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养女》
我是泸州城姜家的长女。
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家族的脸面。
我在诗书礼仪,人情往来上下足了功夫,从不肯落后旁人半分。
任谁看了都要夸赞一声「姜家长女真真是个妙人。」
维持在外人面前的风光和家族的荣耀就是我最大的责任。
我觉得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直到父亲告诉我,他们的亲生女儿找到了。
1
我站在堂前怔愣地看着母亲抱着一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女孩号啕大哭。
那女孩的长相和母亲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消一眼便可以确认她的身份。
「孩子啊,你受苦了,我们都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上天垂怜啊,竟让你又回来了。」
母亲哭得双眼红肿。
府里的下人都在围观着这场认亲戏码。
可是我从未听说过自己有个走丢的妹妹。
父亲盯着祖宗牌位沉默不语。
末了,父亲朝那女孩招了招手。
「好孩子,来给你的祖辈们磕磕头吧,告诉他们,你回来了。」
那女孩噙着泪过去,弱柳扶风的身段在立满牌位的高大祀堂里显得更加脆弱不堪。
「怀音,以后就由你来教导她的礼节。」
听到父亲唤我的名字,我虽不解,但还是应了下来。
女孩也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可那不是一个妹妹看姐姐的眼神。
2
我心下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屏退下人后,父亲母亲才将我和那位姑娘叫到了屋里。
「当初在益川,算命的瞎子说我命里会有两个女儿,如今看来果然是真的。」
一旁的母亲打断了父亲的回忆往昔。
「老爷,可如今孩子已经回来了,你总得给她个交代,这才是我姜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啊。」
母亲的话将我从来时强撑着的体面打的稀碎。
那我又是谁呢?
父亲面露难色。
「当初那瞎子只是说怀音是有福报之人,咱们收养她也算尽心了,如今女儿回来了,咱们也用不上——」
母亲的话戛然而止。
所以女儿回来了,便也用不上我了,现在平白鸠占鹊巢,倒让人难堪。
我在心里默默替母亲补上了后半截话。
那女孩在旁垂泪。
她身量小,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眉目间带着几分病态。
「爹,娘,女儿千辛万苦才回到家啊,可没想到有人顶替了女儿的位置。」
「我才是姜家的女儿,这个姜怀音平白占了我的那份东西,如今我回来了,是不是就该她走?」
我沉默着,抬头看了一眼这对我叫了十六年的父母。
父亲思索一番,不顾母亲劝说将那女孩改名为姜清婉,日后便对外宣称是姜家二小姐。
姜清婉用不可置信地目光盯着父亲,最后扑到母亲怀里哭泣。
3
我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搬出去过。
毕竟母亲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厌恶。
府里下人的议论愈演愈烈。
可女子孤身在外,又无产业田契傍身,我又该怎么办?
何况就算是养女,那也是父亲母亲选的我,又何来顶替一说。
怀着复杂的心情,我前往姜清婉的院子去向她传授礼仪。
「娘,我不想学那些繁文缛节,我只想好好陪着你们。」
门口传来了姜清婉的撒娇声。
「娘也不想为难咱们婉儿,但你可是我姜家的女儿,不学这些往后出去要叫人家笑话的,你爹爹最好脸面,你可要争口气。」
我站在屋外,默默等她们说完了话。
一旁的小厮故意晾了我好久才去通传。
母亲见来人是我,面上顿时浮现出了厌恶的神色。
「好好教导婉儿,后日我要带她出席赏菊宴,出了什么岔子连你一起罚。」
我躬身行礼应了下来。
姜清婉有些不满。
「我礼仪不好又怎样?出了差错我自己担着,才不要跟你一起被罚。」
4
我点了点头。
「那你可要好好学。」
见母亲走了,我向姜清婉透了底。
与其反复试探,直来直往的效果或许会出人意料。
「你是父亲母亲的亲生女儿,日后姜家的一切自然都会是你的,我没有立场也不会和你争的。」
姜清婉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有些诧异。
「谁在乎那些家产。」
「你可是整个泸州城有名的大小姐,有你在前,哪里还会有人记得我的存在?」
我坐到了母亲方才坐的位子上,轻轻喝了口茶。
原来是在乎这个。
「名声是需要经营的,日子久了,你未必做得比我差。」
姜清婉倒也有趣,听我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竟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见四下无人,盘腿坐到了椅子上。
「我今日不想学礼仪。」
「我想和你聊聊过去。」
姜清婉突然俯身凑近我。
「你知道糜子吗?」
「什么?」
我有些愣住了。
「你肯定没吃过黄馍馍吧?我以前每天早起要将碾过的硬糜子和软糜子混在一起做成黄馍馍,然后跟我阿爷去街上卖馍馍,一个馍馍两个铜板。」
「我以前没有父母的,阿爷死的时候才把那块玉佩交给我,让我去泸州姜府认亲。」
「来的路上,我向人打听姜府,他们都说姜家大小姐为人玲珑剔透,又生得好看,我就特别害怕他们会嫌弃我。」
我哑然。
姜清婉的手上有不少茧子,那是经年做农活磨出来的。
「我对你有怨恨,现在有,以后也会有。」
「可偏偏你是第一个安慰我的。」
姜清婉眼睛红红的。
「就连母亲也在挑剔我。」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礼节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世家有世家的规矩,平头百姓也有他们的规矩。母亲不是挑剔你,只是她习惯了世家的规矩,她也需要时间适应的。」
姜清婉又惊又喜。
「真的吗?可我往日只学了怎么种田,怎么买卖,从来不知道吃饭要怎么吃才文雅,也不知走路也有讲究。」
我笑了笑,「种田是国之根本,你懂得这点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是大道理。至于吃饭,说话和走路,这些可当成在世家生活的习俗,入乡随俗便好。」
「我虽礼节方面较为熟悉,但于农物种植却是一窍不通,不如你也教教我可好?」
姜清婉并不难相处,三言两语下来,她已没有初见时那么防备我了。
5
姜清婉学得很认真,进步很大,越来越有世家小姐的样子。
赏菊宴是泸州城的传统。
泸州人尚风雅,以菊为高洁之物。
每年的赏菊宴姜府要花费大笔的银两。
这些日子我都在忙着采买物品,母亲身体不好,无法长久操劳,但也不愿家中大权落入那几房小妾手里,所以这活便派给了我。
我将姜清婉也带上了。
总归她日后嫁人也要学着操持里外,不如现在多教她一些。
我们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融洽。
只是我有些迷茫。
从前渴望的遥夜烛下,家人说笑的场景可能真的与我没有缘分。
如今我姜家大小姐的身份早已名存实亡,比起日后联姻,我更想去外面闯一闯。
从前要操持府里的一应开支,要与世家贵族攀谈,如今再回首,我竟觉得碾糜子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将姜清婉教好后,我想试试另一种活法。
6
赏菊宴当天。
姜清婉打扮得光彩照人,模样好不惹人怜爱。
她的身体在各种名贵药材的滋补下逐渐好了起来。
母亲本是不情愿带我过去的,可碍不住姜清婉央求,我最终还是去了。
母亲还有一个小儿子,如今也有十四了。
小儿子叫姜承,我与他并不是很亲近。
十四岁的年纪最是闹人,且姜承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我瞧着甚是头疼。
母亲将姜承交给了父亲,让他带姜承去见见世家人物。
我则跟在母亲和姜清婉身后,默默向姜清婉介绍着宴席上的人。
一切都如预料进行着。
菊花清新淡雅,花香袭人,
各类形形色色的人攀谈着,不论是沾满铜臭,还是充满灰色的话题,在菊花的掩饰下都仿佛变得高雅了。
我突然有些厌倦从前那个八面玲珑的自己了。
不待我的思绪进一步发散,花园旁突然跑来一个神色慌乱的丫鬟。
「夫人,不好了,承哥他,他——」
母亲脸色大变,不得我劝阻便风风火火跑去了厢房里。
只见姜承和一位女子滚在了一起。
那女孩身体上遍布青紫,且面上有好几个巴掌印,手脚被绳索捆了起来。
母亲大叫了一声,冲上前去不由分说打算给那女孩一巴掌。
「下贱的狐媚子,你——」
母亲的手在看到女孩的面容时瞬间停下了。
是泸州知府的女儿。
7
这件事很快便传遍了泸州。
母亲在家日日哭泣,父亲也面色铁青。
「都怪你,好好的非要去喝酒,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泼妇,你又是怎么教孩子的,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歹毒,青天白日做出此等丑事,丢尽了我姜家的脸!」
府里乌烟瘴气,姜承也被关了起来。
母亲红着眼,一时间似乎苍老了十岁。
「可如今又该怎么办啊?难道真的要将承哥送去大牢?」
父亲沉默不语。
我见父亲母亲愁眉不展,便想去宽慰一二,但没想到竟听到父亲说:
「先别哭哭啼啼了,这事倒也不算坏事。」
母亲立刻止住了哭声。
「我原本是想和那知府商议一同贩盐,咱们姜家在京城也是有根基的,那几家也同意了,唯独这知府是油盐不进,眼下他的女儿的名节算是毁了,不如顺水推舟,就将那女儿娶了。」
「这主意好,虽说知府有些配不上咱们,但眼下也没有办法了。那知府可有提什么要求?」
父亲摸了摸胡子,「你可知道知府家的二儿子?」
母亲思索了一下。
「那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混子?不是得肺痨了吗?」
「一个女儿嫁过来还不算稳妥,不如咱们也嫁过去一个。」
听到这,我的心凉了半截。
「你要把谁嫁过去?」
母亲有些惴惴不安。
「我本来是想将清婉嫁过去——」
「你先别急呀,我后来想了想,清婉没什么手段,过去压不住知府那个老狐狸,不如姜怀音稳妥,你放心,清婉我另有安排。只要这笔生意做成了,姜家也就不需要这个福报了。」
我站在门外,一时间身子凉了半截。
那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院子的。
整个人和失了魂一样。
8
我发了一场热。
整整十日没有下床。
不用想,如果我嫁给了那个二公子,知府一家是不会放过我的。
对于我这个欺辱他女儿的人的姐姐。
嫁过去恐怕就是死路一条。
浑浑噩噩间,我想起了好多事情。
自小母亲对我的疏离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体罚。
还有父亲那种看货物的眼神。
那年我因为不想陪汝阳王府的世子讲话,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一宿。
雪花那么轻,薄薄一片,怎么聚在一起就那么冷呢?
我拼了命去讨好所有人,拼了命想要得到那份尊重和感情,可到最后,我又获得了什么呢?
曾经父亲母亲待我也是好过的吧?
年少时以为当个满腹经纶的大家闺秀,父亲母亲就会多关注我一点。
就会像寻常百姓家一样,虽没有很多很多的银两,但彼此关心,相互扶持。
真心并不会换来真心。
或许那些话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以为十六年朝夕相处,总还有几分亲情在的。
我像是一个等待绞刑的犯人,在等待属于我的处决。
母亲终于用她那仿佛恩赐的语气通知了我的婚事。
我想逃,可是逃了下一个又要轮到谁呢?
姜清婉已经吃了十三年的苦,往后的生活我希望她过得顺遂。
9
知府的女儿死活不愿意嫁给姜承。
可有时候言语的威力远比刀剑伤人。
最终这婚事还是成了。
姜府已经没有成器的男丁走仕途,长久的挥霍早就将家底败了。
何况当今圣上年迈,对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早已不耐烦。
只不过秋后的蚂蚱。
大厦倾覆,万般无常。
谁又能长青不倒?
我或许也该认命。
姜清婉在得知我即将要嫁给知府那个肺痨鬼儿子后和父亲母亲吵了一架。
「姜承干了那样猪狗不如的事情活该他下大牢,为什么要把姜怀音嫁过去?你们是要让她死吗?」
「啪——」
母亲颤抖着手给了姜清婉一个巴掌。
「那可是你弟弟,你疯了吗?果然是乡野来的,竟这般少教!」
姜清婉被打懵了,怔愣着看着面前的父亲和母亲。
「从前是我们对不住你,但你回来了,就不要把市井人家的风气带过来,平白让人小瞧了去。你往日不总念叨想让姜怀音离开,这不正好遂了你的愿?」
父亲走到姜清婉的面前,语气不容拒绝:
「身为姜家人就要将一切都奉献给家族,姜怀音如此,你也应当像她一样。」
「京城徐老爷不错,是我给你挑的好人家,你也该收收心了。」
京城徐老爷,如今已经年过五十了。
那天姜清婉哭了很久。
她告诉我,她后悔来泸州寻亲了。
其实她的爷爷就是当年的人贩子,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拐来的。
这里并没有她渴求的亲情。
而我无法回应她。
10
姜承没关几天又被放了出来。
依旧过着他从前逍遥的日子。
在知道我要嫁去知府家,他似乎还有点遗憾。
「那个管家婆留给我不好吗?嫁给别人还废了一笔彩礼钱。」
家宴上,桌上只有我和姜父姜母,还有随后来的姜承。
他们应当是要在我出嫁前说一些话。
我盯着面前的茶杯发愣。
姜承盯着我不怀好意。
我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父亲对此笑而不语。
他并没有训斥姜承这番罔顾人伦的话,反而朝我说道:
「你姐姐可是有大用处的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人啊,要学会知恩图报。」
父亲的话像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
何必呢?
自幼他们要求的事情有哪件是我没有做到的?
又何必这般羞辱我?
我冷着脸,将面前茶盏里的水朝姜父和姜承那边扔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伴着茶叶尽数倾洒在姜承身上。
茶杯砸到了姜父的额头。
「你是不是疯了?」
姜承在一旁惨叫。
我直面姜父的暴怒,笑了笑。
一字一句道:「疯了,我早疯了,你不知道吗?」
姜父气极了,拿起堂前供奉的剑二话不说要朝我砍过来。
「好啊,你这就杀了我,明日外边就会说姜宁平残暴不仁,看整个泸州还有谁敢和你做生意?你们不是说我是福报吗?你要不试试看杀了我这个福报,我死后会不会变成怨鬼?」
我拿手握住锋利的刀锋。
「来啊,你不是最威风了?杀了我啊!」
见场面不对,姜母连忙派下人拦着我。
「当年太祖留下的剑是为了告诉子孙后代养浩然之气,惩恶扬善。你如今所作所为,如何担得起这几个字?」
说完这些,我只觉心中畅快无比。
如今,我又有什么是舍不下的?
所幸便说个痛快。
我捡起地上沾了血的剑,一路提着,面无表情回了自己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