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毕生钻研语言学的学者眼见伴侣日渐失智、失忆、失语……

摩登语言学 2024-11-06 17:33:17

退休语言学者郑秋豫,书写台湾第一本老老照顾的家属自述,引起热烈回响。她和失智丈夫的经验也呈现知识分子遭遇失智症打击的难关。不论接受疾病、接受专业照顾,一切得从自己转念才能翻开新页。

《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记得你》由退休学者郑秋豫撰写,讲述她照顾失智丈夫的第一手记录与心声;这也是台湾少数「老老照顾」的家属自述。

书籍一上市即热销再版,这是郑秋豫未曾预料的发展。

“我只是个素人!”现年74岁的郑秋豫从未想过要出书,退休前她是中央研究院语言学研究所所长,对AI语音科技的发展有重要贡献,长期以英文撰写学术论文。

然而,宝瓶文化总编辑朱亚君对发掘素人新星有敏锐嗅觉,在她再三鼓励下,郑秋豫决定动笔写作。郑秋豫表明写作初衷——她曾情绪崩溃过,希望其他照顾者不要走到这一步,也不要让长照成为“爱的枷锁”。

郑秋豫

出生/1950年

学历/美国布朗大学语言学博士

经历/中研院语言学研究所所长

著作/《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记得你》

失智初期,高学历者善于掩饰

每一个失智家庭的故事,都既独特又平凡。

郑秋豫的丈夫伏波是留美博士,曾任私立大学教务长、代理校长,一生致力于复杂的学术研究。然而,阿尔茨海默症在伏波接近70岁时,逐渐剥夺了他的短期记忆和判断力。

“失去方向感”是发病初期最明显的症状。过去,他是家人的导航系统,即便在网络不发达的年代,也能熟记国内外地图,为家人指路。

因此,伏波不愿承认方向感的丧失,依然坚持带路。挽着他的女儿岚岚,察觉到父亲的焦虑,却不忍拆穿他,宁愿一起迷路。

高学历者通常在失智初期会极力掩饰。与两人熟识的台北荣总特约医师刘秀枝举例,当伏波认不出人时,他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当然知道你!”

但随着病情加重,认知“存款”逐渐耗尽,病情也急转直下。郑秋豫回想,伏波努力维持正常生活,让她误以为失智可以控制。年近70的她,一边工作,一边按照文献建议,准备地中海饮食、按时测量血压、劝他服药。

郑秋豫还陪伏波参加失智据点的活动,但丈夫对律动、植栽、拼图、折纸等都毫无兴趣。即便在失智据点的英语课上,他还质问她,“我会说英语,为什么需要上课?”

对认知退化,伏波一再否认。直到医生拿出检查报告,证实他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伏波大脑的“秘密”才得以曝光。

那天,他终于承认开车已经很困难,愿意按医嘱放弃驾驶权,更主动将财产交由郑秋豫管理,“以后财务都交给你了,我以后处理不了。”然而到了银行,他却又转头问道:“为什么要把钱改到你名下?”

全职陪伴,仍挡不住丈夫的退化

郑秋豫书写照顾丈夫伏波的历程,引发广泛共鸣,不论亲疏远近的学者、朋友,或是陌生的读者,都纷纷来信分享长照的艰难。

事实上,郑秋豫从未提供照顾上的解决之道,她分享的是照顾者的无奈,以及她如何转变心态,承认自己并非最适合照顾丈夫的人。

回顾2018年,伏波确诊的第二年,郑秋豫毅然决然放下热爱的学术工作,提前退休,成为全职照顾者。

然而,全职陪伴也未能阻止伏波的退化。他不仅忘记吃饭、洗澡,甚至性情大变,衍生出一连串失序行为。

郑秋豫在书中描述,“伏波只记得煮咖啡,但从不记得煮了几杯。”每当她回到家,总能在餐桌、茶几、收音机上看到一杯杯咖啡。

这是一种失智者的“重复行为”,郑秋豫能够理解,因此每当发生脱序事件,她总反复告诫自己,“深呼吸,不要激动,他生病了,他不是故意的。”

另一项让人头疼的行为,是伏波会将卫生纸、餐巾等一并塞进衣袋、裤袋、背包,甚至装满书桌的每个抽屉和档案夹。

跟在丈夫身后善后,成了郑秋豫的日常。她尽可能以理性克制情绪,却导致身体严重反挫,终日焦虑不安、长期失眠,并因肠躁症而体重骤降。

在失智家庭这样特殊的经历中,郑秋豫深切体会到,伏波已不再是她熟悉的伴侣,她的独老生活已经开始。

女儿远在美国,却成最重要支柱

“妈妈你必须接受心理咨询,”郑秋豫的女儿岚岚今年41岁。她自高中毕业后就在美国生活,现在在Google总部工作,建议母亲使用公司提供给员工直系亲属的心理资源。

岚岚远程陪伴母亲的过程中,总是倾听而不批判,“我不想给妈妈任何压力。我人已经不在妈妈身边,唯一能给她的是心灵上的支柱。”但当岚岚注意到郑秋豫的身心警讯时,便积极建议她寻求专业协助。

郑秋豫 - 失智症 - 长期照护 - 《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记得你》 

郑秋豫透过视频电话向岚岚倾诉一切。在她书写照顾历程时,岚岚也远程相伴,贡献灵感。

女强人郑秋豫却与伏波一样,不愿面对自己的脆弱。郑秋豫在书中描述自己的鸵鸟心态,她内心喊话“绝不能生病”,如此才能好好照顾先生。如今她承认这是“爱的枷锁”,而这个枷锁得靠自己解开。

直到精神和体力都不堪负荷,疼痛到了极限时,她终于愿意面对。郑秋豫告诉岚岚,她考虑送父亲到安养机构。岚岚连一句“为什么”都没问。

这对郑秋豫来说,是最有力的支持。岚岚说,母亲的身体每天都在发出警报,“而且我一直觉得,送爸爸到机构能得到专业照顾,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好事。”

伏波入住机构前,岚岚特意飞回国,与郑秋豫一起去医院取得父亲的病历和药物。一家三口走进精神科诊间,岚岚出其不意地告诉医生,妈妈也需要看诊。

台北荣总精神科医师刘慕恩是伏波入住机构后的主治医师。郑秋豫表示,刘医生给她很大的启发——不论伏波的病情是好是坏,失智症就是一个过程。

对一切最放不下的,永远是保有认知和记忆的亲人。每当郑秋豫想起别人心目中伏波风度翩翩的形象已不复存在,就会难受、不舍地痛哭。

女儿岚岚也偶尔会想,父亲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自她高中毕业后,每次回国,父母俩总在机场迎接,父亲张开双臂、睁大眼睛欢迎她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如今父亲见到岚岚不再有反应,偶尔才露出她熟悉的表情。但她不执意探究父亲的记忆了,“只要他被照顾得好好的,身体干净、吃得饱,就可以了。”

伏波失智后,岚岚作为郑秋豫的支柱,还不曾仔细探索自己的心境变化。只是这个月,她看到爸爸吞咽能力也出现障碍,接下来可能要考虑插管,或让爸爸自然离开,她感慨道:“原来已经要做这样的决定了吗?”

在失智症渐进、无法回头的过程中,岚岚认为自己和妈妈在学习告别。她告诉郑秋豫,“不论爸爸记不记得我们,我们只要继续爱爸爸,一直爱他就好。”

照顾者总有千言万语,郑秋豫只花了5个月就完成近7万字的书稿。她每写好一篇,就优先让岚岚过目,再交给编辑。

母女这才发现,两人虽不在同地,却一起经历这一切过程。而当这些情感、想法都记在书页上、影印成册时,许多纠结也渐渐梳理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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