补偿,我觉得这样挺公平。”
“我同意。”戴维斯说。
“那就应该庆祝一下嘛。”评估员说,接着让戴维斯感到惊讶的是,他请戴维斯下个星期三去他家吃晚饭。“你会喜欢我妻子的。”评估员说,“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一个音乐方面的学位。你喜欢音乐吗?”
“不算特别喜欢。”戴维斯说,尽管他特别喜欢。
“没关系。你跟我妻子聊什么,她都能跟你聊。她还是按传统方式做菜,再过二十年,那种菜就会成为一种记忆,仅仅是记忆而已。”
戴维斯感觉自己完全能想象出来会吃到什么东西。他跟评估员说他星期三会忙,评估员建议星期四,他说他那天晚上也忙。
“你会发现我和我妻子时间很灵活,”评估员说,“我们哪天都行,随便你说吧,你说什么时候。”
戴维斯说不出话。沉默在积累,他想不出说什么话来打破沉默。
“我说错了就更正我。”评估员说,“不过也许你不愿意来。”戴维斯把听筒换到左手。
“我希望,”评估员又说,“这不是因为我做过的什么事,而让你对我有意见。”
“不,跟你怎么做的?点关系都没有。”戴维斯说,但是他想:是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做什么,都是想尽量帮助你。”
“我知道。”
“我在邀请你一起进餐,我在邀请你参加一场宴会,你却始终在想:‘他让我撒谎,他让我做出有损我的荣誉感的事。’你们这种人总是这样,整个就是这么一回事。听着,像你这样纯洁的人是不应该出事故的。”评估员说了又说,那种抱怨似乎老掉牙了,是一首歌,一种吟唱,事实不在语词上,而在于语气本身。最后他停了下来,道歉,戴维斯说根本没必要。他感谢评估员帮助了他,然后就挂了电话。
星期天上午,他去街角买报纸,回来时看到他那辆汽车的发动机盖打开了。有个男孩身子倾在发动机上方,另外一个男孩坐在前排座位上,车门开着,收音机在响。“嗨,你们这俩小孩戴维斯大声喊道,他们抬头看。发动机盖下面的那个是里奇。“我不知道是你。”戴维斯说着走到他们跟前。
“我看到你请人修了。”里奇说,“你花了多少钱?”
戴维斯说了个数字,比他所付的少了三百元钱,不想让自己显得上当了。显然就连这个数字也不够低。“咦。”坐在前排座位上的那个男孩翻着眼珠子说。
“管他的。”里奇没必要那么用力地关上发动机盖。“只要不是你的钱。”
戴维斯请人修了锁,但还是担心。这一带居民区有好几辆改装车,每次有这样一辆车在外面发动或者经过街上时,他都是强忍着才没有去到窗前。他睡着时也会听到它们的声音,它们经常进入他的梦中。他那辆车被偷走后,这种情况仍然持续了几星期。
一天夜里,那帮窃贼又是瞎胡闹又是找死地以可怕的速度开着戴维斯的车在街上来来去去。戴维斯因为听出是他的车而动了一下;他的梦变了,让他到了什里夫波特城外一段平坦而车辆稀少的路上。他跟他的朋友开着他的老汽车。他们之间的座位上,一个半空的瓶子滚来滚去。他的朋友把油门踩到底,车头灯之间的白线就像一根被吹动的线一样颤抖着,路边高高的松树像栅栏一样唰唰闪过。他们在唱歌,头猛向后甩,露着牙齿。
窃贼们也在唱歌。他们在这个街区的尽头掉头,又在这条街上开了一趟。在戴维斯的窗户外面,他们换到低挡,发动机发出爆响。戴维斯猛然醒来,手扪胸口,似乎自己的心脏熄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