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识人不清,错爱了少年将军。
落得一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我从城墙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可我死后才知。
与我相看两厌的清冷太傅,却夜夜守着我的灵堂,神情木然,似失了魂魄。
烛火长明,白了他大半青丝。
1.
再次睁眼,我回到了八年前。
纷繁复杂的记忆蜂拥而至,印在我的脑海里。
是刻骨铭心的恨意。
我想动一动,却发现身体里涌动着反常的燥热和无力。
我看了看四周,想起来这是哪桩事了。
前世我深爱秦少游,他却利用我夺得虎符,一朝反叛,诛了我一族上下。
这个时间点,大约便是他在宫宴之上对我下了禁药。
再趁机设计,与我举止暧昧,恰巧被众人发现。
好让我全心全意攀附顺从于他。
没有一丝犹豫,我咬破舌尖。
尖锐的疼痛总算让我的神志清醒了一些。
我冷笑一声,利落的翻窗而出,心底暗道。
秦少游,这一世我重来一回。
你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皇宫的路径我再熟悉不过,但是我却没有回自己的宫殿。
而是奔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住着我曾经最深恶痛绝,如今却让我痛彻心扉,心心念念的人。
大梁的国师。
我的太傅。
裴逾。
2.
房门打开的一刹那,我看着眼前人,险些就落下泪来。
裴逾一身白衣素不染尘,眉目深静,偏偏气度克制,渊渟岳滞,是无双的好颜色。
看见我的狼狈模样,裴逾眉头微皱,出口的话却被我打断了。
我的指尖抚上裴逾的腕骨。
他的袍袖宽大,掩盖在其中的手腕筋骨微凸,偏白的肤色显得他清冷而矜贵。
他这双手,曾经得父皇赞赏,能写尽天下箴言句,拂至人间不平事。
可是偏偏为了我,在宴会上被刺客所伤。
最终却连笔墨都无法拿起。
我捧着他的手,姿态近乎虔诚。
幸好,这双手如今仍是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肃肃捎携着松下清风。
还不算晚。
裴逾的眉头皱的更深,责备的话刚说出口一半,又将将卡在了喉间。
因为我看着看着他的手,突然就落下泪来。
裴逾虽是我的老师,过去我却与他向来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他管教我颇多,害我处处束手束脚。
因此我恨他厌他入骨,便以为他同我也是一般心思。
可是上辈子我空寂的灵堂里,无一人愿意踏足。
只有他,夜夜伴着青灯,硬生生为我白了华发。
此刻我在裴逾面前陡然露出柔软的一面,反而让他少见地慌了。
裴逾伸手把我拉近房中,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才将我放开。
他微微俯身,侧脸如玉,长睫垂下淡淡地阴翳,整个人透出冰雪似的空静。
“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说与微臣,也许微臣可以助殿下微薄之力。”
我直直盯着他,目光不知餍足地逡巡过他的脸庞的每一寸,不肯离开。
然后下一刻,我猛地扑入他的怀中,环住他劲瘦的腰间,声线娇憨。
“裴逾,我难受。”
3.
裴逾瞬间便僵住了身子。
他抬手就想把我从怀里扯开。
奈何我这一抱,是隔了两世的想念,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他轻易也没法拉开。
裴逾怕弄伤了我,一直控制着力道,掌心微顿之下,终究还是顺了我,没再推开。
他寒凉的指节从我的腰间垂落,转到我的手腕,力道轻柔地搭上。
然后下一刻,裴逾的声音里就带上了不敢置信的怒意,一身清冷气息骤然变得凛冽。
“是谁敢给殿下下这种药?”
裴逾转身就要走向门口,步履是少见的急躁。
“殿下在此处稍等,我为您寻太医来。”
我的心口忽然就泛上了苦涩。
裴逾总是如此,克制清冷,心思深藏。
连爱意都不曾告诉我。
在我死后,他一个人守着我的灵堂,看着我破碎的骸骨与尸首,伴着寒风与料峭。
又是什么感想?
我垂下眼,赶在裴逾迈出门槛前,猛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直到鼻尖被丝丝缕缕的清冷香气充满,我才贴着裴逾的后背,软声开口。
“不要太医,我要你。”
裴逾周身一震,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从来琉璃般清浅的眼中,此刻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欲色。
他扣住我的手腕,眸色暗沉,哑声问我。
“殿下认得我是谁吗?”
我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裴逾以为我把他当做了秦少游。
心底的酸涩更浓。
没有多加解释,我踮起脚尖,吻上了裴逾冰凉的唇角,然后一路流连至他的喉间,在那方凸起上轻轻一咬。
然后我听见自己带着喘息的颤抖的嗓音。
“裴逾,你是裴逾。”
裴逾捏着我的后颈拉开我,眼中的暗色掩盖下的理智就这样寸寸断裂,转为汹涌的炽热。
宽大的衣衫被褪去,滚烫的吻落下来,我的身躯在裴逾有力的手掌中微微颤栗。
被吻得喘不过气,我推开裴逾一点点,却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
裴逾眼尾染上薄薄的绯红,眸色深沉,如波涛汹涌的海面,怎么也望不到底。
我的心里突然就生了些怯意,硬着头皮柔声问他。
“可以只抱着吗?”
裴逾放在我腰间的手一紧,俯身到我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吐在我耳侧,低哑的笑意蔓延开来。
“想逃?”
“晚了。”
4.
浮沉和疲惫之间,我好像梦见了上辈子的事情。
那时秦少游以定北军受困为由,向我讨要虎符,准备调军北上。
我毫无防备,当晚就去父皇宫中偷了虎符。
准备送去秦少游府上。
可裴逾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堵在了我的宫门口。
滂沱大雨之下,裴逾雪衣黑发,面容清疏,温润的黑眸里涌动着几分薄怒。
“姜懿宁,你这样会害了大梁。”
我在梦里瞧得真切。
冬日里的雨寒凉刺骨,裴逾穿的单薄,雨丝顺着他的脸颊流进前襟,晕湿一大片衣物。
裴逾的脸色在伞下如雪般苍白。
我几乎顷刻间就不忍心了。
偏偏上一世的我对此一无所觉,满心满眼只有秦少游的骗局。
我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想起来了。
我当时对着裴逾冷笑,一字一句都是刀一般的伤人和化不开的嘲弄。
“害了大梁?我看是国师不敢担这份责任,所以要弃定北十万将士于不顾吧!”
裴逾的脸色变得更苍白,闭了闭眼,身形在我的话里微微一晃,握在伞柄上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天上骤有惊雷炸开,刺目的光照亮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却照不亮裴逾晦暗的眉眼。
我们对峙了很久。
然后裴逾垂下眼,掩去了眸中神色,他拂袖转身,声音淡进雨雾里。
“是臣僭越了。”
经年的场景此刻重现,我才真正发觉。
我从前是多么愚蠢自大。
我看着裴逾在雨中逐渐远去的模糊身影,他的身形修长,眉目疏淡,站在雨里如水中冷月。
不可亵渎。
可我的心中却从未有过无比强烈的念头。
我想抱他,想靠近他。
5.
我一睁开眼就瞧见,裴逾支着半边身子,眉目低垂,安静而专注看着我。
他只披了一件鸦青色里衫,柔软的发垂落我的脸侧,长睫如蝶翼般轻微颤动,在摇曳的烛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我的脑子还昏沉着,下意识就问。
“你还在?”
裴逾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沉,黑眸中骤然多了分凛冽,半晌嗤笑了一声。
“你要我走?姜懿宁,我何时教过你用完就扔的,嗯?”
我心下一凛,知道说错了话。
于是连忙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贴上他的侧脸,轻吻浅啄,说些好话。
“没有,没有要你走,我是怕你离开了。”
裴逾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下来,眉目在灯光下显得柔和,又回到了清雅矜贵的样子。
他抬手抚过我额角的碎发,语调柔和而珍重。
“我明日就向陛下提亲,然后娶你。”
我怔住,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仿佛是喜悦,又仿佛是委屈,一下子冲上了我的心头。
我们之间突然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寂静中。
裴逾看了我片刻,以为我不愿意,垂了眉目,下颌绷得极紧,眼中微微一黯。
我知道他误会了,想要解释,泪水却先一步落下。
裴逾的眉梢敛起来,唇角闪过一丝自嘲,却依旧抬手想要替我擦去。
我摇摇头,把脸埋入他的怀抱,含糊着开口。
“我没有不愿意。”
“我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我们之间还来得及挽回,高兴我这一世早早便知晓了你的心意。
高兴我们之间还有很久的未来。
6.
回到宫中,远远我便看见里头聚了满满当当的人。
看来是秦少游找来的看戏人。
唇角扬起弧度,我看着这情形冷笑。
让你失望了啊,定北将军。
快步走入人群,我故作不解,茫然地询问众人为何聚集在此。
秦少游一袭绛色长袍,脸色十分难看,却又不得不朝我露出笑容。
“阿宁,我找不到你的人,有些担心罢了。”
呵,说的好听。
恐怕是为计划没达成而焦躁吧。
我垂眼敛去眼底的冷意,坦然地看着众人回答。
“我不过是在宴会上有了些醉意,所以去了园中散步而已,哪里劳烦得了这么多人寻我。”
秦少游猛地上前一步,语调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那你可有碰见其他人?”
我斜着睨了他一眼,唇畔绽开弧度,漫不经心把玩着袖口的花纹。
“自然是有的。”
“本宫在园里恰巧碰见了太傅,便与他商讨了几个问题,一时间忘了时辰。”
裴逾就在这时从人群中走出,站在了我的身侧,一身锦袍衬得他华贵无双。
我的脸却微微一红。
因为这袍服,就是我刚才帮他穿上的。
裴逾的眼掩在纤长睫羽下,琉璃般剔透,他清冷冷向我望过来,眼里漾开潋滟波光。
“是,我确实同阿宁在园里谈了几桩事。”
我饶有兴味地回味着他的话。
阿宁。
他从前向来不这么叫我,即使关系最缓和的时候,也只疏离地称我一声殿下。
此番突然改了称呼,大约是听见了秦少游叫我的那声“阿宁”。
我忍不住勾起唇角。
还真是会吃味呢,我的好太傅大人。
裴逾的话向来没人质疑,他开口了,大家也只能散了。
秦少游还想和我说些什么,被我随意用了个理由打发回去了。
片刻后侍女果然来报,说秦少游回府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摔了好些东西。
我眯着眼,从喉里溢出一声冷笑。
才这样就受不住了吗?
好戏,还在后头呢。
7.
秦少游这次背地里算计我,我当然不会就怎么把这件事翻篇。
相反,我已经计划好了该如何还他一份大礼了。
他想要众人的称赞和好名声,想要我心甘情愿攀附顺从。
我偏不让他如意。
我要让他当着众人的面,身败名裂,终日受人指摘耻笑。
我随便找了个由头办了个诗会,遍邀京中官宦人家的公子和女眷,办的比宫宴还要盛大。
坐在主位上,我的目光好似不经意地掠过下首末位的一个女子。
然后我就笑了。
好戏的另一位主角,这下也到场了。
上辈子我死后,魂魄没有立刻消散,亲眼目睹了秦少游风风光光娶了他的这位白月光进门。
这位白月光倒也是个厉害人物,不过三言两语,就哄得秦少游派人砸了我的灵堂。
说起来,其实上辈子秦少游也没有赢。
裴逾为我守了一段时间的灵,就以病弱之身前往西南,调动汇聚了所有忠于父皇的将士,杀回了京城。
回来后他匆忙赶往我的宫殿。
可裴逾到的时候,我的棺木早已腐朽,灵堂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了。
于是我就看见,从来谦和温润,清雅矜贵的太傅,在那一刻红了眼眶,他跪在地上,双肩微微颤抖,显得孤寂而脆弱。
接着他提着剑就去了地牢。
然后生生断了秦少游的经脉。
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思绪纷飞之间,我的心再一次被往事压的有些喘不过气,离了席间,去往湖心透气。
夜色浓稠,晚间微凉的空气充斥在我鼻尖,稍稍缓解我心底的酸涩。
腰间忽然伸出一双手,微一用力就将我拉进了怀中,玉石般清润的声音在耳边滚淌。
“怎么不高兴?”
我转过身,伸手环住裴逾的颈侧,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柔声回答。
“想你了。”
裴逾的嗓音里立刻就多了分微不可察的愉悦,他透白的脸染上一点绯红,小心翼翼吻了下我的眼角,才恋恋不舍放开。
“想我就直接来见我。”
说着缓缓靠近我的脸,薄唇轻覆,又要吻下来。
我哭笑不得。
谁能想到,向来清冷寡言的太傅,动起情来,居然会是这样一幅不知餍足的样子。
我抵着他的胸口,高高挑起眉稍,唇边染上笑意。
“先等等,我们还有一场好戏要看呢。”
8.
理好了衣服,我同裴逾先后回了宴席。
打眼看过去,果然席中已经看不到秦少游和他那白月光的身影。
我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眉眼笑意盈盈。
到时候了。
好戏已经开场。
是时候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