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落日像火球般红透半边天的时候,麻秀英背着篾竹篓远远地站在一棵碗口粗的椿树下,再次扭头向倚在门框边的舅妈挥挥手,便告别了深居大门山村的舅舅家。
甩手行至不远处,眼前十几级台阶蜿蜒而下,麻秀英屁颠屁颠地踏上去后就一步一步低头往下走。篾竹篓两边的棕绳套子把她原本丰满的胸部勒得更加鼓胀,由于是疾步而行,它们被震得颤颤悠悠,让人担心这两个白兔样的肉包子时时刻刻会从胸衣里滚落下来。
“喂,吴师傅,把那只后腿砍给我!”
“好哩,后脚好,端午节拿去拜岳父母,他们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说吧,肥头大耳的吴屠夫腆着个圆滚滚的肚皮,扬起雪亮厚重的油坎刀“嘣!嘣!蹦!”地使劲砍起来,把案板上的杆子称、猪杂碎都一骨碌地震翻起来。
“十五斤上下,一共一百三十九元。”
吴屠夫歪头眯眼抽着烟,过了称,一口气说出了肉钱,随即麻利的拎起还微带着血腥味的白里透红的大猪脚,“哐当!”一声丢到龙天保跟前的案板上。
眼看天色向晚,龙天保在墟场上的肉摊子前叫屠夫帮剁了一只猪脚,又拐到杂货铺里称了三斤包谷粉,买了些豆腐皮、盐蛋皮蛋,还有香纸一类祭祀物等,然后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箩筐里,再轻悄地挑起来向大门山那方迈去,以便接应途中归来的麻秀英。
翻过一道杂草丛生的山梁,便来到了满是田畦的路边,远远地便望见一个衣着桃红衣装的女人,只见她背肩垂着的又长又亮乌梢蛇似的发辫已经挨到地面,正弯腰翘臀地朝田边的一口水井里掬水喝。
“喂,秀英,终于接到你了!”
四周一顾,见坡上坡下没有一人,龙天保大起胆子以手掩唇地吆喝起来。
“哎,我还以为你是老鼠胆子不敢来接我。渴吗?这口井里的水又甜又凉,给你舀些喝,尝一尝。”
一说完,秀英便就势向身边的一棵桐树枝桠伸手摘去,采了两张嫩绿的桐油叶翻卷做了个叶盒子,用小枝条别紧,然后又扯一扯裤管蹲下去,挽上衣袖用双手向井水表面拔了拔,对着一处干净的井水用桐叶盒子舀上了水,又小心谨慎地捧起来弓身慢走,把它送给天保喝。
龙天保轻轻地接过秀英递给的桐叶盒子咕噜咕噜地喝完后,用衣袖揩了揩湿淋淋的唇边,然后调头朝秀英瞧去,只见她又踅走到井水边揪了一根井岸边的芭茅草,挽了个蝴蝶结丢进清幽幽的井水里——当地习俗路边井中喝水是得付给所谓水神饮水钱的,井水底里早已沉入了许多大小不一的蝴蝶结——蹲着一把抓起篾竹篓棕绳套伸手穿过去背上,再向龙天保站着的地方踱去。
“怎么样?跟你舅他们说了吗?”
见到气喘吁吁走来的麻秀英,龙天保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还用说吗,他两个听我讲了都笑得双眼眯成了一道缝,就差没喊我声送子娘娘了。”
麻秀英靠着龙天保满脸堆笑边走边回答。
“舅舅家一再交代,对哪个都不能讲出去,怀胎十月悄悄地生了,就叫人偷偷来通知他们。”
麻秀英盯了身边的龙天保一眼,神秘兮兮地说。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真要到送人那一天,我还有些舍不得。”
说着,龙天保从怀中摸出一根纸烟滋滋地含在嘴里抽起来。
“可不是嘛,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坨肉,不到万不得已那一步,哪个又狠心把他送人呢。”
说完,麻秀英两眼一红,低下了头。
“端午节一过,插秧栽苕种包谷就差不多忙完了,到时候你准备好,我来接你,我们到铜仁市打工去,避一避风浪。租房子把孩子生下来。”
说罢,龙天保瞅了一眼麻秀英,看看她意下如何。
“嗯,你可要说话算话,讲良心,我快三个月了,眼下反应可大了,肚子一天比一天隆起,不走就瞒不下去,发现了我还不被打死才怪!”
说完,麻秀英咬了一下嘴唇,狠狠地剜了一眼龙天保。
两人操小路,窃窃私语,不知不觉间,一袋烟功夫便走到了两村邻界处的一棵弯腰驼背的老岩鹰树下,又到了分别时刻。
“集市快散了,你就不用去了,我已替你买好了猪脚、包谷粉条、皮蛋盐蛋,还有香纸,你只管带回去,和伯伯婶娘好好过上一个端午节。”
说着,龙天保搁下箩筐,取出上面这些物件直往麻秀英的背篓里摆。
“诺,把钱拿上。”麻秀英从衣袍里摸出了一沓人民币准备递给龙天保,急忙说道。
“别啰嗦了,把我当外人了是不是?快拿回去!”龙天保不由分说地挡住秀英,嗔怪道。
“这怎么好意思,你把东西全部送给我,你和你妈怎么过节呢?”
麻秀英说过后,迅速弯腰又从蔑竹篓里抽出一把包谷粉,把舅舅家分给自己的五花腊肉、豆腐干、棕子粑拿出一部分丢进天保的箩筐里。
“分开了,真有些舍不得,又得许久不见,让人怪难受的!”
说着,麻秀英一把搂住龙天保,把头深深地埋在他那宽厚的怀里不忍移开。
“我还不是一样,没有你的日子里,干什么都提不起神,不过还好,没多久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永不分离了。”
龙天保用满是胡须的嘴唇轻揉着秀英油亮芳香的头,又捏了捏她那柔弱的双肩,安慰道。
“哇哦!哇哦!”
猛然间,一只暮归的老鹰扇动着宽长的翅膀,哀鸣着从苍穹上掠过,飞向远处的茂林,一时惊醒了两个紧搂不放的恋人,最终他们只好依依惜别,分别踏上各自回家的羊肠小道,独把两条幽长的背影映在夕照中。
“吱嘎——”一声,麻秀英悄悄地把院门掀开了个缝,但并没有急着蹿进去,而是把一张粉脸紧紧地贴在门上窥视了院内一会儿,瞅见老爹戴着个丝巾帽,眼上挂着个半耷拉了的老花镜,旁边地上放着一把冒着青烟的艾草棒,他蜷在竹椅上歪着头浏览着一张日报。
这些天,梅雨时节,天气又闷又热,屋内墙角边很潮湿,四处浸着水珠,霉味儿刺鼻难闻。所以,每逢黄昏,麻福明不再像秋冬伏在屋内桌上阅报写字,而是呆在屋院里散步看书。
“他正专心看着报纸,趁他不注意,我何不快些溜进屋去?以免他见到我又破口大骂。”
如此寻思,麻秀英便把门缝再稍为拉开些,便猫一样往里屋溜去,正当她登上石阶,准备跨进屋门槛时,其父麻福明突然间大吼一声:
“鬼娘崽,给老子站住!你蹑手蹑脚走进来,把老子当瞎子是吗?”
“爹,不是的,我以为你在看报,就不好打扰你,自个儿偷偷钻进屋了!”
刹那间,麻秀英像被电击般发愣地钉在半级石阶上,好一会才放松下来,瞥了一眼父亲麻福明,怯懦地回道。
“你还知道回这个家啊,老子还以为你和千潭的那个烂儿掉在塘沟里淹死了呢。”
麻福明双目透过老花镜边骂边放下报纸,返身从腰间取下铜烟袋在嘴子上装上旱烟粉,用长着厚黑的指甲的大拇指又摁了摁,然后啪啦一下划上根火柴棍点燃,又挥了挥燃了的火柴根,再才鼓动着干瘪的腮帮子呼嗞呼磁地抽上。
“老东西,谁又招惹你了,骂骂咧咧的!都不消停!”
正在里屋撸着衣袖弯腰刷锅做饭的秀英妈石玉莲,头上挽着个大发髻,胸前捆着条油围裙,站在灶台前听到屋外的吼声,端了盆淘米水正要往墙角边的木桶前倒去,突然间驻足搁下不锈钢锅,嗔怪道。
“问个鸟,还不是你养的好妹崽,疯了一天才回来,把前几天我们交代的事早忘记到了瓜哇国去了。不省油的灯,到处丢人现眼。”
说罢,仿佛只有铜烟袋让他最解恨,他噙着烟杆叭嗒叭嗒猛抽去,烟雾朦朦,此时几乎遮挡住了他整个人身。
“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原来没有出气处,见英英回来,就把她当出气筒是吗?好了,少恶些气,晚饭快做好了,等会帮你炒个猪耳朵,喝上一盅,解解气。”
秀英妈说吧,向女儿麻秀英眨眨眼,示意她快登上石阶,跨进门坎躲进屋里去。
一进屋,麻秀英还来不及放下篾竹篓,闻到灶台旁飘荡的油烟味,便哇的一声朝洗脸盆奔去。
好一会儿才折转身,“你看你背这么多,又走这么长的山路,可能是又累又饿了,妹崽,你坐到凳上好好歇歇,晚饭快熟了。”
麻秀英妈一边替女儿解下厚重的篾竹篓,一边心疼地宽慰着妹崽。
可谁知,接下来的一顿晚饭,因一事不爽招致麻福明肆意漫骂,弄得全家鸡犬不宁。(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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