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得到贾母青眼相加,屈尊降贵带着她游览了大半个园子,这是刘姥姥前世修来的?非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市井中人的江湖如烈酒,直来直去,酣畅淋漓。
豪门大户的江湖如红酒,表面芬芳艳丽,一团和气,甚至亲密和婉,但其实底下暗潮涌动,更加惊心动魄。
豪门大户中,“体面人”斗争的基本特点是表面绝不撕破脸,但暗地里连骨头渣都不会剩。
红楼梦中刘姥姥三次进贾府各有各的精彩,尤其是二进大观园,得到贾母青睐,竟然进行了一次做梦都没想到的画中游——游览了大观园。
高高在上的贾母,为何愿意屈尊降贵,折节结交庄户人家出身的粗俗老妪,还亲自担任导游?
刘姥姥或者以为自己能有幸游大观园,是前世拯救银河系的回报。但在笔者看来,她不过是恰巧被贾母看中,做了一回棋子罢了。
贾母带着刘姥姥并贾家诸多女眷游大观园,信息量颇大,而其中尤其以在鸳鸯的神配合下,贾母展现高情商狠辣手段和老谋深算,狠狠打了薛姨妈和王夫人一嘴巴,硬刚金玉良缘。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得了王熙凤20两银子的接济后,知恩图报,秋后给王熙凤拉了一车新鲜头起的瓜菜。
下人回禀凤姐时恰巧被贾母知道了,贾母借口想找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把刘姥姥请了过来。
贾母是出身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金陵史家,是第一代保龄候的嫡长女,身份贵重,她和村妇刘姥姥之间,可是差着好几个阶级呢。
要说贾母和刘姥姥有共同语言,估计贾母自己也不会相信。贾母屈尊见刘姥姥,还给她最惠国礼遇,只有一个原因:贾母要利用刘姥姥。
贾母的晚年生活,因为外孙女儿林黛玉的带来,而平地起风雷。红楼梦第二回借冷子兴的口,说了贾家贾敏这一辈,原有四个老姐妹。
虽然这四个姐妹是不是都是贾母嫡出不可知,但黛玉的母亲贾敏是贾母所出,是实锤的。
女儿贾敏先自己而去,只留下一个弱女黛玉。作为贾母,对女儿最大的慰藉,当然是亲手把黛玉抚养长大,并安排她的后半生。
这件事在薛宝钗一家进京之前,事态发展完全掌握在贾母手中。但在薛家进京之后,尤其是宝钗入宫待选失败后,陡然生变。
和贾家同气连枝的紫薇舍人的后代薛蟠,早年丧父,为人不肖,致使薛家肉眼可见的没落了。
薛姨妈短视,不向内发力,好好教导儿子上进,反而想剑走偏锋,抄近路保住薛家的荣华富贵。
薛姨妈先是想让女儿进宫,意图复制姐姐王夫人女儿贾元春的路子。但薛宝钗意外落选,使薛姨妈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才貌双全的薛宝钗为什么会落选?这个问题本篇暂不涉及,以后笔者会在另外的文章中尝试解析。
宝钗入宫落选后,马上就面临一个问题——找婆家。按说以薛宝钗的容貌才情,嫁人应该不难,但薛姨妈却偏偏盯上了宝玉。
血浓于水,虽然知道贾母早就内定了黛玉做孙媳妇,但薛姨妈和王夫人依然铤而走险,抛出了金玉良缘之说。
王夫人和薛姨妈这对亲姐妹摆明了要拧成一股绳,双剑合璧虎口拔牙,不惜冒犯贾母,和黛玉争夺宝玉。
对王夫人而言,如果宝钗嫁给宝玉,贾家就有了三个出自王家的媳妇,那王家就可以牢牢握住贾家的半壁江山,影响贾家的未来走向。
对薛姨妈来说,女儿嫁入贾家后,就可以把自家摇摇欲坠的重担挂靠在贾家这座看起来很稳固的大厦上,何乐而不为?
薛姨妈和王夫人各取所需的用心,贾府大部分的人都心知肚明,也根据各自的利益,迅速选边站队。
面对突如其来的汩汩暗潮涌动,王夫人和薛姨妈的步步紧逼,原本稳操胜券的贾母,感到了危机。
贾母急需一个契机回击王夫人和薛姨妈,遏制此消彼长的不利局面。请刘姥姥游览大观园,就是贾母主动发起的自卫反击战。
贾母请刘姥姥游大观园,顺带还巡视了住在大观园的各位女孩和宝玉的住所。
在黛玉的潇湘馆和宝钗的蘅芜苑,贾母驻足最多,手笔最大,处理问题的方式也大相径庭,尽显高情商和掌控全局的力度。
在黛玉的潇湘馆,看到翠竹掩映的幽静脱俗,刘姥姥以为是到了哪位哥儿的书房了。
贾母一听立刻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一个“笑指”,把贾母对黛玉的欣赏和宠溺表达得昭告四海。
贾母对黛玉的赞誉,自然令王夫人不爽。所以当黛玉殷勤地尽地主之谊,给王夫人敬茶时,王夫人竟然当面拒绝,给了黛玉一个接不住的软钉子——“姑娘别忙,我们不喝茶”。
喝不喝是自由,接不接是礼数。这还是当着贾母的面呢。王夫人这个亲舅母就这么挤兑黛玉,何况背着自己呢?宝贝外孙女得受多少风刀霜剑严相逼?
王夫人的话,贾母听在耳中,疼在心里。来而不往非礼也,贾母四下一望,立刻找到了回击的办法。
贾母借口黛玉窗上的窗纱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
瞧瞧贾母这回击的力度:不仅点出作为舅母的王夫人对黛玉照顾得不够上心,窗纱旧了也不及时更换,是失职行为。而且更进一层质疑否定王夫人的审美。
估计此时王夫人的心情堪比万剑穿心,但又无可奈何。谁让那个年代婆婆的地位大于天呢,王夫人再生气,也不敢回嘴。
中国古代的审美,讲究的是撞色美。贾母认为黛玉院中都是翠竹,没有桃李树,因而不该再用碧色的纱窗。
贾母的指摘合乎当时普遍的观念,没毛病。有毛病的是贾母到了蘅芜苑的表现才大有深意。
在蘅芜苑贾母看到薛宝钗的屋子雪洞一般,立刻摇头。这和对黛玉的笑指,可是天壤之别。
当听薛姨妈辩解说宝钗以前在家也不大弄这些时,贾母更是毫不留情地直接怼了回去——
“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
贾母这话很严厉,是用看似温和的方式指着薛姨妈开骂:你家姑娘把房子弄得如此寒酸,不仅打我家的脸,还是对我家的诅咒。
宝钗一向以大观园中的知心大姐姐示人,但在贾母看来,这就是一种故意的,另有目的的特立独行。
宝钗要是真这么无欲无求,干嘛还天天弄个俗不可耐的大金项圈招摇过世?贾母对宝钗的讥讽和揭露,是另一个版本的“掰谎记”。
贾母这种老谋深算的人物,打了人巴掌,自然会喂个甜枣,里子面子全要。
贾母揭批完宝钗故作清高沽名钓誉的虚伪后,又叫过贴身丫环鸳鸯,亲自吩咐:
“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在潇湘馆贾母让王夫人第二天就把黛玉的窗纱换了,在蘅芜苑贾母又亲自嘱咐鸳鸯给宝钗送东西,表面看来一碗水端得很平。
但实际仔细琢磨就会发现,贾母对黛玉和薛宝钗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对黛玉是发自内心的认可喜爱,对宝钗是不加掩饰地嗤之以鼻。
看起来貌似公平的对陈设的安排,也是一个命令王夫人明天就给黛玉换窗纱,一个“明日后日都使得, 只别忘了。”
关于审美,贾母在蘅芜苑和潇湘馆的表现也全然不同,在潇湘馆贾母要银红的软烟罗给林黛玉糊窗子。
银红配翠绿,在追求撞色美的年代,这色彩搭配想想就好看。可对雪洞一样的蘅芜苑,贾母这个自诩最会收拾屋子的人,造型设计却翻车了。
薛宝钗的蘅芜苑,装饰简单,颜色单调,以白色为主。贾母要真心对薛宝钗,最该做的是改颜色,这也是最简单事半功倍的风格改造。
可贾母要送出的是什么?石头盆景儿、纱桌屏,墨烟冻石鼎,带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
盆景,石头的,单调;纱桌屏,白色,清冷;墨烟冻石鼎,不仅生硬而且还是白加黑;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依然是白加黑。
贾母这一波操作,哪是帮着宝钗进行风格改造?分明是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贾母口中说着宝钗房里装饰简单不像话,甚至严厉地指责不吉利,但实际改造却依然延续了宝钗的高冷落寞。
喜欢充高雅,喜欢与众不同是吧?老祖宗帮你好了,让你干净素净到底。贾母这是借着宝钗,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王夫人和薛姨妈脸上。
贾母说黛玉窗纱旧了的时候,王熙凤一边听着一边就派人巴巴地取了软烟罗来。但到了宝钗这里,王熙凤却全程禁声。
做出这么不符合王熙凤的性格的事,说明王熙凤感觉到了风向不对,所以选择三缄其口、明哲保身。
年轻时也爱花呀,朵呀的刘姥姥,虽然出身贫苦,但见识不差,眼力更强。
听闻贾母对宝钗一番贬谪,又一番黑白配,尽管不尽知缘由,但也聪明地一声不出,做了个合格的吃瓜群众。
大家全明白了,王夫人和薛姨妈自然也get到了重点:不要再提金玉良缘这种鬼话,薛家的品味入不了贾家的眼。
而情商智商双高的贾母,达到目的后也不愿意落人口实,证明自己的审美也不咋地。
所以当鸳鸯说那些东西不知道收在哪里的时候,贾母对鸳鸯撂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明日后日都使得, 只别忘了。”
贾母这是提醒鸳鸯别忘了,还是提醒鸳鸯必须忘了?答案当然是后者。而跟随贾母多年的鸳鸯,自然一定会心领神会地坚决忘掉贾母这么掉链子的设计,维护贾母的形象。
多大的主子多大的奴才,大丫头鸳鸯在大观园吃多了酒,回去后就把为薛大姑娘找东西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对此,谁还敢追问?
况且贾母已经有言在先,“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这不就是提醒薛家,在贾家住的时间够久了,该打道回府了?
贾母为了外孙女儿林黛玉,不惧高龄,借着刘姥姥这颗棋子,亲自披挂上阵手撕王夫人和薛姨妈,不能不说是爱孙心切。
贾母此役大获全胜,对宝钗从人品格局品位等诸多方面进行了降维打击,警告了王夫人和薛姨妈炮制的所谓金玉良缘:
你们重磅推出的薛宝钗,虽然很会演,但是演砸了。这样没品的人,根本配不上我的大孙子贾宝玉。
贾母的宣示主权,很有用,从这次大战之后,王夫人和薛姨妈虽然依旧小动作不断,但明面上收敛了不少。
贾母这一战,还顺带收获了惜老怜贫的好名声,最后在鸳鸯的配合下,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留下一点孤鸿影像地全身而退。
贾母这战斗力,还真不是盖的,简直就是把王夫人和薛姨妈放在地上反复摩擦啊。
要不是贾母年老,天不假寿,贾家误判形势,崩塌太快,王夫人和薛姨妈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实现不了金玉良缘对木石奇缘的全面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