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尊昔因文殊至诸佛集处,值诸佛各还本处,唯有一女人近彼佛坐,入于三昧。文殊乃白佛云:“何此人得近佛坐,而我不得?”佛告文殊:“汝但觉此女令从三昧起,汝自问之。”文殊绕女人三匝,鸣指一下,乃托至梵天,尽其神力而不能出。世尊曰:“假使百千万文殊,出此女人定不得。下方经过四十二恒河沙国土,有罔明菩萨出此女人定。”须臾,罔明大士从地涌出,作礼世尊。世尊敕罔明出,罔明却至女子前,鸣指一下,女子于是从定而出。
——《五灯会元》第一卷 释迦牟尼佛
白话直译:一日,文殊与佛陀莅临一处佛法集会。见二人前来,众人皆各自归位,想必佛陀来此有话要说,就准备聆听佛陀的宣讲。
唯独有一女子,仿若未曾察觉佛陀的驾临,非但未归原位,竟于佛陀身旁坐禅入定。见此情形,文殊菩萨甚感诧异,遂问佛陀:“缘何此女子能于您身旁入定,而我却不可?”
闻文殊此问,佛陀对文殊言道:“你只需将此女子惊醒,令其自禅定中而出,自行问她,不就知道了吗?”
于是,文殊于女子身旁又是绕圈踱步,又是打响指,乃至将女子举托至天际,然使尽浑身解数,亦未能将女子惊醒。
观文殊花样百出欲惊扰女子出定而无果,佛陀就对文殊道:“纵使有百千万个文殊,亦无法使此女子出定得,何况单单你一人,算了吧,莫要徒费力气了。”
“不过,于下界遥不可及之极处、微末至极之国度,有一位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罔明菩萨,此人却能令此女子出定。”
罔明菩萨仿若闻得佛陀之召唤,不一会儿便从地下涌出,抵达集会之所并向佛陀行礼,佛陀遂指使他令女子出定。只见罔明菩萨行至女子跟前,轻轻打了一个响指,女子便出定了。
鉴赏评说:看完这则公案,逻辑严密、思维清晰的现代人估计脑海中会冒出许多大大的问号。
女子为何会没有察觉佛陀的到来而在那里坐着无动于衷呢?她是真的没有察觉还是不能察觉,还是假装的呢?
为何作为七佛之师、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都不能让女子出定,而一个不入流的罔明菩萨却能“一个响指”就能做到?
为何佛陀不直接回答文殊的问题,而要文殊把女子惊醒后让她亲口回答他?
在文殊使尽浑身解数而无法让女子出定时,为何佛陀不帮忙,而要叫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天远地远的罔明菩萨来呢?
为何在《五灯会元》、《指月录》等禅宗文献中要记录下这么一个颇为“玄幻”的、无法按常理解释的故事呢?
......
之所以存在如此繁多的疑问,并非由于我们的知识不够博广,恰恰是由于“知晓得过多了”、“想得太多了”。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以为这样的故事真的发生过或者有可能发生,所以才想去探个究竟。
而对于牛郎织女、七仙女与董永等等神话故事却不会有如此多的疑问。
绝对不会问牛郎织女为什么会在鹊桥相会?七仙女为什么能看上一个没有本事的书生?白蛇与许仙为什么能人妖共欢?孙悟空为什么要大闹天宫?孙悟空为什么打不过如来?孙悟空与二郎神谁更厉害?
能问出这些问题的,绝对是小孩子。因为成年人都知道,这些仅仅是故事,不是真的。故事背后是在表达作者的一种观点或者愿望、情感。
上述那些神话故事,或是在表达对爱情的坚贞、对纯情的憧憬,或是对自由的追寻、对世俗偏见的抗争等等。
如果能把禅门公案纯粹当作故事、当作戏剧来看,就不会产生那么多的疑问了。通过故事的表层,去体悟作者背后的意图,就不会被禁锢在故事的情节之中而不能自拔。
上述罗列的诸般疑问皆无需回应,甚至不必耗费心神去思量,只因那乃“剧情”。“剧情”系由导演所安排,您去质疑、解读此剧情又有何意义?那是导演故意而为之的。
导演欲使女子静止,她便静止,导演欲让某人将其唤醒,那人便能将其唤醒。此理应当不难领悟吧!
故而,仅需关注此故事缘何存在,抑或其存在的价值究竟在何处?作者意欲表达何种观点便足矣。禅门公案皆然,以虚隐实。
如果在故事中你的眼里只见神通、只有诸佛,心中只有为什么,无论如何也从故事中走不出来的。
女子为何在佛陀这种“大领导”来视察的时候能心无旁骛的入定?将心比心:难道你没有在老师查房的时候假装睡着过吗?
文殊为何就不能在佛陀身边入定?换个角度:你在大老板身边肆无忌惮的打过瞌睡吗?
既然是假睡,谁又能喊醒你呢?除非你觉得自己该醒了。当然,导演可以喊醒所有人,他可以喊“咔”。
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尽全力也做不到,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这么巨大的反差不就是导演想表达的一种观点吗?至于是用文殊还是普贤来当主演,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这则公案,无门慧开禅师这样说:
“释迦老子做者一场杂剧,不通小小。且道文殊是七佛之师,因甚出女人定不得?罔明初地菩萨,为甚却出得?若向者里,见得亲切。业识忙忙,那伽大定。”
这段话大意就是:
这是佛陀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一场闹剧而已,一般人又怎么能够看得穿呢!试问,作为七佛之师的文殊都无法办到的事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初地菩萨却能轻易做到,“导演”想要表达什么?
要向这里看,要在这里体悟“导演”的意图,而不要被剧情牵着鼻子走了,那样才能有所收获。
“罔明”即为无明,其相对应的乃是智慧。素有“智慧第一”之称的文殊,于此竟败于“无明”的一介不入流之辈,此乃戏剧冲突所在。
这般巨大的反差,无非是想要表明:修行与能力毫无关联,开悟与身份毫无瓜葛,一切的判别皆不存在。业识茫茫与那伽大定,也就是凡夫与佛、轮回与解脱,其实不就是一回事吗?皆因区别而生。
无门慧开总结道:“出得出不得,渠侬得自由。神头并鬼面,败阙当风流。”
能否使女子出定,皆不会影响你、我、她乃至每一个人本就身为自由之躯的实质。于定中与否,皆是她的自由所在。不论是神是鬼,是成功亦或失败,是得意还是失意,那一刻又不是潇洒自如的呢?
原本如此,还问什么?
一切的疑问,皆为庸人自扰罢了。世界原本清宁寂静,自从你的思维介入其中,一切的问题便由此而生了。
如无门慧开禅师的这种解读,就是跳出公案作远观,不陷入剧情之中而揣度“导演”之心。当然,仍然是“揣度”,究竟如何,只有“导演”知道。
正如佛陀对文殊菩萨说的那句:“你要探寻女子为何如此行为,只需将此女子惊醒,令其自禅定中而出,自行问她,问我作甚?”
其实,问那个人又如何?难道就能得到真实答案?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何况还可能言不由衷、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呢?答案就在行为中完美的显现了。问,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只要有问题,就不可能从自身以外得到完美的答案。在公案之中,四人皆无对错、好坏、高下之分,都是尽职尽责的好演员。如果有什么让你感受到了,都是当下的你“一手造成”的。
对于这则公案,有大量的评唱与颂偈流传下来,有站得高远旁观的,也有就近解读“剧情”的,罗列几段如下,供大家玩味:
五云逢云:“不惟文殊不能出此定,祇恐如来也出此定不得。”
天童觉云:“若定若动,当人变弄。鸿毛轻而不轻,泰山重而不重。还知老瞿昙鼻孔在我手里么?”
天衣怀云:“文殊托上梵天,罔明轻轻弹指。女子黄面瞿昙,看他一倒一起。”
天目律云:“者四个汉灵山会上缺一不可。若到宝寿,一个也容不得,何故?者里岂许你分出分入,喝一喝!”
白岩符云:“出得出不得,并须吃铁棒有分。若夫女子瞿昙且放过一着,何故?若教尽法只恐无民。”
注:
1、瞿昙、黄面瞿昙、释迦老子都指佛陀。
2、“鼻孔”在禅门公案中用得很多,牛的鼻子才被穿孔的,是为了穿牛鼻绳。当牛鼻子被串绳子之后,它就被控制住了,只有跟着绳子走。所以在禅宗所说的“穿却鼻孔”、“把却鼻孔”、“失却鼻孔”,近似于现在所说的被拿捏了,有所执着了。
3、“若夫女子瞿昙且放过一着”:导演和演员可以放过不加追究,毕竟对于导演和演员来说,导戏、演戏是本职工作啊!而陷入剧情之中而不能自拔的各位看官,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像疯子一样在那分别种种,是不是该好好检讨一番呢?
定由自定,明由自明,罔由自罔、如来藏自性差别,秘密王三昧[点赞][点赞][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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