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手很糙,摸起来像树皮,却总是暖烘烘的。七岁那年我出水痘,浑身痒得睡不着,外婆就用这双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哼着走调的歌谣。
"外婆,你手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口子?""因为要给我们小雨洗衣服、做饭、种菜呀。"外婆笑着用指节蹭我的脸,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这个是你小时候咬的。"
老屋的煤油灯把外婆的影子投在墙上,大得像个巨人。她坐在缝纫机前,把我穿小的衣服改成布娃娃。老花镜滑到鼻尖,银发像落了一层雪。
"看,像不像你?"外婆把娃娃递过来,右眼缝得有点歪。我把脸埋进去,闻到阳光、樟脑丸和外婆身上栀子花混合的味道。这是我的第一个布娃娃,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娃娃。
雷雨夜我总光脚冲进外婆被窝。她会往我睡衣口袋塞一把干栀子花,"噩梦最怕这个味道。"然后我就真的不再做噩梦了。
十二岁生日那天,父母开着锃亮的轿车出现在老屋门口。我正在门槛上择菜,指甲缝里都是泥。
"跟我们回城里吧。"妈妈蹲下来摸我的头发,她身上的香水味很陌生,"那里有好学校,大商场..."
菜刀在砧板上"当"地一响。外婆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发抖。
那晚我抱着外婆的腰哭到喘不上气,泪水把她棉布衣裳浸透了一大片。"外婆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傻孩子..."外婆的声音像秋风中发抖的树叶,"外婆得守着老屋啊。"
第二天临走前,外婆往我书包每个夹层都塞满干栀子花。"想家了就闻闻。"父亲抱我上车时,我突然发疯似的挣扎起来。
"我不要走!外婆!我不要走!"
我的手掌在车窗上拍得通红,外婆站在柿子树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那晚在陌生的床上,我抱着塞满栀子花的枕头,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
城里的房子很漂亮,但枕头没有阳光的味道。外婆的电话每晚七点准时响起。
"今天吃什么了?""交到新朋友了吗?""...想外婆了吗?"
我能想象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眼角下垂,嘴唇微微颤抖,像那天在柿子树下一样。
初三那年我迷上了手机游戏。外婆的电话依然准时,但我开始不耐烦。
"嗯,知道了。""在忙,晚点说。""外婆,你上周说过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外婆挂了。"
大学宿舍里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个针脚歪扭的布娃娃和一袋栀子花干。室友拿起来闻了闻,"这什么呀?好土。"
我默默把娃娃塞进抽屉最底层。
工作后第一个春节,我终于回了老家。推开斑驳的木门,看见外婆独自坐在昏暗的堂屋里,电视放着春晚,音量开得很大。桌上摆着两人份的碗筷,其中一碗饭已经凉了。
"外婆,我回来了。"
她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熄灭的炭火被重新吹燃。起身时她踉跄了一下,我这才发现外婆已经瘦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
那晚我睡在自己小时候的房间,枕头上放着新鲜的栀子花。半夜醒来,发现外婆坐在床边,苍老的手正轻轻抚过我的发梢。月光下我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外婆?""没事,你睡。"她慌忙用袖子擦脸,"外婆就是...看看你。"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凌晨三点的电话铃声像刀子划破梦境。我赶到医院时,外婆已经不能说话。各种管子插在她枯枝般的手臂上,监护仪的曲线越来越平缓。
"外婆!"我跪在床前握住她的手。突然,我感觉到食指在我掌心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一个圈——这是我们的暗号,"不哭"的意思。
外婆的嘴唇蠕动着,我俯身去听。"娃...娃...""布娃娃吗?外婆给我做了好多..."她艰难地摇头,目光转向床头柜。护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未完工的布娃娃,针还插在上面。
"老太太一直缝到发病前..."
我把布娃娃贴在外婆胸口,像小时候那样蜷缩在她身边。栀子花的香气从她衣领间飘出来,越来越淡,最后消散在消毒水的气味里。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工作人员递来那个暗红色的小盒子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很轻的。"他说。确实很轻。我捧着盒子,感觉不到重量。但当我要把它放进墓穴时,手指却像生了根,怎么也松不开。
回到老屋整理遗物时,我在床底下发现一个铁皮糖果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我从小到大寄给外婆的每一张照片、每一封信、每一张奖状。最上面是我十二岁那年从城里寄来的第一封信,歪歪扭扭地写着:"外婆我想吃你做的红薯饼"。
盒底压着一沓车票,全是往返城乡的长途汽车票,日期集中在我初中那几年。原来外婆曾悄悄去过城里那么多次,却只是在校门口远远望一眼就离开。
衣柜最下层有个包袱,里面是十几个未送出的布娃娃,每个都贴着纸条:"小雨十岁生日"、"小雨初中毕业"、"小雨考上大学"...最后一个只完成了一半,旁边纸条上写着:"小雨结婚"。
我把脸埋在这些布娃娃中间,哭得浑身发抖。栀子花的香气从包袱里漫出来,温柔地包裹着我,就像多年前那些被噩梦惊醒的夜晚。
我把骨灰盒放在床头,每晚睡前都说"外婆晚安"。朋友们劝我让外婆入土为安,我只是摇头。那个小盒子像是长在了我手上,放下它就像要割掉一部分心脏。
直到某个深夜,我梦见外婆站在老屋的柿子树下向我招手。醒来时,发现骨灰盒不知何时被我抱在怀里,眼泪已经把胸前的衣服浸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清晨,我带着骨灰盒来到后山。初春的山坡上开满野花,风吹过时掀起彩色的波浪。我打开盒子,让风把一部分骨灰带向远方。
"外婆,你自由了。"
剩下的骨灰,我带回家撒在花盆里,种上一株栀子花。当我把空了一半的骨灰盒放回柜子时,突然发现它不再那么沉重了。
几个月后,我在整理房间时找到那个未完成的结婚布娃娃。我坐在阳光下,一针一线地把它缝完,针脚歪歪扭扭,就像外婆教我的那样。
缝到最后一针时,一阵熟悉的香气飘来。窗台上的栀子花不知何时开了,洁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点头。我的手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声说:
"宝宝,这是你曾外婆最喜欢的花。"
阳光透过花瓣,在未完成的小衣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个暗红色的小盒子静静立在书架上,里面装着的,是世界上最轻又最重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