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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季勇
整理:水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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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正在家里举行祭祖仪式,小叔一脚踏入,大喝一声:
小勇,你供奉的菜肴不对,你父亲你爷爷不喜欢吃鸡大腿与鸡胗,赶紧换了!
我回头看他一眼,淡淡说:我母亲喜欢。
小叔一听,气呼呼问:你这是祭祖,还是祭你母亲一人?
我仍然淡淡说:以我母亲为重。
听我这样回答,小叔骂了一句:真是逆子,你家这饭,我不吃也罢。
骂完,呸了一口,一跺脚离开。
以上的场景,发生在2001年。
以后的每年腊月祭祖,我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
小叔也说到做到,再也没有去我家吃过一顿饭,并且到处宣扬我是忘祖背宗的逆子。
我无所谓,什么祖宗?什么先人?对我有恩的只有我的母亲,我的心中只对她满怀歉意与感恩,其他人算啥?
或许有人会问,你父亲,你爷爷奶奶,你小叔小婶……,难道不是你亲人吗?
你们只要听完我的故事,就会理解我为什么如此冷漠对待小叔了。
我出生于江苏某农村,1968年秋,我呱呱坠地。
父亲与爷爷奶奶一看是男孩,一开始很是高兴,没多久,就转变了态度。
听我母亲说,由于她怀我的时候营养不良,导致我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加上 她奶水不足,我日夜啼哭。
爷爷奶奶与父亲嫌弃我吵闹到他们,动不动就指责母亲没用无能,一个孩子也带不好。
那时小叔还没有结婚,下面还有两个姑姑要抚养,爷爷奶奶一合计,干脆把我父母分到另一边过日子。
爷奶的理由,他们还有三个孩子没有成家,没有多余的精力帮着母亲照料我。
母亲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能自己一个人坐月子,一个人抱着我哄。
父亲比较愚孝,爷奶说啥他听啥。
奶奶说,她生四个孩子都没有坐月子,第二天就起来干活了,父亲信以为真,真的不再管母亲死活。
他只负责去生产队干活,至于母亲与我,只要不饿着就成。
每年年底分红时,奶奶还偷偷摸摸问父亲要点钱与粮食回家。
第一次被母亲发觉父亲补贴奶奶家,她很是恼火,对父亲说:
洪生啊,我们分家只分到两间破草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急等着挣钱翻盖房子,你怎么还拿家里有限的收入去给你父母啊?像你这样干,我们何年何月才能住上新房子?
父亲眼睛一瞪:我父母岁数都大了,哪里有能力养活弟弟与妹妹们?
母亲生气道:他们才40多岁,正是精力旺盛时,岁数大什么?你要再拿钱拿粮给他们,我就抱着小勇走。
父亲冷笑:你走就走,你看你生的什么儿子?就像一只病猫一样,还不知能不能养得活呢。
母亲性格本来就懦弱,看父亲不受她威胁,只能偃旗息鼓忍气吞声。
她哪里有勇气抱着襁褓中的我离开?
她这么一忍让,就是一辈子,以后的日子里,经常被奶奶一家打压。
02
70年代的农村人,还不敢搞什么副业,一年的收入就靠生产队那点工分与口粮。
父亲挣的那份,大部分给了奶奶家,母亲带着我无法去队里干活,这导致我家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点荤腥。
我从小就长得像豆芽菜一样瘦弱,七八岁了,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动不动就会跌倒。
那时小婶已经生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弟弟,因此,奶奶更加不喜欢我,一看到我就骂:
哪里来的痨病鬼?八岁了还走不稳,一看长大就不会有出息。
奶奶骂我的时候,小婶就得意的笑,母亲只会抹眼泪。
别人不喜欢我情有可原,连带我父亲也不喜欢我,他口袋里但凡有点零食,宁愿给两个堂弟也不会给我,我只能眼巴巴看着。
有一次他从镇上喝喜酒回来,刚走到门口,两个堂弟就扑进他怀里撒娇,他一手一个搂着,笑容满面从口袋里掏出来喜糖分给了他们。
要知道,70年代末,农村孩子哪里轻易看到这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啊?
我馋得直吞口水,却不敢言语。
由于父亲对我不拘言笑,我从来不轻易靠近他。
这一幕被母亲看到,她走过来轻轻拉起我说:小勇,跟妈回家,咱不馋,以后妈多挣钱,会让你吃上很多好东西。
我默默点头。
以后的日子里,母亲说到做到。
她为了让我长胖点,抓了十几只苗鸡养在院子里。
她想等到鸡子长大后,一只一只烧给我吃,让我补充营养。
只可惜,这群鸡长到半大,就接二连三的少,不用问,也知道是被谁弄去的。
母亲不敢骂街,剩下来的几只,她趁父亲不在家,都给我下了肚。
那一次,母亲做工回来,发现院子里的鸡又不见了两只,她心疼坏了,要知道,她喂这些鸡付出了多少粮食与时间啊。
看着剩下的五只半大鸡,母亲心一横,拿起来菜刀都杀了,焖了一锅,那香味萦绕在院子里久久不散。
那次,我是第一次放开肚皮吃鸡肉。
我在桌上吃,母亲托着腮就那么静静看着我。
等我实在撑不下,才发觉母亲一筷子没动,我连忙问:
妈,你咋不吃啊?这鸡肉可香了。
母亲笑眯眯说:妈不喜欢吃,我儿吃,妈就爱吃素菜。
那时候我还小,根本分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加上对美食的热爱,就信以为真了。
我记得那天的鸡肉没吃完,母亲把它们封在坛子里,用绳子系着放在了院子里的水井中,这样不容易坏。
我一连吃了三天,才把这五只鸡全部报销,母亲由始至终没有吃一口。
之后的几十年里,这一幕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久久不散,以后再也没尝过那种美味的鸡肉。
八十年代初,全国开始实行分田到户制,农村人的日子才好过一点。
只可惜,父亲与母亲感情不好,劲无法往一处使,我家依然贫穷。
两人经常吵架,吵架的内容无一例外是我母亲不能再生育。
父亲骂她:你看我弟弟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长得白胖健壮,看着都喜人。
再看看你,一副干瘪的身材,生下一个干瘪的儿子,就再也不见你下一个蛋,真是气死老子了。
爷爷奶奶偏心小叔小婶家,在奶奶的各种洗脑下,分田到户后,父亲帮衬小叔家更是无止境。
他们的理由:小叔家三个孩子负担重,一家人就应该多帮帮他家。
这就导致,我家卖的粮食钱,有很大一部分莫名其妙消失。
03
眼看着自己结婚十多年还住在草棚子里,而小叔家早就住上了瓦房,尤其是我家有点好吃的,父亲总是拎到小叔家里打拼伙,母亲再也忍不住,终于爆发。
有一天,母亲赶集,狠狠心买回来两个猪肘子。
那时我已经初二了,正当长身体的时候,特别想吃肉类。
可是,她一转身,猪肘子不见了。
她问父亲拿了没有?
他冷着脸道:拿了,拿给小超小雷吃去了。
这俩孩子到我家来玩,看到猪肘子问我要,我做大伯的能不给吗?
母亲气得手直抖,对父亲说:到底谁才是你的亲儿子?你没看见小勇正在长身体吗?你没看到他这么瘦吗?
父亲瞥我一眼:他就跟你一样,吃死了也不长肉,吃什么也是白吃,既然吃了不长肉,干嘛还要吃肉?
想不到柔顺惯了的母亲突然大吼:季洪生,我要跟你离婚,我受够了这种日子!
父亲满不在乎道:又拿这招来吓唬我,谁怕你呀?离就离。
闹了一场,父母并没有离成婚,可母亲铁了心不跟他一起过。
最后,在村领导的调解下,母亲带着我去了大队部的一个旧仓库生活,家里的六亩地我们分到了四亩。
从那天开始起,母亲与父亲的经济分开。
失去了最后一点制约,父亲的所有精力彻底放在了小叔家那三个孩子身上。
他不但帮小叔家干活,并且他的钱隔三差五都被小叔小婶以及那三个孩子哄骗去。
母亲下定决心要盖三间大瓦房,她省吃俭用含辛茹苦,平时根本不舍得买点鱼肉回家吃。
即使家里有一点肉类,母亲都会想办法塞进我嘴里。
1983年冬,队里最后一头老水牛杀了,每家每户都分到几斤牛肉。
这几斤牛肉,我吃了整整一个冬天。
我让母亲吃一点,她总是笑眯眯看着我说:
妈不喜欢吃,我儿吃,多吃点,多长点肉,我儿长肉妈喜欢。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这句话说的频率是最多的。
我只恨当时自己太不懂事,一直认为她说的是真话,直到后来,我才明白真相。
我十八岁那年,通过母亲的辛苦劳作,我家终于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可也欠下了一屁股债。
为了还债,我高中毕业坚决不肯复读,回家务了农,这也让母亲深为自责。
她总认为,凭着我优异的成绩,如果再复读一年,肯定能考取大学。
可我不这样认为,考取大学又怎么样?我已经18岁了,还能让母亲继续为我辛苦吗?还能让母亲继续受父亲一家欺负吗?
既然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就有义务保护好母亲,替她分担生活重压。
04
我们住上了大瓦房,父亲离开他的破草房,硬要挤进来住。
由于父母没有离婚,无法拒绝他这不要脸的要求,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登堂入室。
不过,母亲做饭从来不喊父亲吃,他是单独开灶的。
为了还债,我与母亲没日没夜的在地里劳作,农闲下来,我又去镇上的化工厂上班。
母亲心疼我上夜班太吃苦,经常会买点鸡腿啊牛肉啊,给我做夜宵。
有一次,她藏在碗柜里的酱牛肉不见了,不用问,肯定是父亲偷拿去了小叔家。
母亲气得大骂不止,与父亲拉扯了起来,她高声叫骂:
季洪生你还是人吗?儿子日夜上班多辛苦,我买点牛肉给他补充营养,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倒好,死性不改,仍然护着你弟弟家几个孩子。
你滚,你给我滚,这是我盖的房子,你没资格住,既然你弟弟家一家好,你滚回他家住去。
父亲不知廉耻叫嚷:我凭什么走?我跟你也没有离婚,这就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他们的争吵声,正好被我下班听见,当听到母亲说她并不是不喜欢吃肉,而是省给我吃时,我怔住了。
我的老母亲啊,从小到大,我真的从来没看到她吃一口鸡肉或者牛肉或者鱼肉。
她的一声不喜欢吃,让我吃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心满意足。
却原来,这些都是她的美丽谎言,只为了我能在艰苦的岁月里能吃得好一点,长得壮一点,能让我的心在这冰冷的家庭里温暖一点……。
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流淌,我用手一摸,都是湿漉漉的泪。
此时,父亲吵不过母亲,叫嚣着要冲过去打她,我快步跨过去,不由分说,扭着他的手腕扔出院子外,我冷冷道:
你再对我妈动手动脚,我就能让你永远进不了这个家门!
父亲惊愕抬头,看着比他高出一头的我,看着越来越健壮的我,他终于不再趾高气昂,耷拉下了那颗花白的头颅。
后来我家日子越来越好过,等到手里有点钱,我经常会买各种肉类给母亲吃。
我这才发现,母亲最爱吃的是牛肉,然后是鸡大腿,还有鸡胗,还有猪肘子。
我28岁那年,父亲去世。
对于他的离世,我一点都不悲伤。
那年的农忙,他一大早起来去替小叔家插秧,连续几天的辛苦,他倒在了小叔家的秧田里。
我32岁那年,母亲去世。
她是因病而亡,由于常年的辛苦劳作,加上长期的郁郁寡欢,40多岁身体就出现了各种问题。
母亲去世后,每年的祭祖,我都会选她爱吃的菜肴供上。
我们老家祭祖,一般是上六个固定菜:整猪头,整鸡,整鱼,肉圆,豆腐,水芹菜。
我的菜谱:红烧鸡腿一盘,鸡胗一盘,酱牛肉一盘,猪肘子一盘,豆腐一盘,水芹菜一盘。
老家的风俗,祭祖之后,一大家子会合在一起吃一顿饭。
我第一次祭祖,小叔跑来我家指挥,一看到我在供桌上的六道菜,大发雷霆,让我换掉,说祖宗们不喜欢吃这些。
我怎么可能理睬他?只要母亲喜欢吃就行,别人我可管不着。
他威胁再也不上我家来,我心里冷笑:谁稀罕你来?
我长这么大,唯一的亲人就是我的母亲,她用她瘦弱的身体,呵护着我一路长大。
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用她那美丽的谎言,让我在艰苦的岁月里独享有限的美食,没有一份深厚的母爱,谁能做到这一点?
在我的脑海里,总是萦绕着母亲的声音:妈不喜欢吃,我儿你吃,妈只喜欢吃素菜。
在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应该就是母亲了吧?
希望真有来生,希望我还是我母亲的儿子,那样的话,我再也不会让她吃苦受罪,再也不会让她吃糠咽菜,所有的美食,我都会与她共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