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在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年月,咱堂哥究竟是怎么长的,十七八岁就蹿到了一米八几的身高,还脸大面大,往面黄肌瘦的人群中一站,妥妥的就是一座伟岸的高山。
那时候没什么洗发素什么护发水发胶,堂哥的一头黑发却总是乌黑发亮。
乌黑发亮的黑发,堂哥总梳成大背头,那时候人们可不管大背头叫大背头,而叫“大包头”。
大包头顶一顶草绿色的军帽,身穿一件被衬衣,一条窄脚裤(人们习惯称作窄裤脚),肩挎一个人造革皮包(惯称皮蛋包),腰插一把小插刀,这在当年可是二流子的标配呀!
堂哥就是二流子,还是头号二流子,因为个头足够大,因为在村子里最先配齐了这身装备,更因为他脚上蹬的是在邻近一个村子独一份,绝无仅有的翻毛皮鞋。

这一身武装到牙齿的装备,平时可不是穿在身上,而是压在箱底,只有在人群众多的热闹场合才会隆重上身。
那年月日月凋敝,就是办婚事也只不过一领草席一床棉被,两个新人滚一块,顶多几家至亲凑一起吃顿饱饭,根本就不隆重。
所谓隆重的场合,一般来说就是县电影队,下乡放映时。县电影队下乡放映都每年年底,影片胶卷顶天就带两部的,走村串寨一路走一路反反复复地放映。听到放映什么《奇袭白虎团》什么《渡江侦察记》,每一次都能引发一场“嗷嗷”欢呼。就连《送货路上》,都有人跑十几里地,尾追着电影队看第三场第五场,甚至更多。
这种机会,堂哥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一次也不!既为了看电影,更为了一身装备不被埋没。
其它装备,包括腰间的小插刀,人们都难免指指戳戳议论纷纷,但无非也就这样吧,倒是窄脚裤,人们通常都是上升到“有伤风化”的高度来抨击的。

有一次,某生产队就曾在电影放映时,以维护治安为名,组织剪过一次窄脚裤。那次组织活动是卓有成效的,几乎将当晚到场的窄脚裤一晚剪尽,唯一的遗憾就是出现了堂哥这个变数。
有道是身大力不亏,最为关键的是事关视若珍宝甚至生命的装备,因而有效激发了超常的极限潜能,堂哥明明被六七个年龄相仿的人死死地摁住,手持利剪的人也已经冲他的裤子伸出了手,角力中突然出现了意外,六七个壮汉摁人的被掀翻在泥地里,被摁着却翻身而起,脱兔般飞遁而走。
那次脸庞、手肘、膝盖、小腿多处皮破血流,堂哥都没怎么放在心上,让他感到肉疼不已的是白衬衣染上了黄泥巴,再洗夜袭不白净了。
身为头号二流子,堂哥最难能可贵的是清楚二流子只是自己的兼职、副业,自己的本质、主流、还是农民,是少年当家的一家之主。

就在光荣纳入二流子之列前,大伯新丧,肚子里还怀着小妹的大妈,只知道哭天抹泪,感叹苦命,是堂哥挺起腰杆让失去了大伯的大妈有了依托,顶起了一个七口之家的屋顶,把三个妹妹相继拉扯大,嫁出去,更是把兄弟培养成了,邻近三山五岭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正牌大学生。
堂哥的付出,堂哥的功绩都是有目共睹的,但堂哥其实并不受人敬重。
山里人大多吃了大亏不是抗争,而是认命,反而是谁若让他受了点小气,哪怕只是口头上占了点小便宜,他都会把你记住了,跟你杠上了。
恰恰是堂哥他历来最爱占的就是便宜,无论是真金白银的,还是言语上的,他都锱铢毫厘斤斤计较。

久而久之,堂哥便宜实际上没占到多大点儿,倒是把自己树立成了众矢之的。
等到儿女先后长大,进入花季雨季,堂哥头发白了,皱纹也深了,早忘了早年间自己那身装备,对子女横挑鼻子竖挑眼。
女儿跟同村的一个小伙爱得死去活来,打得火热,堂哥如果添棵柴凑把火,十有八九就玉成了一场美好姻缘,可他却把年轻人的罗曼蒂克当作了伤风败俗,硬是和男方父亲各自发力,硬生生棒打鸳鸯。
女儿心寒了,远赴他乡随便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从此几年难得回乡一趟。
侄子没堂哥一样高大威猛,身上有料,脑袋里却颇为有货,情商高女人缘自然缺不老,先后三任妻子一个比一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很遗憾堂哥他要的太完美,她们一个个永远做不到。当第三任“自动离职”,儿子也把学龄幼子留下给,堂哥嫂,自己以经济发展为中心,去了东南沿海打工去了。

幸福通常都是踟蹰独行而来,不幸却恰恰相反,历来接二连三。堂哥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培养了一个老牌大学生弟弟,嘴上最为津津乐道的是这,心底里最大的依仗也是这,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那宝贝弟弟一点也不如他所愿,居然在政府部门职位上升期,给他来了个英年早逝。
如今啊,当年的头号二流子,咱堂哥一米八的身高只剩下不到一米六,另外那二十几公分看着是佝偻了弯曲了,其实是预埋土里了。头白完牙掉光,一张嘴瘪成了一条皱纹,倾吐欲不是那么强烈了,可一旦开口还是老腔调,还总是引得一阵一阵众口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