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盗御马》
金庸
在我国的小说与戏曲中,老英雄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但西洋文学作品中的英雄角色,几乎极少例外地由年轻人来担任,他们似乎不大了解(至少是不欣赏)老英雄那种成熟的豪迈之气。中国人说“酒越陈越香,姜愈老愈辣”,像黄忠、姚期、杨业、廉颇、力斩五将时的赵云这些老将,这种“烈士暮年”的雄心,在我国戏曲中得到极好的描绘和表现。一个人气质和人格的纯化,真正在品格上散放着芳香,那绝不是初生之犊的毛头小伙子所能企及的。在艺术上也是这样,必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后(那是象征的说法,当然不一定真的读万卷书),才日臻圆熟自如的境界。
《盗御马》中的窦尔墩,年纪已不轻了,但他所显示的英雄气概,远过于二十几岁初出道闯江湖的后生小子。这份气概,我想也是要岁月和阅历来培养的吧。我们常说:“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但裘盛戎演窦尔墩,我们只见到他的“威风”,丝毫不感到“杀气”,演一大盗而如此醇、如此厚,在艺术上真是到了极高的境地。
京剧大事裘盛戎
法国的大仲马写一个盗帮的首领,描写他在盗窟中读拉丁文的《恺撒战记》,以示他的书卷气。但比之窦尔墩自然高华的气度,这位侠盗又逊一筹。窦尔墩的性格直似真金护主,毫无雕饰,他的爽朗简直到了十分天真的地步。在那个环境里,这性格正构成了他的悲剧。
整个故事是这样的:
清朝康熙年间,绿林大豪黄三太为了巴结县官彭朋,叫手下人拿了他的金镖到处借银子,所有的英雄好汉都买他面子,如数付给,没有钱的,也出去抢劫。窦尔墩见他强横,心中不服,约定在李家店比武。窦尔墩武艺高强,一对虎头钩出神入化,黄三太不敌,偷放暗器得胜。窦尔墩就此离开河间,到连环套去做寨主。这天听说太尉梁九公奉旨行猎,皇帝赐有一匹御马,他就施展身手去盗了来,因为黄三太曾夸过口,朝中少了一草一木,唯他是问。窦尔墩盗马是想报前仇。
盗马之后,接下去是《连环套》。这时黄三太已经死了,他的儿子黄天霸仍旧在为官府做鹰犬,手段比父亲更加狠辣。他到连环套来拜会窦尔墩,两家约定比武。黄天霸有一个副手,叫作朱光祖,此人诡计多端,知道黄天霸打不过窦尔墩,夜里偷进寨去,把窦尔墩的兵器双钩偷了出去。次日窦尔墩发现兵器失踪,又经朱光祖劝了一番,就跟黄天霸领罪去了。
看了盗马这出戏,有一位朋友觉得窦尔墩的嫁祸,态度不够光明磊落,似非大丈夫行径,我也颇有同感。原剧中窦尔墩说:“这老儿反复无常,适才喽啰报道……失去御马,必命那三太寻找。这连环套甚是凶险,一时焉能得到?三太寻不着御马,必然将他斩首,某家的冤仇,就得报了。”
假如这几句道白这样改:“这老儿反复无常。现下那三太不知落在何方,某家要想报仇,见他不着,也是枉然。适才喽啰报道……失去御马,必命那三太寻找。他寻上山来,某家和他比武较量。谅那三太岂是窦某敌手。打败了那老匹夫,教天下英雄大笑一场。某家的冤仇,就得报了。”
如果说的是这一类的话,观众对窦尔墩的英雄襟怀,或许会更加钦佩些。
《连环套》这戏编得很是紧凑,黄天霸拜山与窦尔墩一场争辩,气氛之紧张,在京戏中是不多见的。不过这出戏对人物的塑造很是模糊,黄天霸见御马而拜,固然显示了他的奴才相,但有些地方又是十分英雄。窦尔墩在双钩被盗之后,突然懦弱,令人气沮。所以这戏近年来在内地是不大有人唱了(解放后我在北京听侯喜瑞和孙毓堃两位前辈唱过,但近年来在内地的戏院广告上不再见到这戏码)。我想,裘盛戎把《草桥关》与《上天台》合并而成《姚期》,并演得如此精彩,如把《盗御马》与《连环套》合成一出《窦尔墩》,一定也会十分精彩的。同《姚期》一样,这戏自始至终以窦尔墩为主角,描写他爽朗豪侠的性格,同时刻画黄天霸出卖绿林同道、卖友求荣的无耻,朱光祖背叛师友(他师父及他自己本来都是绿林好汉)、暗施诡计的可恨。窦尔墩第一次受了黄三太的暗算,由于他的豪爽,第二次又受黄天霸的暗算,这是一个很好的性格悲剧的材料。故事本身已经把主题显示了出来。只要把《连环套》中某些对白和唱词加以修改,主从之分变换一下,原剧紧张的气氛还是可以保存,而成为一出很有意义的戏。事实上,《盗御马》的某些词句也已有更改,如窦尔墩描述自己的“坐地分赃”等句子已改为“除暴安良”。
侯喜瑞(右)在绘窦尔墩脸谱,左为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裘盛戎
裘盛戎的本工是铜锤,然而架子花脸的戏竟也演得如此工架稳练,神态威严。《盗御马》这戏虽然不长,但唱腔中有西皮有二黄,身段中有坐寨有趟马,很多表演机会,裘盛戎演得可说无一不好。那一段“我偕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后来转快板,结尾一顿,袖子一甩,真是令人血脉沸腾,心神俱醉。
这戏最后本来还有一段:梁九公闻报御马被盗,把彭朋训了一顿,气冲冲地入内。彭朋转身骂军官,军官骂小兵,依次进去。最后四名小兵无可奈何,叹一口气,垂头丧气而入。这种表演方式在京剧中常可见到(如《法门寺》),对旧官场的讽刺,可说入木三分。这次因为人手不足,所以暂时省略了。
1956年7月14日
作家出版社倾力推荐
《金庸散文》
金庸 著
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