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五月,戊午,以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世勣为叠州都督;世勣受诏,不至家而去。——《资治通鉴·卷一九九·唐纪十五》
本篇,我们来介绍李勣。唐朝开国名将,以英卫二公为首。但这两人之间,差别其实颇大:若论武功之煊赫,又或者军事成就之辉煌,李勣远不如李靖;但在官爵以及身前权势上,李靖又远远不能望李勣之项背。这种反差,固然有时代的原因,但更多的,可能还是在于个人的“经营”:不同于李靖的政治不敏感,李勣在很多次关键的政治选择中都押对了宝,这才是他富贵终老的关键原因。如果从“努力与回报”的平衡关系来看,这显然极不公平。但两歧遂分的背后,不过是不同的人在面对帝制时代家天下的权力格局时,做出了不同选择。前篇我们已经介绍过李靖的生平,因此今天,不妨就来走进李勣的故事,去看看那些精巧的“赌”与“博”。
李勣本姓徐,原名徐世勣,字懋功——对,就是各种隋唐评书中“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徐茂公的原型。但评书的演绎,与事实其实有诸多不符。首先一点,就是徐世勣并非士族出身,而来自于豪强大族。据其晚年自述,他十几岁就开始做杀人越货的生意了,这并不是一个士族子弟能干出来的事——而这,可能也才是徐世勣家族原始积累的来源。还有更为直接的证据:徐世勣是最早参加翟让起义队伍的人。翟让当年在山东一带,召集亡命徒扯出大旗,最后上了瓦岗——而徐世勣,正是元老之一。但之后,翟让与李密内讧争权,徐世勣却站到了李密一方。当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两方火拼时,徐世勣被“友军”重伤,几至于死,被李密发现后得以救治。此后,徐世勣即向李密输诚。此时的李密,还在忙于与王世充“菜鸟互啄”——相关内容我们之前已经写过,链接详见文末。双方互有胜负,徐世勣也参加了这些战役。不久后,李密偶然被王世充击败,断了东归的道路。穷途之中,他并不多的选项里,有一项是潜行回到瓦岗一带——这一带此时还在徐世勣的控制之下。但李密却不敢信任徐世勣。
李密想到的是当年火并之时,徐世勣几乎被杀,因此认定徐世勣会对自己不利。百般权衡之下,李密转而投唐——这部分我们在之前的文章中也介绍过,这个重大失误,可以算作是李密这一谋略大师的人生污点。但这却几乎是李密送给徐世勣的天大富贵。随着李密投唐,徐世勣也要面临关于未来归属的权衡抉择:此时他控制下的土地实力,几乎是所有反隋武装中最大的一支。而且,虽说自己是李密的前下属,但自李密向李唐投诚以后,事实上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他的控制力。在百般犹豫之后,徐世勣经魏征劝说,愿意输诚于李唐政权。这一年,徐世勣28岁。
这里有两个细节很需要注意:
其一,徐世勣是接受了魏征的劝说投唐的,而此时的魏征还是太子李建成的属官。因此在派系倾向上,他隐隐算是太子一党。其二,决定降唐以后,徐世勣并没有直接向李渊递户籍资料,而是通过李密做了转交。这其中的隐含意义在于,他是作为李密的下属,来做这番报效的。史书记载,李渊在收到徐世勣的降表后,没有其他东西,不禁感到奇怪。不久后,土地人口图册由李密进献,李渊才明白徐世勣的用意,由衷感慨到“徐世勣不背德,不邀功,真纯臣也!”并意欲加封徐世勣为王爵,但徐世勣固辞不受。同时,李渊还给了另外的优待:赐姓。自此,徐世勣变成李世勣。
这个故事,只不过看起来不错。站在李渊的立场上,李世勣的功劳当然当得起一个王爵,他的这种行为在道德上也无可指摘,但在李渊内心之中,他真的喜欢李世勣的这种做法吗?李世勣的做法,说明了他还是李密的下属。在帝制早期尚存“二元君臣”观念的情况下,这无异于是在拒绝李渊:我不愿意做你李渊的臣子,而只愿意做李密的臣子。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同时,李世勣的这种行为还给李密带去了错误的暗示。投诚后的李密不甘心臣服于李渊,想要离开关中,重新回到瓦岗,企图东山再起。而他所有的资本,就是此时的李世勣。李密认为,这个人一直向他效忠,并且现在还控制着大量地盘。当然,李密的这个企图最后没能实现。不久后,李密预谋逃离关中,投奔李世勣东山再起,因此而被李渊所杀。不出所料地,李世勣安葬了李密,“一以贯之”地践行着他的臣子义务——自然,这又一次为他赢得了李渊和世人的“赞许”。但这里不妨多问一句:如果李密没死,真的逃到了山东,李世勣到时候该怎么选择?大概,只能是跟着李密一条路走到黑了。否则,之前表的忠心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密的死,才是真正成就了李世勣的未来。
行文至此,似乎还没有提及李世勣的军事能力。因为不同于李靖和李世民的天纵英才,李勣早年间战绩并不卓著,甚至还多有败绩。最惨的一次,是在投唐以后,惨败于窦建德之手,几乎全军覆没。更为尴尬的,是因为父亲被窦建德所俘,再加上形势所迫,李世勣竟然投降了窦建德。窦建德同样给了李世勣高官厚禄,只不过李世勣后来又逃回了唐朝,总算是于大节无亏。此后,随着天下平定,李世勣一直都作为地方边将,镇守在山西一带防备突厥。虽然李世勣深得李世民倚重,李世民曾说:古人修长城抵御外族,劳民伤财不说,作用有限;而我用李世勣守边,可比长城。——太宗谓侍臣曰:“隋炀帝不能精选贤良,安抚边境,惟解筑长城以备突厥,情识之惑,一至于此!朕今委任李世勣于并州,遂使突厥畏威遁走,塞垣安静,岂不胜远筑长城耶?”但不可否认,在早年间群星闪耀的贞观名臣里,李世勣的光芒并不耀眼。更多的时候,他都只是陪衬而已。
命运再一次变化,已经要到贞观十七年。还是因为改易太子一事。我们已经在不止一篇文章中提过,贞观十七年的改立太子,是贞观一朝政局上的巨大变化:随着李治在长孙无忌的支持下构建起完整的接班执政班底,可以这么说,此时即便是李世民想要收回权力,也已经力有不及。而在这个新班底里,李世勣是关键人物。这当中既有偶然,也有必然。虽然同为乱世中第一代争霸天下的局中人,但李世勣有个优势:年龄。虽然他比李世民要大5岁,但当李世民开始为后世布局人事时,李世勣50岁的年纪,对一个大臣来说就是“职业生涯”的黄金期。这让李世勣天然就有辅佐下一代君主的优势,也给了他在未来能够卡位的必然。而偶然因素,则是职位。从贞观初年开始,李世勣便在山西一带防备突厥,职位是并州都督。后来,李治封晋王,依照惯例要出任并州大都督,李世勣于是改授职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世勣在并州一带前后长达十六年,在这期间,有十二年都是作为李治的直接下属任职。虽然李治并不之州,但这层上下级关系却一直都存在。虽然在贞观十一年时,李世民一度开始为当时的太子李承乾配置官署,李世勣因为年资和功绩,兼职太子左卫率——这是东宫的最高武官,李世民故意将李世勣置于此处,在当时就是为了增加李承乾的威望。但李世勣一直都在并州前线,并没有到长安任职,因此到贞观十七年承乾谋反之时,李世勣几乎未伤分毫。随即,李治便被立为太子。李世勣被召入长安,出任兵部尚书,接替因谋反被杀的侯君集主持军事。从此,李世勣进入核心权力层。此后,直到李世民驾崩,李世勣的职位都几乎没有什么变动。
在这些年间,又有一些古怪的小细节值得一提:
贞观十六年,李世勣在出征薛延陀途中罹患暴疾,需要焚烧胡须后的灰烬做药引。李世民当即把自己的胡须剪下,为其和药。史载,李世勣不停地磕头,至于头破血流,以感激李世民的恩情。贞观十七年,在某次宴会中,李世民闲聊说:我准备将我的小儿子(指李治)托付给大臣,想来想去,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当年你对李密不离不弃,如今又怎么会有负于我呢!史料在这里的记载是,李世勣痛哭流涕,叩谢皇帝信任,甚至于把手指头都咬破了。随即,又在宴会上欢饮无限,以至于沉醉不醒。而李世民则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揭下来,盖到李世勣身上——结论是,“其见委信如此”。这个君臣相知的场面,看起来皆大欢喜。但仔细琢磨,又透着怪异:这真的是委信吗?题外之意,李世民更多的应该是君上驭下之道。而李世勣,则是在努力的配合着表演了。事实上,李世民虽然对李世勣重用有加,但绝少信任。最为有名的一件事,当属李世民临终前对李世勣的贬斥,以及向李治的叮嘱:如果李世勣愿意赴任,那么等我死后你就把他召回,可以施恩;如果他不走,即刻杀掉。这其中的考虑,应该是李世民怕自己去世以后,李世勣会发动兵变,因此先把李世勣给赶出长安城——这何止是不信任了,简直就是猜忌。而李世勣当然也明了其中含义,在接到任命后,连家都不回就直接出了城——严格说来,这其实有些用力过度了。不过当然,李世勣的这段表演也没坚持多久。二十多天后,李治顺利继位,李世勣即被召回。李世民在世时,因“世”“民”二字常用,所以并不避单字讳。如今,李治登基,开始避单字讳,李世勣自此改名李勣。
此后,李勣兢兢业业地打好自己的工,直到立后之争爆发。长孙无忌反对立后的考虑,更多是针对于武氏的出身,想要顾及朝廷体面,而这也是几乎所有元老重臣的看法。李治在这些年和舅舅的拉锯战中,虽然也找了一些帮手,但都是些中下层官员。到了宰相这个层面,没有人愿意支持李治的胡来——绝大多数人都是激烈反对。立场最温和的大概要属于志宁,但他也用沉默表示了不同意。因此褚遂良当时提出的斗争策略是合适的:长孙无忌、李勣权重太大,不适合直接站出来反对皇帝;于志宁等人权威又不够,反对力量不大。只有他褚遂良夹在中间,正好能够代表宰相团队提出意见,反对皇帝。李治即便再恨他,只要有长孙无忌和李勣在,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李勣反水,那么武则天根本就没有当皇后,以至于后来称帝的希望。但偏偏,李勣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了。李治召集宰相时,李勣称病不至,这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我不愿意站在长孙无忌这一边。而后面对李治的单独询问,李勣又说出了“此乃陛下家事”这种表面中立、实则支持的话,这才是武氏得以立后的最重要支持。至此,李治终于可以抛开长孙无忌行事。在典礼上,具体执行册立礼仪的,正是司空李勣,而非百官之首的太尉长孙无忌。为什么李勣要支持武氏?是因为武氏的收买吗?肯定不是。李治夫妻曾经贿赂过长孙无忌,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遭到了拒绝。而既然长孙无忌的路走不通,那么李勣就是李治夫妇必须争取的对象。如今李勣名分已高,是朝廷里长孙无忌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李治夫妇所能给的最大出价,也就是让李勣越过长孙无忌,成为朝臣之首。但问题是,李勣并非弄权擅权之人,不管之前还是之后,武人出身的他即便身在政事堂,也绝少过问朝政。所以,李治到底是如何说服李勣的呢?可能,并不是李治说服了李勣,而是李勣主动选择了皇帝陛下的阵营。
回溯李勣的人生,在疆场上,他戎马倥惚,战功无数;在朝廷中,他位居宰辅,权倾天下。看似月圆水满,但贯穿其中的问题,却是他始终都得不到别人的信任。当年在瓦岗,他努力寻求李密的信任;投唐后,又极力想塑造一个忠义无双的形象。但偏偏,他越想给自己塑造这么一个形象,就越让人对他不放心:李密不放心他,李渊不放心他,到了李世民,已经是二十多年的交往和了解,依然不放心他。以李世民的阅人无数,他一定是在得知了李勣的很多事情后,才会得出此人不值得信任的结论。而事实上,李勣后来在武则天立后一事上的反水,也的确当不起李世民对他的信任。《论语》里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可李勣,不管战功如何卓著,都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值得别人信任的人。而事情的可怪之处,也正在于此:李勣一生,不管对着李密还是李世民,都在汲汲于营造忠诚无二的形象。可结果,却总是适得其反。可能,从最开始李勣就错了:当年他对李密的态度,着实有些用力过度了。这大约就像女孩问男朋友说:你爱我吗?没想到男的直接喊了一百多号兄弟列队喊口号:我永远爱你!!!!这种用力过度,给不了对方安全感,反倒让人疑心顿起:我就随便一问,你搞这么大阵仗,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当李勣把户口图册送到李密手中而不是李渊手中时,他这种故意表忠心的行为,就已经让人觉得可疑。这件事,李勣其实是给自己挖了一个极大的坑。假如当年李密能成功逃出关中,当时的李勣该如何抉择?跟随李密,是对李唐的不忠;不跟随李密,那之前所有的表忠岂不变成了笑话?所幸的,不过是李密并没能活着逃出关中,避免了李勣会陷入到这种“道德困境”中。
那李勣为何会如此不智?这里又牵涉到一个绝大的话题:武人的命运。在帝制时代的任何时期,武人——尤其是那些有能力颠覆皇位的武人,从来都是皇帝重点关注的对象。武人身陷其中,看上去权势熏天,但实际上,命运浮沉,身不由己。前代几百年间,惨剧比比皆是:东晋刘牢之、南齐陈显达,都手拥重兵,权倾天下,有大功于朝廷,但最后都身陷政治旋涡身不由己,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贞观时代,已经是政治极为清明的时代,可真正对军队有影响力的武人:李靖、侯君集、李勣三人,依然为政治所裹挟。李靖晚年闭门谢客,侯君集身陷谋反而被杀,李勣看起来富贵终老,但藏在表面下的忧惧之心,一点都不少。李勣为什么没有办法取信于人?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手中的权力太大,大到让所有人恐惧——这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形势使然。所以李勣在一直不停的表忠,但每一次都弄巧成拙,反而遭来更大的猜忌。既如此,那就只能是随波逐流了:我何必有自己的立场?皇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当镜头快速闪回,我们不得不再次回到贞观二十三年,李世勣知道他被贬为叠州都督的那个场景中:如果你是此时的李世勣,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你会怎么想?原来,皇帝所有的倚重、夸赞,都只是嘴上说的,内心深处,还是在防备着我啊!近三十年来,不管我多么用力地表现,也始终没有办法让皇帝放心。思虑至此,何等悲凉!既然如此,那就配合着你演下去吧。“(贞观二十三年)五月,戊午,以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世勣为叠州都督;世勣受诏,不至家而去。”快马奔驰,留下一路烟尘,带走的是一代名将的最后一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