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击败世仇越国、北上中原争霸后,吴王夫差走上人生巅峰。
英雄盖世的夫差,曾经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件礼物。
这件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吴王夫差盉,刻有一句铭文:“敔王夫差吴金铸女子之器吉。”意思是,吴王夫差用属下进献的“吴金”铸了这件珍贵的青铜器,赐给一个不知名的女子。
这难免让人怀着八卦情结去猜测这位神秘女子的身份。
根据历史文献的记载,能够得到夫差宠爱并且获此殊荣的女人,极有可能是那位貌可沉鱼、舍身复国的美人——西施。
正如青铜盉铭文中隐藏的秘密一样,作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首,西施的来历和下落也是一个千古之谜。
西施。图源:影视剧照
吴越争霸中的女人春秋末年,吴越争霸掀起了这个时代的最后一波浪潮。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为报父仇(吴王阖闾此前在与越国的槜李之战中伤重而死),与越王勾践展开决战,一战击溃越国。越王勾践眼见国家站在毁灭的边缘,于是听从谋臣范蠡的建议,向吴国求和。
吴国的忠臣伍子胥认为这是灭越的天赐良机,便劝说夫差,不要答应勾践的请求。但越国大夫文种已经事先用美女、宝物收买了吴国太宰伯嚭,通过伯嚭的花言巧语,夫差接受了勾践的投降。
勾践随后入吴为质,像奴仆一样侍奉夫差。经过数年屈辱生活后,勾践回到越国,卧薪尝胆,推行改革,逐渐富国强兵,等待复仇的时机。
另一方面,吴王夫差打败勾践后,一步步走向霸业的顶点,甚至战胜北方的老牌强国齐国,与诸侯会盟于黄池。但是,吴王夫差听信伯嚭的谗言,杀害伍子胥,在失去忠臣辅佐后更加穷兵黩武,内忧外患日渐显现。
此时,勾践得知夫差已然骄傲轻敌,吴国士卒也已疲敝,便率军乘虚而入,于公元前473年攻灭吴国。至此,吴越争霸落下帷幕。
然而,在记述吴越争霸的早期史书中,比如《左传》《国语》《史记》,都没有关于西施的记载。
这三部史籍的编撰时间跨越了春秋、战国到西汉,其中介绍了春秋晚期,地处东南的吴国和越国相继崛起、称霸的基本情况,我们熟知的历史人物,如吴王阖闾、伍子胥、越王勾践、吴王夫差、伯嚭、范蠡、文种等悉数登场,但唯独少了西施的身影。
这就好像一部史诗大片,缺少一位风华绝代的女主角。
如果非要从这一时期的文献中寻找蛛丝马迹,可以发现,在《国语》《史记》的记载中,越王勾践败给吴王夫差后,为了忍辱负重、图谋复国,曾对吴国君臣使用美人计。
《国语·越语》说,越国为贿赂吴国太宰伯嚭,挑选了八名美女,精心装扮后送给伯嚭。越国大夫文种来到吴国后,代表越王向吴王表忠心,其中一个条件便是“以女赂君”,即靠送出女人来换取吴越和解,具体的做法是,让勾践的女儿服侍吴王,越国大夫的女儿服侍吴国的大夫,越国士的女儿来伺候吴国的士,这种条件可说是莫大的耻辱。
后来,吴王夫差接受越王勾践的和谈,勾践带着大臣、女眷三百人入吴,而勾践本人亲自当夫差的马夫,鞍前马后地追随左右。
《国语·吴语》的记载是,勾践败给夫差后,以谦卑的言辞向吴国求和,提出送一个嫡生的女儿到吴国王宫,拿着簸箕扫帚给吴王打扫,并让嫡子捧着盘子和脸盆,当吴王的侍从(“一介嫡女,执箕帚以晐姓于王宫;一介嫡男,奉盘匜以随诸御”)。
到了西汉,司马迁的《史记》中保留了勾践“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等记载。
由此可见,在越国向吴国称臣的这段时间里,越国女子付出了极大的牺牲,越国甚至要靠她们出卖色相,来换取吴国的信任。
那么,让吴王夫差无比心动的美人西施,是否隐匿在这些可怜的女子身后?或者说,在后世的流传中,是不是这些为国献身的女子幻化成了西施的形象?
越王勾践剑。图源:图虫创意
西施出场在东汉文人所著的史书中,西施终于姗姗来迟,正式现身吴越争霸的历史舞台。
东汉有两部著作记载了越国将西施献给吴王夫差的故事,一是袁康、吴平的《越绝书》,另一部是赵晔的《吴越春秋》。
关于这两部史书,学界一般认为其杂合正史、野史、传说等材料写成,不乏渲染的成分,但也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如鲁迅先生对二书的评价:“虽本事实,并含异闻。”
《吴越春秋》记载,在商讨复国大计时,文种向勾践献上“灭吴九术”,其中第四条计策是“遣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文种对勾践说,我看吴王夫差喜好美色,而吴国太宰伯嚭是个奸佞的人,大王可以选两个美女送给吴王,麻痹他的心智。
于是,越王勾践在越国海选佳丽,“得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郑旦……而献于吴”。
这里有个关键信息:西施并非越国权贵之女,而是出身民间的卖柴女。这是关于西施身世的早期记载。到了南北朝以后,随着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的演变,西施早年的身份才由“鬻薪女”变为“浣纱女”,并广为流传,形成共识。
另外,这一文献还提到西施有个搭档叫郑旦,与她一同被选上,送入吴宫。
按照《越绝书》《吴越春秋》的记载,吴王夫差应该不知晓西施、郑旦的身世。
越国在献上二女之前,对她们进行了系统的训练,用三年的时间,让她们熟悉贵族的衣食住行,学习相关的礼节(“饰以罗榖,教以容步”)。结合浙江绍兴出土的汉代铜镜中,有“吴王”与“越王二女”的画像,可以推测,西施、郑旦是以贵族女子,甚至是王女的身份献给吴王夫差。
《越绝书》说,吴王夫差得到西施后,“大悦”。西施入吴宫后,得到吴王夫差的宠爱,一直到越王勾践兴师复仇,她在吴国的时间大约有十几年。
《左传》记载,吴王夫差在位时修建“台榭陂池”,作为自己的住所,日日夜夜在宫中嫔妃的温柔乡中流连忘返。即便出去外头,他看到爱好的东西也一定要夺走,在宫中积聚珍奇,贪图享乐,从一个为父报仇的英杰,变成一个好大喜功的暴君。
尽管《左传》没有写出西施的名字,但也许从侧面反映,西施作为美女间谍,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关于吴王夫差的败亡,《史记》的描写是一种英雄末路般的宿命感:越国军队攻破吴国都城后,勾践和夫差时隔多年后再度对话。勾践决定对夫差网开一面,要把夫差流放到甬东(今浙江舟山),并享有百户封邑。吴王夫差却说:“我老了,不能再臣事越王。我后悔当初没有听伍子胥之言,如今自取灭亡。”说罢,夫差拔剑自刎。
在晋人王嘉的《拾遗记》中,则写了一个英雄美人的结局,更加重西施的神话色彩。
《拾遗记》将西施的名字写作“夷光”,说她和郑旦入吴宫后,吴王以“椒华之房”安置她们,吴国的宫人有时隔着珠帘,远远看到两位美女在窗边并坐,对着镜子梳妆,宫人们偷偷观望,感到“动心惊魄,谓之神人”。越国大军攻入吴宫时,吴王夫差一边搂着西施,一边抱着郑旦,坐在宫苑的树下。越国将士当然不知道高层的间谍计划,也不认识西施和郑旦,但在见到她们后,也以为她们是“神女”,“望而不敢侵”。
《拾遗记》文学虚构的占比更大,但这说明,到两晋时,西施的惊世之美已经深入人心,而她被送入吴宫迷惑夫差的说法,已得到广泛接受。
[五代]周文矩《西施浣纱图》。图源:网络
西施之沉吴越争霸结束后,西施已经完成她的使命,而她的归宿,在后世成了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
宋人姚宽是较早关注西施芳踪的学者,还专门撰文论述西施的下落,总结出三种最有可能的结果:被杀说、归范蠡说、回乡说。
其中,第三种说法,即西施功成后回归故里、安度余生,主要是出自文艺创作,比如唐代宋之问的《浣纱篇赠陆上人》云:“一朝还旧都,靓妆寻若耶。鸟惊入松网,鱼畏沉荷花。”这一说与西施故乡的传说也有相符合的部分,但缺乏历史文献的佐证。
至于第一种说法,西施被杀说,在《墨子》中有迹可循。
《墨子·亲士》曰:“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
此处列举了四位历史人物。
比干是商朝末年的忠臣,他忠心直谏,却遭到商纣王的残害,为抗争而死;孟贲是秦国的勇士,受秦武王器重,经常和秦王比力气,由于秦武王举鼎绝膑而死,孟贲获罪被杀;吴起是战国初期的改革家,在楚国推行变法,功勋卓著,最终却死于政治事变。
按照这一说法,西施的结局和这三位文臣武将相似。她最终没有功成身退,而是被沉江而死,其不幸结局,也是因为她最优秀的品质。如果没有那样超乎常人的美貌,她可能会一直是苎萝山下的鬻薪之女,平凡地度过一生,但她的绝色却让她扮演了救国的角色,最终还要遭受不公。
读到这里,有人可能会发现一个bug。
尽管墨子的生卒年存在争议,但根据现存史料,其逝世的时间(墨子去世年份有前390年、前420年等说法)不会晚于战国时期的吴起和孟贲,也就说,《墨子·亲士》中关于吴起和孟贲的结局,是墨子本人无法预知的。
当然,这也有合理的解释,先秦诸子著作中往往有一些篇目是后人托伪之作,经过考证,《亲士》这一篇约成书于汉武帝时期,年代要早于《越绝书》《吴越春秋》。
《吴越春秋·逸篇》沿用《墨子》的说法,在讲述吴亡之后西施的下落时,写了这么一句:“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
“鸱夷”的意思,是皮袋子。吴越之地江湖密布,将人装在皮袋子后沉入水中,是一种常见的酷刑,而这一描写,极有可能是西施被越国沉杀的经过。
这个说法广为流传,但越人为什么要处死为国家做了这么多年地下工作的西施,至今还没有明确的解释。
有人受《东周列国志》等小说的影响,将此归结为勾践夫人的嫉妒心,认为西施回国后,让勾践夫人感到威胁,为了避免勾践垂涎西施的美色,甚至像夫差一样误国,勾践夫人便命人将西施沉入滔滔江水。这正应了《墨子》的那句“西施之沉,其美也”,也是所谓“红颜祸国”论的老生常谈,男人管不住自己的欲望,却让女人来承担罪责。但是,这一说主要出自文学作品。
还有学者从古代文献中找寻答案,比如引用《孟子》中的“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之”一句,推测越国之所以处死西施,是受当时的舆论影响。这个观点更为悲观,也比较腹黑,认为西施回越国后,并没有受到国家英雄般的欢迎,反而被认为失身于仇敌,蒙受“不洁”,于是越国人不顾西施的功劳,使她沉江而死,香消玉殒。
除此之外,也有人从“鸱夷”二字反复推敲,认为《吴越春秋》所说的“令随鸱夷以终”,并不是说西施被害,而是说,西施随范蠡归隐。
在《史记》中,范蠡辞官后,隐姓埋名,自号“鸱夷子皮”。《史记索隐》说,鸱夷者,“用之则多所容纳,不用则可卷而怀之”,恰似范蠡的人生。
影视剧中的西施形象。图源:96版电视剧《西施》
绯闻男友成书于唐代的《吴地记》,引《越绝书》佚文说:“西施亡吴国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
这是西施另一个家喻户晓的结局:功成之后,她随“绯闻男友”范蠡泛舟五湖,飘然归隐。
范蠡是越王勾践的重要谋士。《史记》记载,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成就霸业。事成后,范蠡认为勾践此人可共患难而不可同享乐,于是弃官不做,离开越国。范蠡走后,专门写信给老同事文种,信中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希望文种和自己一样,早日隐退,保全自身。文种得到范蠡的书信后,只是称病不朝,没有远离越王,结果还是被勾践赐死,可见,范蠡有先见之明。
范蠡从越国浮海北上,来到齐国,以“鸱夷子皮”的名号在齐国耕作、经商,几年之间就赚了数十万家产。齐国听说范蠡的名声,请他出山做卿相。范蠡又一次功成名就后,却长叹道:“居家只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
不久后,范蠡将此前所赚的家产全部分给乡邻,自己再次归隐,辗转来到了陶地。范蠡认为陶地处天下之中,有利于做生意,于是再度创业,“致赀累巨万”。经过这两次创业,世人尊称其为“陶朱公”,后世拜他为财神之一。
由于《史记》没有写西施的故事,范蠡的这段旅程中也就没有西施的踪迹。
但是,《吴地记》言之凿凿地说西施“复归范蠡”,这里还用了一个“复”字。这就不得不说《吴地记》中的一个重磅八卦:“勾践令范蠡取西施以献夫差。西施于路与范蠡潜通。三年始达于吴,遂生一子。”
这是说,当年,范蠡奉命护送西施入吴,吴越一衣带水,相隔不远,却由于二人坠入爱河,谈起了恋爱,这段路程走了整整三年,期间还生下一个孩子。之后,西施隐瞒与范蠡相爱的过往,入吴宫完成自己的使命。范蠡对西施念念不忘,最终等到吴越之争结束的那一天,携手西施,浪迹天涯。
对于这个匪夷所思的绯闻,有人觉得非常浪漫,有人却难以接受,特别是范蠡作为功遂身退的代表人物,是无数文人的理想镜像,实在难以想象他如此为爱痴狂。
对此,明代的王世贞批判道:“蠡为越成大事,岂肯作此无赖事?未有奉使进女三年,于数百里间而不露,露而越王不怒蠡,吴王不怒越者。”
王世贞的意思是说,范蠡是要干大事的奇男子,怎么会像个流氓一样和西施发展地下情,而且吴越之间就相隔几百里地,这点儿事情怎么可能保密,越王、吴王又不是傻子,他们知道了肯定怒气冲天,哪里还会有后续的故事。
范蠡画像。图源:网络
宋代的罗大经支持西施随范蠡归隐的说法,但否认他们之间存在爱情,也不认同《吴地记》中的绯闻。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提出,范蠡之所以带走西施,不是因为爱她,而是为了“绝越之祸基,是蠡虽去越,未尝忘越也”。
这种猜测避免了范蠡的人设崩塌,但还是贬低了西施的形象,把为国献身的她说成红颜祸水一般,假使她留在越国,就会惑主乱政。这种言论,对美女不太友好。
事实上,经过千百年来史家、文人的轮番塑造,西施的形象逐渐丰满,已经难以探究其本来面目。但是,她的故事终将随着中华文脉的不断延续而代代相传,如同永恒的美神,闪烁于历史的天空。
作为“美”的化身,在历经万千艰辛后,西施和范蠡携手归隐,泛舟五湖,上演一段才子佳人的传奇。这是很多人希冀的美好结局。
参考文献:
[战国]左丘明:《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战国]左丘明:《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4
[汉]袁康,吴平:《越绝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汉]赵晔:《吴越春秋》,中华书局,2022
[晋]王嘉:《拾遗记》,中华书局,2022
陈正贤:《古代文献西施归宿考辨述评》,《浙江档案》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