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烽回忆3:我参加抗日决死队,我母亲哭着不让走,说这名字不好

航语的过去 2025-03-13 02:40:35

从初小到高小

我们家搬到东大王村之后不久,我就开始在本村上学了。东大王村的学校设在村东南的关帝庙里。门口挂的牌子是"国民初级小学校",念的书却是《三字经》《百家姓》《论语》《孟子》一类的古书,教室墙上挂的也是孔夫子的画像。全校只有一位从外村请来的老先生,还有一位是看庙的"老社养"。"老社养"除了看庙,捎带还给先生烧水做饭。这老先生只管教学生们认生字、写大楷、背书,从来不上课,也不开讲。不过每个学生的学费照例是要收的。每逢过年过节,每个学生还要孝敬应时食物,诸如端午节送粽子,中秋节送月饼,腊月初八送腊八粥,等等。这些食物送来,先在孔夫子像前摆一摆,然后就由"老社养"收起来,供先生享用了。

这所国民初级小学,实际上和旧的私塾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每年县里都要发一套国文、常识、算术、三民主义等新课本,书钱是非缴不可,学不学他们就不管了。偶尔县里也派督学来查校,不过这事好应付。每逢督学来了,村公所就赶快派人通知学校,于是学生们就忙乱开了。在老先生的监督下,忙把那些古书藏起来,有的藏在顶棚上,有的吊在钟、鼓楼下,有的放到了正殿里关老爷塑像后边。然后就把那些新课本摆在课桌上,假装学习。墙上挂的孔夫子,也用孙中山的像盖住了。县里来的督学,一般都是由村长或村副陪同来查校。他们在教室的走道中间来回溜两趟,然后就到村公所喝酒吃饭去了。等督学一走,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

这位老先生,在村里老年人中间颇有点威信,年年都是请他任教,主要原因是他管学生管得严,整天逼着学生们坐在课桌后边念书,"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每天清早要学生们背书,背不来就用戒尺打手板子,迟到了也打手板子。有时候碰到学生们吵嘴打架,同样是打手板子。他根本不问谁对谁错,概而打之。只是打的轻重有所不同。对有钱人家的子弟就打得轻一些,对穷人家的孩子就打得重一些。学生们挨了打,大都是把手贴在水缸上"冰镇",这样可以减轻一点儿疼痛。挨了打,回到家也不敢和大人们说道,一说反而还要挨大人们的打。因为他们认为先生打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打不成材。这老先生对大一点的学生稍稍客气一些,犯了"错误"大都是训斥几句,一般不打手板。另外还教他们学打算盘,学记账。因为这村里有不少人家有人在外经商,他们送子弟上学,最高要求就是将来能带到外地去学买卖。这一招很能取得这些家长们的欢心。每逢这些人家办红白喜事,都是请他去管礼房,坐上席。每逢先生有事外出,这里就成了学生们的自由天地,可以痛痛快快玩一会儿。学校里根本没有任何体育设备,我们主要是玩唱戏打仗。有的扮关公,有的扮武松,有的扮窦尔敦……把衣服翻过来穿上,头上戴着书包,也有的用毛笔、粉笔在脸上画些道道,然后就拿上扫地笤帚、鸡毛掸子打闹开了。根本不管是哪朝哪代的人物,一时关公和武松联合起来打窦尔敦,一时是岳飞和窦尔敦合伙打程咬金,反正是嘻嘻哈哈乱打一气,大家都觉得快活极了。估计先生快回来的时候,这戏也就收场了。匆匆忙忙打扫完"战场",然后就各人都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念书。这老先生回来,只要听到学生们在高声念书,也就满意了。

每天起来都是念书、背书,背不会就打手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简直乏味透了。我在这学校里一连念了三四年,背过《论语》,还背了半本《孟子》,倒也认下一些字,可是因为不开讲,闹不清书上说的是些什么。这种囫囵吞枣的念法使人越念越没有兴趣。后来我就偷偷看起"闲书"来了。所谓"闲书",主要是指那些旧的章回体小说,什么《彭公案》《施公案》《大八义》《小八义》《三侠五义》《说岳全传》等等。

说起看"闲书",倒也有些事情值得说一说。

那时候,村里除了正月里闹会会、唱秧歌之外,平素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我在这村里生活了七八年,记得只唱过两台戏。唱得最多的是"灯影",差不多每年都要唱一台。唱"灯影"比较简单,也省钱,一班"灯影"不超过十个人,搭个席棚棚就能唱。白天是木偶戏,晚上是皮影戏,一般的是连唱三天。家家人来客往,倒也有一番热闹。不过三天过节,村里又灰塌火熄了。夏收以后,偶尔也有个把流浪艺人来说几天书。去我们那里说书的,大都是打着莲花落说快板书,说小段,也开正本,如《大八义》《小八义》之类。有时候为了押韵也难免乱凑一些句子,如"猴子阮英,实在能行,嘟儿楞登,上了楼亭,你看他能行不能行?""嘟儿楞登"是什么?没有人追究,听众主要是被故事吸引住了,我也被吸引住了。后来自己也就看起这些书来了。有一个叫任成树的同学,比我大一两岁,和我处得很好。他家里有好多章回体的旧小说,他经常看,也常常借给我看,很快我就被这些书迷住了。看完这一本,就想去修仙成道;看了那一本,又想去练飞檐走壁。无形中要受一些坏的影响。在看这些书时,经常遇到"拦路虎",甚至是"拦路羊"-﹣也就是不认识的字。来不及问人,也不会查字典,只好临时给它诌上个音。反正是"识字不识字,先认半个字",瞧着像个什么字,就念什么音。结果就认下了许多错别字,一直到现在也没有都纠正过来。其实那时候看"闲书"的不止我一个人,好多学生都看,因为那种书价钱便宜,谁家都有几本,于是就互相交换,传阅。我在家里是公开看,我母亲在小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儿,我凑在一旁看书,她不但不责备,有时还加以表扬。熬油费火她也不说什么。她以为我是在温习功课哩!到了学校里就只能偷偷看了,因为这是属于禁书。有次被老先生发现,大发雷霆,不但把书没收了,还挨了一顿手板子,这是上学以后第一次挨打。我照例是把两手贴在水缸上"冰镇",照例回到家里不敢向我母亲说。

大约在我十三岁那年,学校做了彻底改革,那位老先生被辞退了,上边派来一位新的老师,把学生按程度分成了一、二、三、四年级,开始学习新的课本,还加上了唱歌、游戏、图画等课程,这才算办成了名副其实的国民初级小学校。新老师还介绍我们看了点课外读物,主要是《儿童世界》杂志、《作文模范读本》。有时还领我们到附近各村学校去联欢。眼界是大大开阔了,学得也有了兴趣。第二年各村学校在演武镇会考,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后来我们村里有三个人同时考上了高小,这算是东大王村的第一批高小学生。我母亲当然非常高兴,可是上高小却成了全家的大问题,主要是供不起。因为那时候只有县城和镇子上才有高小。离家远,必须住宿,学费、伙食费、书费、杂支,总算下来至少每年要花三十块钱。这么大的一笔开支,我家是根本无力负担的。我一心想继续念书,可也知道家境的贫困,每天起来愁眉不展。我母亲当然也希望我深造,盼望将来能"成龙变虎"。可钱在哪里?三十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她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她的忧愁比我还要厉害。她手里倒是有一笔体己钱,那是一张股票。我父亲在太原混事的时候,在文化人集股开办的"晋新书社"入了一小股,股本是十两银子,每年能分五六元红利。我母亲曾打算把这张股票卖了供我上学。可是托人一打听,最多能卖二十元,还不够供我一年的开销。而且这点钱是全家赖以完粮纳税,应付各种额外捐款的唯一财源。真那样,家里的日子也没法过了。为我上学的事,我母亲整夜整夜失眠,整天唉声叹气。幸好那时我二姐已出嫁了,她嫁到了我的老家居义村,夫妻俩日子过得还算可以,我姐丈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另外居义村有一位张彩三先生,毕业于山西大学,当时在孝义县立高小当语文教员。他父亲和我父亲有点交往,我称他为张大哥。他劝我准备一年重新投考孝义县立高小,因为这个学校不收学费,如果能考到前三名,只要是家庭困难的,可以申请助学金,虽然每学期只有三块钱,但买书籍文具也够用了。这情况使我看到了一线光明,于是我发奋努力准备了半年多,终于考取了第一名。在张彩三先生的帮助下,也获得了三块钱的助学金。当这一消息传到我母亲耳朵里的时候,她激动得哭了,好像我中了头名状元似的。其实,当时的所谓高等小学校,只不过是像现在的五年级一样。由此也可以知道,当时旧中国的教育是多么落后啊!

我在学校里算是比较用功的学生。我自知自己并不聪明,所以采取"笨鸟先飞"的办法。不论课余时间还是星期日,我一般不上街,也不参加打篮球之类的体育活动,而是专心复习讲过的习题,准备下边要学的课程。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争取每学期能考入前三名,以便能获得那三块钱的助学金(因为是每学期评一次)。这种死用功的办法居然也奏了效。每学期我都是考取第一名,这就能够使我继续学下去了。不过生活上还是有不少困难,最主要的是吃饭问题,每个月大约要摊两块钱的伙食费,我姐丈家每月往外拿两块钱也有他的难处。后来我就改成了热天上灶,冷天就在宿舍里自己做饭。每隔两个星期我回家跑一趟,拿些小米、油炒面和干粮来,凑合着生活。这样就可以省下每月交现钱了。上学期间,有一件事却使我母亲作了很大的难。大约是入学后几个月,学校规定:为了庆祝蒋介石寿辰,要开庆祝会,学生一律要穿校服。所谓校服也就是现在的蓝布中山装。这种衣服家里人不会缝,只能到成衣局去定做。做一套,连工带料需三四元。我知道家里的境况,可是不做又不行,回到家里只好哭泣。我母亲当然更是愁得坐立不安,后来她终于想出了办法:她让我向同学借回一套校服,她把她的一套灰布衣服染成了学生蓝,然后比着样子加以裁剪,用倒钩针一针一线缝制,连明昼夜,花了三天三夜,居然把校服做成了,只花了两毛钱买了五颗化学扣子。乍看起来,和成衣局用缝纫机做的也差不多。当我们的级任老师张彩三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十分感慨地说:"只有你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管你将来飞黄腾达,还是讨吃要饭,千万不能忘了你母亲在你身上花的心血!"

走上革命道路的经过

在我初小毕业,准备考高小期间,正是红军东征的时候,也就是一九三六年的春天。事实上在一九三五年冬天,山西形势就紧张了。山西的土军阀阎锡山,在全省各地加强了反共宣传。还编写了防共歌曲,不论是学校、机关、团体都要唱。唱戏,唱"灯影"之前,也必须先唱防共歌。就连娶媳妇、嫁闺女、埋死人等红白喜事,也得首先吹奏这曲调。除此之外,还采取了一些"组织"措施:各村都成立了"防共保卫团"及"好人团"(后改名"主张公道团")。所谓"好人团",大都是地主、富农、富裕中农以及商人。反正都是有点家资的人家。其他大概都归到"坏人"行列里了。东大王村因地处三县交界,还专门在这里设了个卡子,派了五个兵驻守,由一个伍长带队。伍长大约相当于副班长。另外还架设了一部电话机,主要任务就是严查红军的探子。一时说身上带红布条的是红军探子,一时又说扎红裤带的是红军的探子。后来连衣服上缀红扣子的、身上装红头火柴的都说成是红军的探子了,闹得人们惶惶不可终日。过了大年以后,情况一天比一天更紧张了,阎锡山的队伍频繁调动,汾阳、孝义以及附近各村都扎下了骑兵、步兵,一些有钱人家都逃到了城里,县城的四个门用土口袋堵了三个,只留下一个出入。"防共保卫团"也调去守城了。一时传说红军已经打过黄河,一时又传说已经打到孝义西山里了。村里人都有点惶惶不安,闹不清红军来了究竟要干什么,对阎锡山的那一套反共宣传,觉得不可不信,又不全信。村里一些人私下议论说:"不管他是红军还是黑军,总不能把老百姓杀绝。要是把老百姓都杀了,他们坐了朝廷谁给纳粮!"

那时候,我对共产党、红军,根本没有什么认识,在这之前,听也没有听说过。我从阎锡山发下来的那些宣传品里,只看出有钱人怕红军。于是我就猜想,红军大概像章回小说里写的那些绿林好汉一样,打家劫舍,杀富济贫。有时候倒真盼望红军能到村里来,看看这些英雄好汉是个什么样子。

大约在阴历二月底,村里有去孝义兑九峪拉炭的人回来说,红军正在兑九峪西边高庙山一带和阎锡山的队伍开火哩,仗打得很凶,老阎把他的精锐部队都调上去了。人们听了也不大在意,因为那地方离我们村少说有二百里地,远得很哩!可是谁知第二天天刚明,红军已来到我们村了。起初是拾粪的和担水的人发现的,随后村里也传开了。不少人跑出去站在远处看热闹。红军没有在村里停留,只是一股劲向北疾走。顺便把卡子上的枪缴了,把那部电话机也拆走了,其余什么也没动。我母亲听到这消息后,死活不让我出门。可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还是跑去了。等我跑到村东头禹王庙附近的时候,据人们说红军的正规队伍已经过去了,一律穿着黑制服,头上戴着八角帽,帽上缀着红五星。我看到的是一些游击队,穿什么衣服的都有,有背步枪的,也有扛长矛的,队伍排得倒很整齐,步子迈得也很快。最后过来的又是一些穿黑制服戴八角帽的正规军,有背长枪的,也有挂手枪的,显然那是后卫部队。大约到半晌午的时候,老阎的飞机来了,在离我们村七八里的村子附近扔了几颗炸弹,据说只炸死了两头耕地的牲口。接着是老阎的骑兵追来了,约有一个团的兵力。也是从东大王村经过的,不久就败退下来,返回孝义去了。据说红军都是白天睡觉,夜里行军打仗,这支队伍当天夜里就打到了文水县开栅镇,把一家大地主的粮食、衣物分给了村里的穷苦人。另外还派了一支小部队,化装成老阎的骑兵,一直打到太原附近的晋祠。后来我在写《刘胡兰传》的时候,曾经查证过一些资料,这些传说确有其事。

红军仅仅就从东大王村经过了这么一趟,却给人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老阎的那些欺骗宣传,不攻自破。红军走了好久之后,人们还断不了赞叹、议论这些事情。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红军写在禹王庙左右墙上的那些标语。据说都是十四五岁的红小鬼写的,可惜当时我没有亲眼看到。有两条标语,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一条是"打倒阎锡山北上抗日!"另一条是"红军是工农的队伍!"后来县里下令把这些标语都刷洗了。可是这些内容却一直留在人们的心中。当然更强烈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就在这年的夏收之后,我考入了孝义县立高等学校,同学当中有几位家就在孝义西山里。他们不仅见过红军,而且红军还在他们村里住过,和他们相处过。他们并非穷人的子弟,但对红军却有很好的印象。他们悄悄告诉我说,红军是共产党领导下的队伍;他们的首领是毛泽东、朱德;红军纪律非常严明,对人和气、买卖公平,借了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临走把住过的房子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这股红军是从江西省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打到陕北来的,他们到山西来就是要北上抗日……他们的这些悄悄话,使我对红军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特别对红军坚持抗日这一点,更引起了我的钦佩。因为那时候有几个进步的教员在课上课下,偶尔也讲到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三省、进攻绥蒙这些国耻,激发起了同学们爱国的感情。到了第二年,那几位进步教员就公开宣传起抗日来了。那时国共已经合作,山西成立了"牺牲救国同盟会",各县都派来了牺盟特派员。派到孝义来的特派员姓曹,常到我们学校来讲演,散发一些抗日救国的小册子,公开发展牺盟会员。特别是七七事变以后,学生们抗日救亡的情绪愈加高涨,经常利用星期日,到附近各村做宣传工作。那时候国民党和阎锡山的队伍节节败退,改编成八路军的红军,开到了山西前线,一出马就打了两个漂亮仗,这就是平型关大捷和火烧阳明堡日寇的飞机场。这两次大战,大大提高了八路军的威望。学校里还专门请八路军的一个干部来做过一次报告,给了学生和教职员极大的鼓舞。人们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是阎锡山的队伍却不断地打败仗,先是忻口失守了,随后太原也失守了。太原一失守,整个晋中平川也就乱了套,到处是阎锡山的溃兵。他们打日本不行,打老百姓却是拿手好戏,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在这种混乱的年月里,学校也无法办下去了,只好关门大吉。那时我已升入六年级,再过半年就可毕业,可是也只好背上行李回了家。那时候,心情非常烦躁,说不来是难过还是着急。眼看日寇已占了太原,不久又占了交城,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交城离我们那里顶多不过一百二十里地,说不定哪天就会打到我们家乡来。要么就是待在家里侍奉老母,当亡国奴,要么就是参加抗战,豁出来为国献身,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我那时候已经懂得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个道理,当然要求参加抗日斗争,可我也知道,我母亲绝不会轻易放我走。她为这事也是愁上加愁,又舍不得我去冒生命危险,又怕敌人打来落个当亡国奴的下场。她心情十分矛盾,每天起来愁眉不展,又是半夜半夜趴在枕头上抽旱烟。那时牺盟会的人经常到村里来进行抗日救亡宣传活动,我也常给她讲《精忠传》里岳母刺字的故事。我母亲渐渐也就有点"倾向性"了。后来村里有一些从太原逃回来的买卖人,讲述了他们亲眼看到日寇残杀青年学生的事件,对我母亲震动很大,她知道我万一留在家里被敌人残杀了,反而是自己害了自己的儿子。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同意了我的要求。

正好这时有一些抗日学校在这一带招生,贴出广告招生的有抗日军政大学、民族革命大学。可人家要的至少是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学生,我连高小都没有毕业,自知不够条件,也就没敢去报名。起初我想参加抗日决死队,我母亲哭着不让走,说这个队伍的名字就不吉利,"决死,决死,决死无生"。后来我又打算参加孝义县人民武装自卫队。这支队伍是本县司马村任鹰书组织起来的,他本人原是汾阳城里中学的教员,颇有点民族意识,家中也颇有点资财。太原一失守,他就倾家救国,组织起了这么一支地方武装,其中还有我的两个同班同学。我母亲对这事表示同意。这支队伍驻扎在孝义县城里,我曾去找过,可去了才知道阎锡山的七十二师正要收编他们,他们不干,双方正在相持不下。我对阎锡山的旧军队非常反感,我怕万一被收编了,这不就等于参加旧军了?于是我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后来这支地方武装加入了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武装自卫队)。这年冬天,第二战区随营学校来这一带招生,条件是高小毕业或有同等学历者,待遇是管吃管穿,结业以后分配适当的抗日工作。来招生的都是汾阳、孝义人,他们春天就参加了国民军军官教导团,受过军事、政治训练,其中还有比我高一级的同学。我觉得这倒是个很好的机会,和母亲一商量,她也觉得机会难得,于是我就和东大王村的另外两个高小毕业生王树瑞、王恩滋同时报了名。我们三个人上高小不在一起,却一直是初小同学,多少还扯着点亲戚关系。王树瑞算是我的表兄,王恩滋则算我的外祖父,不过岁数都差不多,相处得很好,觉悟程度也差不多,所以一商量就妥了。另外我的老家居义村,也有几个同学报了名。当时有不少亲友对我母亲说:"你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抚养了这么大,你就舍得让他远走高飞?"我母亲说:"房檐下的麻雀翅膀硬了都要离窝哩!他已经是十五六岁的人了,我能把他一条绳子拴在身边?"也有人说:"应名是学校,谁知道将来是拨到前方哩,还是留在后方哩!"我母亲说:"如今这种混乱年月,前方不一定危险,后方也不一定保险。"我母亲并不懂得什么政治,可她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她既然拿定了主意,也就绝不后悔。

那次,报名参加这个学校被录取的有三十多个人,被录取后就集中到了孝义县城里。临离开东大王村的那天,我们三家的人和亲友、邻居们,一直把我们送到村西口。我看到我母亲背转身子哭了,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其他两家的大人们有的左叮咛右嘱咐,有的也在偷偷哭泣。当时的场面颇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劲头。我们三人匆匆坐上了村里送我们的大车,半天工夫就赶到了孝义城。当时县政府已转移了,一些大商号也关门了,到处显得灰塌火熄。我们住在了一家骡马大店里。

等了十来天,被录取的学员也没有到齐。那时离过旧历年已经剩下不多几天了。负责招生的人决定过了大年再走,于是我们把行李寄在店里,然后就各自回家了。

当我走到我家街门口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想让我母亲大吃一惊。我在院里喊了一声"妈!"然后就退到了门外。我从破门扇上看到我母亲急急忙忙从屋里跑了出来,眼里充满了惊奇和喜悦。她四处看了半天,然后向随后出来的我小妹妹说:"我清清楚楚听见你哥喊我,怎么没有人?"我小妹妹说:"一定是你想我哥想得走神了!"我妈叹了一口气,正要回屋,我连忙走进来,我母亲和妹妹简直惊呆了。虽然我只离开了十来天,可我母亲见到我眼里都闪出了亮光,好像久别重逢一样,说了好多颠三倒四、重重复复的话。

我们过了大年以后,按预定的日期,步行到了孝义城。临出东大王村村西口,记不清在谁的提议下我们各自站在白衣庵旁的大树前,比着身子用小刀刻了个记号,想看看等抗战胜利回来的时候自己长高了多少。这完全是一种儿童心理。人在长,难道树不长吗?抗战胜利后,我曾请假探过一次家,那些粗大的树木早已被日寇砍去盖碉堡用了。

那天我们到了集中地,别的人也先后来了,不过总共只有二十多个人,其余的大概是打退堂鼓了。招生的人只好带着我们出发,去第二战区随营学校接受军事、政治训练。

从此,我的童年生活也就结束了。

【马烽(1922年6月18日—2004年1月31日),原名马书铭,出生于山西省孝义县(现孝义市)居义村,是著名作家、编剧。马烽幼年丧父,随母亲寄住汾阳县(现汾阳市)东大王村舅父家,并在该村入学读书。1937年,日寇侵入山西,学校被迫停办,马烽只得辍学。1938年春马烽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并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0年马烽被送往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附设的部队艺术干部训练班学习 ,半年后转入部队艺术学校美术队 。1942年冬天转业到了晋绥边区做地方工作。1945年6月5日由马烽、西戎合著的《吕梁英雄传》开始在《晋绥大众报》上刊载,1946年8月20日全部登载完,小说受到人们的欢迎。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中国文联第七届荣誉委员。被山西省政府授予“人民作家”称号,也是“山药蛋”派作家代表人物之一。2004年1月31日,马烽因病在太原逝世,享年8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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