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村的路很长。
一个村庄诞生的时候,乡村的路便开始长了起来。它像一条结满疙瘩的草绳,粗朴,皱褶,有一些小型肿块,摆在村庄的中间和它的周围。
它是村庄的脉络,有自己的穴位和脉线。总是在近处交叉、徘徊,又在不远处分手、剥离。它可能抵达一条大路,也可能触摸一条人们很少去的田埂。那取决于乡村人的脚步,也取决于一年四季庄稼们召唤的频率。
人们说,一个村庄有几百年的历史,甚至是上千年的历史,祖辈的祖辈也不知晓它究竟存在了多长的时间,我就想到了那些由无数乡村人用朴素、带着泥斑的脚板走出来的乡村小路,像一条夜光中有着微弱虫鸣的弹性带子,被无数的虫子、小动物控制心跳的生命链条。
二
乡村的路也很短。
有的人走完了一生,这条路就恰如其分地缩在他的身体里。有的人却无法走完相对完整的一生,在半路中消失了。我的一个乡亲,他才三十多岁,在通往北洼玉米地的小路上跌倒了。小路很窄,有时仅能容下一个人侧身走过,有些地方还有一些豁口。秋天的时候,担两筐筐玉米棒,格外需要撑紧腰板,鼓上脚劲。如果下雨就更难了,满裤子的泥不说,脚底扣紧才最重要。他倒在离家不远的小路上,压断几棵还未长熟的玉米,脸上,身上粘满了泥。他被人从小路上抬了回来。人们说,一跤摔得太厉害了,魂都丢了。
三
母亲很少走过像现在一样平整的水泥路,她十八年前从村庄里离开的时候,路两旁的油菜花正开得灿黄。我和表哥把她从父亲学校送回老家,用一辆借来的架子车。表哥在前面,我在侧面给母亲打了一把有些破旧的黑油布伞。乡村的土路凹凸不平,拖拉机压过的泥槽在天晴时留下了很深的印痕。母亲在车上一抖一抖的,她的眼睛闭着,无缘看到她走过几十年的乡村土路。她也许能感觉到路两旁疯狂的油菜花为她让路,成群的蜜蜂嗡嗡飞舞。阳光一会晴一会暗。路的表情和我一样复杂、郁闷而沉默。
一条水渠边的小路最终把母亲送到了归宿之地,长满青草、黑里带白的胡豆花、野毛葫芦、灰灰菜的小路,泥泞或干燥,简短而又曲折,阳光洒满而又阴影丛丛。
四
多少年后,我站在那条送过母亲的路上,看着不远处的公路——一条穿过村庄心脏的水泥路,从镇上一直延伸到另一个村庄,又通往另外一个村庄和县城。它真正是乡村的血管,把这儿出产的蔬菜不停地送往镇上、县城和外地。人们拉着架子车,骑着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或三轮车,不用担心路会陷住车轮。
我想,如果母亲当年能走上这样一条光洁、平整、干净的水泥路,她也许不会过早地离开我们。她平时用在泥路上的力气就会一点一点地存起来,积攒在身体里,在她乏力的时候,再一点一点地取出来,而不至于过早地心力衰竭。
于是,某种程度上我憎恨走过多年的乡村土路,它耗费掉的岂止是几双旧鞋,一些脚板,一堆堆身影,更是人们断断续续的生命。
五
水泥路为村庄划出了新的生存空间。乡村因为有了崭新的水泥路才有了乐于走动的感觉。村子里那位八十岁的老太太,多年没有出门,不敢到两里外的镇上去。她常站在村头的小路上,望着远方而揉揉红红的眼睛。她的一双小脚在跨上弯弯曲曲、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时,又慢慢地收回来。她不是对远方充满了疑虑,也不是对自己的脚板失去了信心,而是对那条年轻时走了无数次的乡村土路有了彻底的不放心。
今天她带着拐杖出发了,梳梳头,换上一件干净的蓝布对襟衣服,穿上一双半新的布鞋。她上路了,一步一步,拐杖的嗒嗒声像一声声低沉的问候。
“八十岁的老太太上镇上去了。”人们说着,脸上有着明显的欣慰。因为她使许多人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可以带着一根拐杖上路。
六
一个早晨,一条乡村的水泥路因为一个老人蹒跚的脚步而变得格外亲切、简洁、美好和实用。我看到那些路边的庄稼们都保持了一种克制的喜悦,它们没有呼出声来,生怕惊吓了这位行走不太稳的白发奶奶。它们不太认识她,因为她不再下地,长时间没有路过,但它们依稀能辨出她质朴的,与庄稼、土地打了一辈子私交的气息。这种气息虽然变得越来越微弱,但人是有根的,庄稼也是有根的,在它们老的时候,依然用祖传的信息获取能力,隐秘地捕捉这些亲切的气息。
七
从祖辈的身体里延伸出来的路,慢慢地进入了我的身体。
在我中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它的存在。散文名家傅菲说:身体是时间的容器。这不仅仅是一个非常诗意的句子,也是一个从我们的身体中抽象出来的哲理。它向我们打开了身体的秘密,也向我们打开了时间隐匿的波纹。
故乡的路一旦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中,便不会再消失。我们的身体便和故乡构成了一种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的关系。我们的身体,因为有了一种来自故乡的虽不明亮,却不间断的照耀,而有了马灯式的不断放大的喜悦,有种草木式持续的温热,我们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被一种温暖的光线滋润的幸福。而故乡也因为我们身体的融入而不断扩大自己的半径:又有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承载故乡的声息。
(文/肖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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