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有好收获》刘宇昆科幻世界

柯远说文学 2024-11-04 11:42:41



夜晚,天空中挂着半个月亮,不时响起一声猫头鹰的啼叫。

商人夫妇以及所有的仆从都被打发走了,大宅子里安静得瘆人。

我和父亲躬身藏在庭院假山后面。透过假山的孔隙,我可以看到商人儿子的卧房窗户。

“乔姜啊,乔姜,我的乔姜……”

害了相思病的年轻人小声呻吟着,形容可怜。他已经神志不清,为保安全被我们绑在床上。但父亲留了一扇窗户,让哀怨的声音穿过稻田,被风带到远方。

“你觉得她真的会来吗?”我小声问道。今天我刚满十三岁,这是我的第一次狩猎。

“会来的。”父亲说,“狐妖无法拒绝被她媚惑的男人的呼唤。”

“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彼此吸引?”我想起了去年秋天来村子演戏的戏班子。

“不尽然。”父亲说道,却也说不出个缘由,“这不是一码事。你只管记住这个就行。”

我点了点头,似懂非懂。但我记得商人夫妇来向我父亲求助的情景。“太羞人了,他还不到十九岁啊!”商人哀叹道,“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怎么还会被那东西下了咒?”

“狐妖相貌妖艳,姿色超群,年轻人被蛊惑不足为奇。”父亲说,“大学士王徕也曾经和一只狐妖共处三天三夜,后来还中了状元。贵公子只是需要些指点。”

“求道长救救他!”商人的妻子躬身恳求,宛如啄食的母鸡,“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可就再没有人肯为他说媒了。”

狐妖是偷取人心的妖怪。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面对它的勇气。

父亲温暖的手掌按着我的肩膀,我镇定下来。他的另一只手拿着燕尾剑。这是先祖刘邺将军铸造的宝剑,已经传了十三代,经由数百名方士作法加持,斩杀了无数妖魔。

一片乌云遮住月光,霎时间一切陷入黑暗。月亮再次露出来时,我几乎惊叫出声。

那一刻,院子中央站着一个我平生仅见的绝世美人。

她披着皂色的绸缎,裙带飘飘,纤腰素裹,衣袖盈风,面色如霜,乌黑的长发披在腰间。恍惚间,我觉得她是从戏班子挂在戏台周围的那些唐代美人图中走出来的。

她环顾四周,一双明眸在月光下映出水色。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眼中满是忧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很可怜,无比渴望博她一笑。

父亲轻轻碰了碰我的后颈,我猛地从幻觉中醒过来——他告诫过我狐妖的能力。我脸红心跳,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只盯着她站的位置。

商人的仆从每天都会牵着狗在院子里守夜,防范狐妖。今晚的院子空空如也,她站在那儿犹豫着,担心中了陷阱。

“乔姜!是你吗?你来找我了吗?”商人儿子急切地呼喊,一声高过一声。

狐妖闻声转身,向卧房门走去——不,是飘过去。她的步伐轻盈无比。

父亲从假山后纵身跳出,手执燕尾剑,直奔狐妖而去。

她闪身避过,仿佛脑袋后面长了眼睛。父亲来不及收招,燕尾剑刺入了厚实的木门,发出一声闷响。他试图拔剑,但一时间拔不出来。

狐妖瞥了父亲一眼,转身向院门冲去。

“小良!别在那儿傻站着!”父亲大喊,“她要跑了!”

我捧着装满狗尿的陶土罐追上去。按照计划,我应该把这些秽物泼到她身上,让她无法变成狐狸逃走。

她转头对我笑了一下,“真是个勇敢的孩子。”霎时间,一股奇异的香味将我包裹,如春雨后绽放的茉莉。她的声音像冰糖荷叶粥一样甘甜,我恨不能听上一辈子。手里的陶土罐直往下坠,我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快!”父亲大吼一声,他已经从门上拔出了剑。

我沮丧地咬了咬嘴唇,这么容易就被迷惑,怎么当一个除妖人!我揭开封盖,将陶土罐里的秽物泼向她后撤的身影。但我竟然生出了不该弄脏她衣裙的奇怪念头,这让我颤抖的手和胳膊不听使唤,只有少量的秽物溅到她。

不过这已经够了。她咆哮起来,比狗吠更响亮、更刺耳,竟然让我后颈汗毛倒竖。她转过头,冲着我嘶鸣,露出两排雪白锋利的尖牙。我战战兢兢地退了一步。

泼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变形,已经显露出狐狸的脸:没毛的鼻子,尖尖的、愤怒抽搐的耳朵。她的手臂也变成了前肢,朝我挥舞着锋利的爪子。

她已经不能说话,眼睛里凶光凌厉。

父亲举剑从我身后冲上去,准备刺出致命一击。狐妖转身撞开院门,逃走了。

父亲紧追不舍,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我。我羞愧难当,也跟了上去。

狐妖脚下生风,银色的尾巴在田野里留下一道荧光。但她的身体还保留着人形,不如四条腿的狐狸形态跑得快。

离村子一里开外,我和父亲看到她闪身滑进了一座破庙。

“你去庙子后面包抄。”父亲上气不接下气,“我进大门逮她。如果她打算从后门逃跑,你知道该怎么做。”

破庙后面杂草丛生,庙墙已经部分坍塌。我刚跑到,乱石堆中就迸出一道白光。

“她喜欢自由自在,不想和商人的儿子有什么瓜葛。可是一旦有人爱上了狐妖,无论相隔多远,狐妖都能听到他的呼唤。男孩的哀号搅得我娘心神不宁,只能每天晚上都去见见他,让他安静一会儿。”

这和我父亲说的大相径庭。

“她诱惑无辜的书生,吸取他们的元气为己所用。那商人的儿子都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他病成那样,是因为庸医给他用了有毒的药物,想让他忘记我娘。如果不是我娘每晚造访,他早就没命了!还有,别再用诱惑这个词。男人爱上狐妖,和爱上世间其他女子无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脱口而出:“这两者是不一样的,我知道。”

她冷笑:“不一样?我可是看见了你刚刚看我的眼神。”

我的脸一阵发烫,“不知羞耻的妖精!”我捡起陶土罐,她站着没动,脸上依然挂着不屑的笑。最后,我还是把罐子放了回去。

前门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重击,接着是我父亲获胜的高呼和女人凄厉的尖叫。

女孩脸上的不屑变成了愤怒,接着转为惊恐。她眼中的神采暗淡下来,变得了无生气。

父亲又低吼一声,女人的尖叫戛然而止。

“小良,小良,结束了!你在哪儿?”

眼泪从女孩的脸颊滑落。

“把庙子搜一遍!”父亲接着喊道,“她可能有个崽儿,我们要斩草除根。”女孩一下子紧张起来。

“小良!你找到什么没有?”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近。

“没有!”我紧紧盯着她,“我什么都没发现!”

她转身逃出僧舍。片刻后,我看到一只小白狐跳上残破的院墙,消失在夜色中。

清明节,属于死者的日子。我和父亲带上酒食去给母亲扫墓,告慰她阴间的灵魂。

“我想在这里待会儿。”我说道。父亲点点头,独自回家去了。

我小声地向母亲道歉,希望她不要怪罪我,然后拾起带给她的蒸鸡,独自走了三里地,来到山的另一头——那座破庙。

嫣儿跪在庙堂中间,不远处就是父亲五年前杀死她母亲的地方。她现在将头发梳成一个圆形的发髻。这是女子行笄礼的发式,她成年了。每年清明、重阳、中元、春节这些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我们都会见面。

“我给你带了这个。”我把蒸鸡递给她。

“谢谢你。”她小心地撕下一只鸡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嫣儿向我解释过狐妖为什么住在靠近人类村落的地方。她们喜欢人类的事物,包括我们的语言、服饰、诗词和故事。另外,还能时不时收获一份来自正人君子的真挚爱情。

但她们毕竟是猎食者,在狐狸的形态下才是最自由的。自从她母亲出事,嫣儿再也没有靠近过鸡舍,但她仍然很想念鸡肉的味道。

“狩猎如何?”我问道。

“不大好。”她说,“打到过几只百岁蝾螈和六趾兔,我总是吃不饱。”她咬下一块鸡肉,嚼了几口,咽了下去,“而且我现在变形也有困难了。”

“很难变成人了吗?”

“不。”她把剩下的鸡肉放在地上,小声地为她母亲祈祷了一会儿。

“我是想说,我现在要变回原形越来越难了。”她接着说,“打猎的时候得变成狐狸,但有几个晚上我完全做不到。你们的生意如何?

“也不景气。蛇精和恶灵不像前几年那么多,就连自尽的怨魂也变少了。至于跳尸,这几个月我们都没有碰到过。父亲已经开始为钱发愁了。”

我们也很多年没有再对付过狐妖了。可能嫣儿给它们报了信,让它们远远躲开。说实话,这让我多少好受些。父亲在有些事情上存有偏见,我暂时不打算告诉他。他现在变得焦躁易怒。村民不那么需要他了,他的威望于是与日俱减。

“你想过吗?也许那些跳尸同样被人误解了。”她问我,“就像我娘。”

看到我的表情,她大笑起来,“我在逗你呢!”

我与嫣儿之间的这种共情很奇怪。我们甚至不算是朋友,更像发现了与一般说教不同的世间真相,然后相依为命的伙伴。

她看着留给她母亲的鸡肉,说道:“我觉得这片土地的灵力正在被抽走。”我也曾怀疑过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不敢说出口——害怕不小心被自己说中。

“你觉得是什么导致的呢?”

嫣儿没有回答。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随后突然站起来,拉起我的手,躲到庙堂佛像后面。

“怎么——”

她伸出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离得这么近,我嗅到了她的气味,和她母亲一样芬芳甜美,明媚得让人如沐春光。我感到我的脸开始发烫。

片刻后,一伙人走了进来。我从佛像后面小心地探出头,偷看外面的情况。

天气炎热,这些人应该是想找个遮阳的地方。两个仆从放下藤轿,从里面走下来一个金色卷发的白皮肤洋人。其他几个人带着三脚架、水平器、铜管子,还有塞满了几个大箱子的稀奇物件。

“尊敬的汤普森大人。”一个官员打扮的男子走上前,那副点头哈腰的样子使我想起了乞怜的丧家犬。“您请歇歇脚,喝点凉茶。今天这些人本该去上坟,被叫来干活实属不易。请等他们拜拜佛,免得神明怪罪。我保他们之后会更加卖力,计日功成。”

“你们这些中国人的毛病就是一直迷信。”洋人说话的腔调很奇怪,但还是能听懂,“记住了,香港到天津的铁路,是大不列颠在华的要务。如果日落前赶不到博头村,我就扣你们的工钱。”

我听过一些流言,说满洲皇帝打了败仗,朝廷不得不让出各种权力,包括花钱让洋人修铁路。但这些事离我太遥远,我没怎么上心。

官员连连点头称是,“尊敬的汤普森大人,您说的都是对的。但是,可否劳烦您听我一句话呢?”

那恼人的洋人不耐烦地挥挥手。

“有些当地的村民对修铁路的事很担心。他们觉得这会切断地脉,坏了风水。

“就像人要吸气一样。”官员做了几个呼吸的动作,耐心地向洋人解释,“地下藏着灵脉,一般与河流、山脉和远古的道路并行延伸。这些灵脉让村落兴盛,也滋养一方神灵和珍禽异兽。您就不能听听风水先生的意思,把这路线挪一挪吗?”

汤普森翻了个白眼,“这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理由。你要我把铁路从最高效的路线上挪开,免得惹你们那些土神仙生气?”

官员表情看起来很痛苦,“嗯,在那些修好铁路的地方,确实发生了许多不详之事:有的人破了财,有的死了牲口,家里供的神仙也不灵了。和尚和道士都说是铁路惹的祸。”

汤普森大步走到佛像面前,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我在佛像后面缩起身子,紧紧攥着嫣儿的手,屏住呼吸,生怕被发现。

“这东西还有法力吗?”汤普森问道。

“这座寺庙已经多年没有住持了。”官员说,“但这尊佛像依然被人们供奉。村民说拜它很灵验。”

紧接着,我听到一声巨响。庙堂里响起一片惊恐的吸气声。

“我刚刚用手杖敲断了你们佛祖的手。”汤普森说道,“你看到了吧,我既没有被雷劈,也没有遭什么天谴。所以说,它只是一尊泥塑,充填了一些稻草,再涂上廉价漆料。这就是你们被大英帝国打败的原因!你们本该用铁来修路,用钢来造武器,却在这里崇拜泥巴做的雕像。”

这一次,没有人对铁路路线提出异议了。

这伙人离开之后,我和嫣儿从后面走出来,盯着佛像的断手发呆。

“世道变了。”嫣儿说,“香港,铁路,洋人带来的能传话的黑线、会冒烟的机器……还有更多新玩意儿,我经常听茶馆的说书人说起。我觉得这就是灵力消失的原因——一种更强的魔法出现了。”

她的声音如一池秋水,冰冷而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但她说的是事实。我又想到了父亲,他还在努力维持着意气风发的样子,但找他的人依然越来越少。我开始怀疑自己学习道术和剑术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你有什么打算吗?”我又想到了嫣儿的处境——孤零零地藏在深山,没有足够的食物维持法力。

“能做的只有一样。”她哽咽了片刻,接着有了怒意。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打破平静,激起一圈圈涟漪。

她看了看我,重新冷静下来。

“我们能做的,只有生存。”

铁路很快便融入了乡村景色。黑色的机车呼啸着穿过绿色的稻田,吐着蒸汽,拽着长长的车厢,像是从远处那些朦胧的雪峰上飞驰而下的巨龙。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是一幅奇景。孩子们兴奋地跟着它跑,在铁道两边追逐欢呼。

但没过多久,蒸汽机的煤烟就熏死了路边的水稻。有天下午,两个孩子在铁轨上玩耍,看到火车吓得走不动路,被撞死了。从那以后,火车就不是什么稀奇有趣的事物了。

已经没有人需要我和父亲的帮助了。人们要么求助于基督教的传教士,要么去找那个自称在旧金山念过书的新式教书先生。年轻人被传说中的好前程和好薪水吸引,纷纷离开村子,前往香港和广东。田地荒芜了,村子里只剩下听天由命的老人和幼童。来自遥远省份的外乡人时不时前来,打听低价收买土地的消息。

父亲终日静坐在前堂,燕尾剑横在膝盖上,眼睛看向门外,从日出到日落,仿佛一尊雕像。

但是,每天我从田间回来,都会看到父亲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今天可有人来求助?”他问道。

“没有。”我努力保持轻松的语气,“但我敢说,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跳尸。它们蛰伏太久了。”

我避开视线,害怕看到父亲眼中的失望。

之后的一天,父亲在他的卧房里悬梁自尽。

我的心已经感觉不到悲伤。我将他的尸体放下来,这一刻,突然觉得他与他一生都在猎杀的妖邪是一样的——依赖古老的灵气维持生命。当灵气流失殆尽、无法挽回时,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手里的燕尾剑很沉。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除妖人,但在这个妖怪和鬼魂纷纷消失的时代,我又是什么?这把剑里有着历代道学大师的法力加持,却无法拯救父亲绝望的心。如果我继续留在这儿,恐怕我的心也会变得死气沉沉。

自从在破庙遇上铁路测绘员,我和嫣儿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但她的话此时却在我耳边回响:

学会生存。

我收拾起行囊,买了一张去香港的车票。

一个印度人模样的检票员看了看我的票,挥手让我通过。

我驻足片刻,望向延伸至铁路尽头的远山峻岭,感觉它更像一条通向天堂的阶梯。这条铁轨的终点是太平山顶,那里住着香港真正的主人,中国人不得进入。

但中国人可以给锅炉铲煤,给齿轮上油。

每次钻进引擎间,我都会被蒸汽包围。五年之后,我已经熟悉了活塞发出的富有节奏的摩擦和钢琴断音一般的齿轮咬合声,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嘈杂之中整齐的律动形成了一种动人的音乐,就像京剧开始时的镲和锣。我检查压力,给垫圈上密封剂,拧紧法兰,用备用零件替换老旧的齿轮。我忘我地工作着,虽然辛苦,却很满足。

换班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我走出引擎间,看到天空中一轮满月。又一列由我照看的蒸汽机拽着满载乘客的列车,朝山上驶去。

“别被中国的鬼魂勾走了哦!”车厢里,一位金发女士伸出头来冲我喊道,她的同伴哈哈大笑。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中元节。我应该为父亲准备点祭品。大概可以去旺角买点纸钱吧。

“今天休息?我们还要你接着做呢!”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这种女人还扭捏个什么?”另一个男人边说边笑。

我循声望去,站台外面的阴影处站着一个中国女孩,她穿着紧身的西式的旗袍,浓妆艳抹——一看就知道她的职业。两个英国人挡在她面前,其中一个试图揽住她的腰,她往后退了一步。

“求求你们,我真的很累。”她用英语说道,“下次吧。”

“就现在!别犯傻了。”第一个男人说道,语气强硬起来,“没得商量。过来,做你该做的。”

我走向他们,“嘿!”。

两个英国人回头看着我。

“出了什么事?”

“少管闲事!”

“这不是闲事,”我说道,“这是我妹妹。”

这句谎话估计骗不了他们,但是五年的重体力劳动让我的体格十分健壮。看到我脸上和手上都沾满机械油,他们大概觉得和一个低等的中国技工在街头打架不划算。

于是他们咒骂着,坐上前往太平顶的列车离开了。

“谢谢你。”她说道。

“好久不见了。”我看着她,把那句“你真漂亮”咽了回去。她面容憔悴、身体消瘦,看起来疲惫不堪,身上散发着浓郁刺鼻的香水味。

但我并不反感。只有无须为生存拼搏的人,才有闲心对别人指手画脚。

“今晚是鬼节。”她说,“我不想工作,我想我娘。”

“我们一起去买点祭品吧。”我提议。

我们乘上去九龙的渡轮,水面的微风让她精神了些。她拿起船上的茶壶,用热水沾湿毛巾,擦掉了脸上的妆。我又隐约闻到了她本来的体香,和从前一样清新迷人。

“你真漂亮。”我这样说道,心里也这样想。

九龙的街道上,我们买了点心、水果、饺子、蒸鸡、纸钱和香,聊起了彼此的生活。

“狩猎如何?”我问道。我们都笑了。

“我很怀念做狐狸的日子。”她漫不尽心地小口啃着鸡翅,“上次见面之后不久的一天,我感到最后一点法力消失了。我再也变不成狐狸了。”

“我很抱歉。”我给不了更好的安慰。

“我娘教会我接纳人类的事物:食物、衣服、京剧,还有老掉牙的故事。但她从不依赖这些东西。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形、捕猎。而我呢?我已经没有爪子了,也没有锋利的牙齿,连跑都跑不快,只剩下这副漂亮的皮囊。我娘的美貌害得她死在你父亲的剑下,而我现在做的正是你当年诬陷我娘做的事——我引诱男人,赚他们的钱。”

“我父亲也不在了。”

听到这句话,她的苦涩似乎少了一些,“发生了什么?”

“和你一样,他感到灵力消失了,无法接受这件事。”

“我很抱歉。”我知道她无法多说什么。

“你曾经告诉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生存。我很感激,这句话救了我一命。”

“那我们扯平了。”她微笑着说道,“不要再倒这些苦水了,今晚属于先人。”

我们走下码头,把买来的供品放在水边,邀请逝去的亲人前来享用。随后焚香,烧纸钱。

她看着火焰产生的热流将未燃尽的纸钱带向天空,消失在星辰之间。“没了灵气,你觉得阴间的大门今晚还会打开吗?那些鬼魂还能回来吗?”

我迟疑了。小时候,父亲曾教过我聆听鬼魂用指甲挠窗户纸的声音,分辨神灵在风中的低语。而现在的我,已经习惯于忍受雷鸣般的活塞声和蒸汽喷出阀门的刺耳嘶鸣,再也感知不到那个属于童年的、逝去的世界。

“不知道。”我说,“在这个铁轨和蒸汽机驱散了灵力的时代,也许鬼魂和人一样,有的学会了生存,有的没有。”

“有过得好的吗?”她问。

我被她问住了。

“我的意思是,”她接着说,“你没日没夜地开着引擎,好像自己也是一个齿轮。这样快乐吗?你做梦时都梦见些什么?”

我什么梦都记不起来了。我任由自己的思绪迷失在齿轮和螺杆单调的运动中,跟随金属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去想父亲,不去想这片被掠夺一空的土地。

“我总幻想着在这片金属和沥青的森林里狩猎,”她说,“幻想我变回狐狸形态,在梁柱之间、屋宇之上飞奔,直到登上这座小岛的顶峰。我想咆哮,对着那些自以为可以占有我的男人咆哮。”

我转头看她,她的眼睛突然发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在这个蒸汽和电力的时代,在这座大都会,除了那些住在太平顶的人,还有谁能保有本来的面目?”她问。

我们坐在港口边上烧了一整晚的纸钱,等待着哪怕一丝亡魂归来的迹象。

住在香港是一种异样的体验: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但过上几年就天翻地覆,让人恍如隔世。

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新式蒸汽机需要的煤炭变得很少,输出的动力却越发强劲。它们的体积也越来越小,街上满是机械驱动的黄包车和马车。有钱人还能买到制冷的机器,能保持室温清凉,给食物保鲜。这些机器用的都是蒸汽驱动。

我经常走进商店,忍受着店员的白眼,研究橱窗里的模型机。我将能找到的介绍蒸汽机原理和操作的书籍读了个遍,还试着用这些知识改进我维护的几台机器:实验新的点火冲程、试用新式活塞润滑油、调整齿轮传动比……我渐渐弄懂机械中的魔法,并从中找到许多乐趣。

一天早上,当我修理一台受损的调节器时(这是个细致活儿),两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我头顶的平台上。

我抬起头,两个人低头看着我。

“就是他。”我的监工说。

另一个衣着考究的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你就是那个想出给老设备换大飞轮的人?”

我点点头。这一点我很自豪——设计者们做梦都想不到我能让这些引擎更加卖力地工作。

“你真的没有窃取哪个英国人的想法?”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我眨眨眼睛,片刻的困惑之后感到有些愤怒,“没有。”我努力保持冷静,然后缩回机器下面,继续工作。

“他很聪明。”监工说道,“作为中国佬,他的脑子还算灵光。”

“我也觉得可以试试。”另一个人说,“比起从英国雇一个机械师,肯定能省不少钱。”

亚历山大·芬梨·史密夫先生,山顶缆车的所有者,也是一个狂热的工程师。他预见到,技术进步必然导致蒸汽动力自动化。最终,机械臂和机械腿将替代中国苦工和仆人。他从中发现了机遇。

我被选中,帮助史密夫先生完成他的新冒险。

我学会了维修发条装置、设计复杂的齿轮系统,还能利用阀门巧妙地实现各种功能;我学会了如何给金属镀铬,如何用黄铜制出光滑的曲面;我发明了将坚硬的发条同微型化、规模化的阀门以及清洁的蒸汽相结合的一系列技术。一旦自动模块组装完成,我们就会给它连上从英国运来的最新的分析机,再让它吃下打着密集孔眼的纸带——编写好的巴贝奇-洛浦雷斯代码。

史密夫先生花去了整整十年。如今,机械臂已经可以在中环的酒吧里斟酒,机械手也在新界的工厂制作时髦的服装和鞋子。太平顶的府邸里,我设计的自动扫帚和拖把开始分区分块地洒扫房间,像机械精灵一样喷吐白色的蒸汽,不时轻轻地碰到墙壁。这些都是我听说的,未曾亲眼见到。洋人们终于可以摆脱碍眼的中国劳工,享受这座天堂般的亚热带城市。

我三十五岁的时候,她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门前。恍惚中,我以为是记忆重现。

我将她拉进我窄小的公寓,在门口张望。确定没人跟踪后,我关上了门。

“狩猎如何?”我问道。这个玩笑很拙劣,她勉强地笑了。

印着她照片的报纸满天飞。这是殖民地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不是因为港督的儿子私养了一个中国妓女——这没什么大不了——而是这个妓女从他那里偷了一笔巨款。每个人都在议论此事。为了搜捕她,警察翻遍了整个香港。

“今晚你可以藏在我这里。”后面的话我没能说出来,但是她明白。

她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昏暗的灯光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阴影。她看上去憔悴无力,“你也要批评我了。”

“我有个好工作,不想丢了。”我说,“芬梨·史密夫先生很信任我。”

她弯下腰,撩起裙子。

“别这样。”我别过头,不想看她对我施展那些伎俩。

“看!”她的声音里没有诱惑,“良,看着我。”

我转过头,倒吸了一口气。

在我眼前,她的双腿是锃亮的铬合金制成的。我弯下腰,想看得清楚些:膝关节处精确地排列着柱状连杆;大腿上的蒸汽传动机构悄无声息地运作;她的脚被精心铸模、塑形,表面光滑,线条流畅。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机械腿。

“他给我下了药。”她说,“当我醒来时,我的腿已经不见了,被换上了这些东西。痛得钻心挖骨!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喜欢机械胜过肉体,在正常女人面前硬不起来。”

我听说过这样的人。在这个充斥着铬和铜,叮咣作响、吞云吐汽的世界,人的欲望也会扭曲。

我盯着她小腿曲线上的光泽,不敢去看她的脸。

“我有过选择:让他继续改造我的身体,或者让他拿掉这些金属,把我丢到大街上。谁会要一个没腿的中国妓女?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忍着痛,让他继续施为。”她站起来,脱下长裙和长手套。我看清了她铬制的躯体:腰部为纵褶裥式样,让关节能灵活转动;手臂由层层叠叠的曲面金属片组成,可以随意弯曲转动,如同华丽的铠甲;双手包着最细最软的锁甲,手指是玄钢,原本长出指甲的地方镶嵌着珠宝。

“他不惜重金。我身体的每一寸都是由最好的工匠制作、由最好的手术师安装的。用电流驱动人体、用线缆替换神经都是违法的,但依然有许多人想做这些实验。他们从来只和他说话,仿佛我只是一台机器。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打了我,我绝望地反抗。他像一根稻草一样脆弱,我突然意识到这副金属手臂有多大力气。我让他对我为所欲为,一块一块地换走我的身体,哀痛着我所失去的,却没有意识到我得到了什么。我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但也变得令人生畏。

“我捏住他的喉咙直到他昏迷,拿上能找到的所有钱财,逃走了。

“然后我就来找你了,你能帮我吗?”

我走上前去,抱住她,“我会帮你复原身体的,我们可以去找医生——”

“不。”她打断了我,“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们几乎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工程。嫣儿的钱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有些东西是钱买不了的,尤其是知识和技术。

我的公寓变成了车间。每天夜里,每个礼拜天,我们都在忙碌:把金属加工成型,将齿轮磨光,搭接电线。她的脸是最困难的部分,这一部分依然保留着肉体。

我翻遍了解剖书,用石膏为她的脸铸造模型。我甚至划开自己的颧骨,割伤脸颊,跌跌撞撞地冲进手术室,学习医生们如何缝补伤口。我还买了价值不菲的珠宝面具,不惜拆碎它们,从中学习将金属打磨成人脸的艺术。

这一天终于来了。

月光皎洁,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一个苍白的方块。嫣儿站在方块中央,转动脑袋,感受着她新的脸庞。

数以百计的微型汽动装置埋在光滑的铬制皮肤下,每一个都可以独立控制,让她做出任何一种表情。但她的眼睛依然如故,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兴奋不已。

“准备好了吗?”我问到。

她点点头。

我递给她一只碗,里面装满了细细研磨的纯净的无烟煤,闻着像烧过的木炭,又像这片土地的精华。她将煤粉倒入口中吞下。我听到了她体内微型蒸汽机剧烈打火的声音,气压正在上升。我不由得后退一步。

她扬起脑袋,对着月亮嗥叫。那是蒸汽涌过黄铜管线的声音,让我想起很久以前那充满野性的咆哮——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的狐妖的叫声。

随后她蜷缩在地上,齿轮转动,活塞抽吸,曲面金属片滑动交叠,噪声越来越大。她开始了变形。

从最初的灵感落墨于纸上,经过数百次调整改进,她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我能从她的设计中看到她母亲的影子,又加入了一些新东西,让线条更加硬朗。

从她的想法出发,我在铬制皮肤上画出了精致的纹路,设计了金属骨架上复杂的关节。我亲手拼接每一个铰点,组装每一个齿轮,搭接每一条电线,焊接每一条焊缝,并给每一个执行机构上油。我一次次将她拆开,又一次次拼装起来。

当一切完美运行的时候,我惊叹不已。她在我眼前变形、折叠又展开,像一尊散发着银白光芒的纸雕。最终,一只铬制的狐狸出现在我面前。如此美艳,如此致命,正如最古老的传说中的描绘。

她在我的公寓里轻轻走动,体验着自己新的身体。她体形矫健,动作机敏,四肢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的尾巴是用比蕾丝还精致的银丝做出来的,在昏暗的公寓里划出一道荧光。

她转身朝我走来——不,是飘过来。这是一个光芒万丈的猎食者,一个复活的远古魅影。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火焰、煤烟、机油和金属。那是力量的味道。

“谢谢你。”她身体前倾,好让我拥抱她真实的形态。在体内蒸汽机的加热下,她的金属躯体变得温热而鲜活。

“你感觉到了吗?”她问道。

我哆嗦了一下,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消失已久的古老灵力回来了,虽然已是另一种面貌:金属与火焰浇注的身体,不再依托毛发与血肉之躯。

“我会找到我的同类,”她说,“并把他们带到这里。我们一起解放他们。”

我曾经降妖除魔,而如今,我是他们的一份子。

我打开了门,手上握着燕尾剑。它只是一把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古剑,但依然足以劈碎任何胆敢挡道之人。

我们无人能挡。

嫣儿一跃而出,如一道闪电,踏着敏捷而优雅的步伐,窜进了香港的街头。自由,充满野性,她是属于新世界的狐妖。

当一个男人爱上了狐妖,她就永远能听到他的呼唤,无论相隔多远……

“狩猎愉快……”我默念。

远处又传来嗥叫。她的身影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一缕蒸汽升入天空。

我想象着她在那条通往山顶的铁路上飞奔,如同不知疲倦的引擎向前冲刺、再冲刺,奔向太平顶,奔向那充满魔法的未来——正如那充满魔法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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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远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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