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杂货铺的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数着今天的收入——三十二块五毛。玻璃柜台映出我模糊的倒影,二十岁的脸上写满了对这个小县城的厌倦。
"小满,把门口的饮料箱收进来。"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知道了。"我拖着长音回答,慢吞吞地挪到门口。六月的夕阳把整条老街染成橘红色,对面五金店的周阳正在收拾铺面,看见我时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我假装没看见,弯腰搬起饮料箱。周阳的笑容总是让我心跳加速,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我烦躁。
"要我帮忙吗?"他已经穿过马路走到我面前,身上带着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不用。"我侧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饮料箱却突然倾斜,几瓶汽水滚落在地。周阳眼疾手快地接住即将摔碎的瓶子,我们的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短暂相触。
"谢谢。"我飞快地缩回手,脸颊发烫。
奶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瘦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周阳来啦,"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进来喝碗绿豆汤吧。"
我诧异地看了奶奶一眼。她平时对谁都爱答不理,唯独对周阳格外热情。周阳挠挠头,憨厚地笑了:"不用了林奶奶,我妈等我回家吃饭呢。"
等周阳走远,奶奶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家里那么困难还这么懂事。"
"他爸不是开五金店的吗?能困难到哪去?"我撇撇嘴。
奶奶没回答,只是用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屋。那眼神让我莫名心慌,仿佛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晚上关店后,我照例帮奶奶整理账本。翻到上个月的银行流水时,一行转账记录引起了我的注意——奶奶给一个陌生账户转了五千块钱。这相当于我们店铺大半个月的收入。
"奶奶,这笔钱是转给谁的?"我指着账本问道。
奶奶正在缝补一件旧衣服,闻言手一抖,针扎进了手指。"哎哟,"她吮着渗血的手指,"是...是借给老张头的,他孙子住院了。"
我盯着奶奶躲闪的眼睛,直觉她在撒谎。老张头是巷尾修鞋的,上个月还来店里炫耀他儿子给他在市里买了新房。
接下来的日子,我格外留意奶奶的一举一动。周三下午她总会说要去老年活动中心,但我跟踪她发现她根本没去那里;周五晚上她锁上房门打电话,声音压得极低;最可疑的是,我发现她药盒里多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白色药片。
"奶奶,这是什么药?"一天晚饭后,我直接把药盒拍在桌上。
奶奶的筷子停在半空,青菜掉在桌上。"降...降压药,新开的。"
"上面明明写着'抗癌'两个字!"我声音发颤,"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奶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颤抖着站起身,碗里的汤洒了一地。"小满,有些事情..."
我打断她:"上周你又给那个账户转钱了!整整八千块!我们连进货的钱都快不够了!"
奶奶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我摔门而出,眼泪模糊了视线。跑过两条街后,我发现自己站在周阳家五金店门口。店里亮着灯,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周阳正蹲在地上整理螺丝,看见我满脸泪痕吓了一跳。"小满?怎么了?"
"我奶奶..."我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周阳把我拉到里屋,递给我一杯温水。他的手掌宽厚温暖,让我想起小时候发烧,奶奶整夜握着我的手。
"林奶奶身体不舒服吗?"周阳小心翼翼地问。
我猛地抬头:"你知道什么?"
周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没什么,就是看她最近脸色不太好。"
他的表情让我更加确信他知道些什么。我放下杯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五金店。
第二天是周日,奶奶一大早就出了门。我悄悄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两小时后,我们在市人民医院门口下了车。奶奶熟门熟路地走进门诊大楼,我在人群中艰难地跟着她。
她在肿瘤科门口停下,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护士站。我躲在柱子后面,心脏狂跳。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走过来,亲切地拍了拍奶奶的肩膀。
"林阿姨,又来看小张啊?您自己身体也不好,别太操劳了。"
"王医生,那孩子怎么样了?"奶奶的声音充满关切。
"多亏您一直资助他治疗,病情稳定多了。不过您自己的药..."
"我没事,"奶奶打断他,"小满快毕业了,我得给她攒嫁妆..."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嫁妆?资助病人?奶奶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就在这时,奶奶和医生朝病房走去,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307病房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孩躺在病床上。奶奶坐在床边,从保温桶里倒出一碗汤。"趁热喝,"她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我炖了四个小时。"
男孩虚弱地笑了:"林奶奶,您别总这么辛苦跑来看我。"
"胡说,你就像我亲孙子一样。"奶奶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这个动作刺痛了我的眼睛——她从未这样温柔地对待过我。
我冲进病房,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你把钱都花在他身上了!"
奶奶惊得打翻了汤碗,滚烫的汤汁溅在她手上。"小满?你怎么..."
"我爸妈去世后留下的钱,你都给这个野孩子了是不是?"我指着病床上的男孩,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连大学都上不起,你却在外面养别人的孙子!"
病房里鸦雀无声,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惊讶地看着我们。奶奶的手抖得厉害,烫红的地方已经开始起泡。"小满,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我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宁愿把钱给陌生人也不愿意让我过得好一点!我恨你!"
奶奶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她捂着胸口踉跄了一下,然后像片枯叶一样倒在了地上。
"林奶奶!"那个男孩挣扎着想下床。
王医生冲过来检查奶奶的情况:"心脏病发作!快送抢救室!"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医护人员把奶奶抬上担架。她灰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满是汗水的脸上,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紫色。我想跟上去,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你是她孙女吧?"王医生严厉地看着我,"她肺癌晚期已经转移到淋巴了,你怎么能这样刺激她?"
我如遭雷击:"什么...肺癌?"
"她没告诉你?"王医生摇摇头,"这半年她都是自己来做化疗,每次都问我们能不能把药开便宜点,说要给孙女攒钱..."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那些我以为的"降压药",她锁门打的电话,神秘的转账...一切都有了解释。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抢救室门口,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熟悉的工装鞋停在我面前。我抬起头,看见周阳担忧的脸。
"周阳?你怎么..."
"医院打电话到五金店,"他蹲下来与我平视,"那个账户...是我爸的。林奶奶一直通过我爸资助那个白血病男孩,因为男孩的父亲曾经救过你爸爸的命。"
我瞪大眼睛:"什么?"
"十年前那场洪水,你爸妈本来可以逃生的,是为了救那个男孩一家才..."周阳的声音低了下去,"林奶奶知道后,就一直暗中资助他们。那男孩现在是他家唯一的希望了。"
我捂住嘴,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这些年,奶奶独自承受着失去儿子的痛苦,却还在默默报答儿子的救命恩人;她自己病痛缠身,却惦记着给我攒嫁妆...
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但情况不稳定。家属可以进去看看,但不要说太多话。"
我颤抖着走进病房。奶奶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看起来那么瘦小,仿佛随时会消失。各种仪器连接在她身上,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我轻轻握住她布满针眼的手,那手冰凉得像冬天的树枝。
"奶奶..."我的声音支离破碎,"对不起..."
奶奶虚弱地睁开眼睛,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她用尽力气捏了捏我的手指,就像我小时候每次做噩梦时她做的那样。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奶奶从未说出口的爱。它藏在每一碗偷偷给我多加肉的汤里,藏在每一次我发烧时不眠不休的守候里,藏在她宁愿自己忍受病痛也要为我攒下的每一分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