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夫君》
我与幕僚商议军政方略至深夜归家。
在府邸门口,遇见了醉酒的夫君。
夫君未识得眼前人,将我错当成白月光,把我揽入怀中。
「秦月,等我替你出气。」
天上明月昭昭,地上人影惶惶。
我自来为夫君是瞻,这一次也当遂了夫君心愿。
一个月后,大军开拔。
这楚府的夫人便换了夫君的白月光吧!
1
天子坐在御案前将我的奏疏看完,出声问道:「符卿,可是江辞那小子做了什么事,让你寒心?若不然为何要与他和离?」
我与夫君江辞三年前得天子赐婚。
江家是晋国书香传世的大族,而我是军功彪炳的将军府传人。两家门楣相配,两人才貌俱全,按说是人人称道的锦绣良缘。
没想到成婚堪堪三载,这和离书就递到了天子跟前。天子有此一问,也是情理之中。
我忙躬身作揖,回天子话。
「晋国与倭国大战在即,符卿受命守卫边关。一来不想后院俗务干扰前线,二来夫君本是文人,与我等军人本就说不到一处。这三年也是难为他了。」
说到难为,我的头又低下去三分。
三年前,边关大胜班师回朝。庆功宴上,天子问我可有心仪之人,也好快快成了家,享受一番世俗乐趣。
我出生军旅之家,自小立志许身报国长居边关,习惯了大漠孤烟直。
此刻面对满堂才俊,竟有些恍惚。
正巧江家公子江辞姗姗来迟,作揖请罪,亭亭玉立,将书香世家的气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不免多看了几眼。
隔日,天子的赐婚旨意就送到了府上。
世间姻缘,几多如此这般阴差阳错。
如果那时我知江辞心头有一片月光,定会全力拒婚,好成全一对良人。
今日请和离,也算补救吧!
天子沉吟片刻:「待吾思量几日,再作定夺。」
2
待回到府上,丫鬟莹玉一脸愤懑。
原来江辞将回京探亲的秦月带回了府上。
「姑爷还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大夫府上候着,说是楚秦月小姐体弱,回京途中染了疾病。那般关切,不知道还以为是府上的夫人。」
我笑笑未做言语。这丫头不知道我已向天子自请和离。
若事成,恐怕秦月小姐还真就是这府上的夫人了。
只是有个疑问,楚秦月五年前为避族中谋逆罪名,嫁到偏远小县的远亲之家。如今是已婚配的女子,恐怕与江辞还有一段路要走。
莹玉见我不争,一跺脚,气呼呼地回了屋。
吃过晚饭,夫君江辞施施然来了我院中,与他同来的还有秦月。
「姐姐,秦月失礼了。到府上本应先来拜见姐姐,无奈身子抱恙。」
她望一眼江辞,「秦月在京城已无亲戚,惟几个幼时好友。得江辞哥哥垂怜,暂住在姐姐府上。」
秦月向我盈盈一拜:「若是姐姐此处多有不便,秦月……」她又望一眼江辞。
江辞虚扶住秦月,吩咐婢女搀她坐下。
「哪有什么不便?秦月妹妹尽管在府中住下。你与那苛待的夫家已经和离,以后自然是长居京城。这一身的病还得多多将养才是。」
听到和离,我略一怔愣。
江辞接着劝慰秦月。
「阿卿向来大度,怎么会在意秦月妹妹住在府上。再说,你在京城已经没有亲戚。我一直拿你当妹妹看待,怎么会放任你住在客舍多有不便呢?」
江辞转过头望着我,眼神闪烁。
「阿卿,秦月妹妹如今刚跟夫家和离,身体抱恙。日常你多担待,如果肖大夫回京便请他来为秦月妹妹瞧瞧。」
我未置可否。
勘破身边人心上的月光用了三年,但放下却只在一遭。
我也并不是没有为心上的月光执迷过。
3
既然要用兵,前期的事务就得先行起来。
我每日去往京郊大营交接事务,以为在天子旨意到来之前不会再与江辞见面。
结果秦月来的第二日,江辞就到军营中来递送户部文书。
彼时我正倒提着一柄钢枪,将与我对练的骑兵营长挑于马下。
枪头银光凌厉,而我着一身盔甲似钢铁铜人。
江辞在一旁不觉看呆了。
我将钢枪递给旁边的军士,不自觉将双手藏到身后。
刚成亲时,他抚着我的手戏谑道:「这手哪是女孩子的手。要是夜晚摸到,恐怕以为是有个男人摸到我身边了。」
而见了我身上的伤疤后,又是沉默不语。
我压抑着内心的惴惴不安,心里却想着他怕是嫌弃得紧了。
几年未去战场,身上的伤口倒是养好。但每日操练不辍,双手仍是老茧重叠。
昨日见秦月不堪盈盈一握的身姿,今日又见我这样,恐怕是吓到了?
江辞回过神向我走过来,却不想被地上的泥泞陷了双脚,行动顿时受限。
我走过去,递一只手给他,将他带到大帐门口,又教他在门口的蒲草上刮干净脚上的泥。
户部送过来的文书上,倒是没有什么要紧的消息,不过是例行的公文。
看过公文,大帐内顿时陷入异样的沉默。
「阿卿,这枚香囊可是我托人给你带来的?你的头疾最近没有再犯吧?」
「夫君,军营内伙食平常,如果没有其他事,不如回府歇息。」
……
两人一同开口,南辕北辙,倒是莫名的尴尬更多了一分。
我看向案桌上的香囊。
这香囊是蓟州的特色香料制成。我偶有头疾,它的香味便能舒缓一二。
第一次收到时,心里喜悦莫名,猜测是否在他的心里也终留下了一点影子。
蓟州的物品寄过来渐渐多起来,下人误把包裹送到我房里,而江辞着急忙慌地寻过来。
我才知道那香囊不过是随手添在包裹里的一个物件。而包裹都是远在蓟州的秦月所寄。
我误拆的信函,更是事无巨细地向江辞述说这她夫家生活的不如意,亲昵地唤着江辞哥哥,将旧日情谊一一说起。
彼时我的心头若说没有一点酸楚是不可能的。
我随手拿起桌上香囊。这阵子渐渐忙碌,确实有几日头疾发作。这香囊的味道早已淡得几不可闻,与其说舒缓,不如说是我习惯了它放在我左右。
「这香囊里的香料已经没什么味道,今日我带回去叫秦月帮你填充些。」
帮我?我笑笑,指指账内香炉里氤氲的香气。
「圣上赏了我蓟州的香料,倒也可略解一二,就不麻烦秦月小姐了。」
我寻了个巡营的由头,出了大帐。回去时,江辞已经离去。
4
江辞闷闷地坐在马车上,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阿卿还是那个阿卿,但那种无端生起的尴尬却让他气恼。
这尴尬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他们中间的呢?
似乎,第一次是从阿卿误拿到秦月从蓟州送过来的包裹。
但那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何有种做错事的慌乱,并没有解释什么就将包裹拿走了,一起拿走的还有那封已经拆开的书信。
江辞不禁有些埋怨,秦月总在信中跟他诉苦。他虽然心疼秦月的际遇,但鞭长莫及又能怎么帮她呢?只能常常去信宽慰她罢了。
一个半月前,秦月来了京城,并没有直接来找江辞。
当江辞在街上偶遇憔悴清瘦的秦月时,他也只觉得可以给这个在夫家受尽苦楚的女人一点帮助而已。
秦月和他毕竟很多年的同伴,有些特殊记忆总让他亲切。
江辞他依稀记得年少时在荷花池里救起过一个姑娘。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那姑娘应该就是秦月。
陷在沼泽里的尴尬和无助,成功把她带出水塘的成就感,都是江辞心里一段奇特的回忆。
几年前,娘问起可有心仪之人。他一下子浮现起荷塘里那张倔强又惹人怜爱的脸。无奈世事弄人,这事还没有眉目,秦家就牵扯进谋逆大案之中。秦月被迫嫁到外乡避祸。
说起来,江辞也曾为这门夭折的亲事喝过几次酒,失眠过几个夜晚。梦里梦到过秦月,她躲在花下像只猫咪般立着背脊却又隐隐期待的模样,醒来不是不惆怅的。
但如果前几年还对秦月有朦朦胧胧的念想,那今日他无比确认了阿卿是他的妻子,是他要携手一生的人。
成亲三载,江辞从未来过军营。在他的意识里,文人的一身白衣怎可被血与泥脏污。
但今日江辞见到自己枕边温婉顺意的妻子,身披盔甲手执钢枪,在电光火石之间将来人挑于马下。他的心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说不清的一腔激荡骄傲之气顿生。
平日的温柔,江辞自以为该是如此。只是今日见到朝堂上闻声色变的符家军统帅,才知那温柔难能可贵。
抽个时间,要跟阿卿说清楚。
不急。江辞安慰自己,他和阿卿长长久久,总会有那么个机会让他握着那双将银枪舞得虎虎生威的手,讲清楚心中所想。
江辞理好了情绪,便倚着马车上的软枕沉沉睡过去了。
而此刻,马车外。
戴着毡帽的秦月走进一家医馆,相熟的大夫将她迎进了后堂。
5
隔了三日,江府的马车将秦月客舍的行李送入了府中。
行李不少,还有好几件家具。府中下人来回搬运行李,动静竟传到了婆母院里。
晌午时分,婆母将江辞、秦月与我一并叫过去。
秦月想来入府还未去婆母院中问候,此刻便有几分胆怯,半掩在江辞身后,楚楚可怜。
婆母端起茶碗,吹开茶沫,抿了口茶水,便将茶碗丢回了桌上。
「这府上是越发没规矩了。人都忙着闲事,我这老太婆竟是连一口茶水都喝不得好。怎么,我今日是要给人腾地方了吗?」
这话显然是在敲打秦月。
我心头却升起几分纳闷。婆母一贯宽厚,不讲繁文缛节。
前年我箭伤未愈,请了肖若云上府中诊治。肖若云是闻名的神医,但毕竟男女大防,本以为婆母会有所微词。
没想到,她说人生在世自然是性命为大,在乎那些俗人话语,活着哪有半点意思。
今日,却因为秦月未及时拜见便摆了脸色,实在不像婆母的性子。
江辞眼见得秦月身子都隐入了他身后,心疼不已。
「娘,秦月妹妹正说要到你院中拜见呢!是我给拦下了。她身子孱弱,这几日咳喘不止。也不知道这几年在那偏远小县里吃了什么苦头。她那前夫家也不是好东西,对她甚是苛待。我想着……」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我却不知?」
江辞一怔。
「娘,秦月妹妹你也是认识的。当年秦府遭奸人诬陷,全家被贬。如果不是此事,说不准秦月妹妹还跟江府有点缘分。」
江辞自然说的是当年向秦家求亲一事。
「遭哪个奸人所害?我怎么不知道。我只知道圣上的旨意将企图乱国的贼子满门流放。有那个别靠着姻亲关系漏掉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婆母站起身来,径直从江辞秦月身边走过,未假辞色。手边的龙头拐杖敲得地板咚咚作响。
江辞只能低下头去了,但又不甘心就此止步,便低了声音恳求。
「娘,您也看着秦月妹妹自小长大,虽说不是亲戚,却也算是后辈。现如今秦月确实有些难处,她阖家也就一人在京城了。何妨让她在家中休养一二。」
江辞一向孝顺,自来样样顺婆母之意。今日却辩解一二,已然是尽力了。我不忍看他的囧态,上前搀扶住了婆母。
「娘,秦月姑娘初来京城,想来有许多不方便之处。现下暂居在府中,方便她几日处理杂务。要不旁人难免觉得我们不近情理。」
婆母回身看向江辞。她执掌江家十年有余,积威日重,此刻江辞面上已一层薄汗。
「那便暂居十日,也算全了昔年那点情分。」说罢,不再看那二人,径直回了内堂。
6
今日婆母有些出乎意料地不给情面。原因为何,我只思索到花园,便被秦月打断。
她满面泪水,身体孱弱只得侍女搀扶住,眼中的委屈人人都看得清楚。
「姐姐,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做得不对,让您生气了。我跟您道歉好吗?我一介女流,只求能有个庇护之所。姐姐何必连这点希望都打碎呢?」
我的思绪一时没转过来。但紧跟在后面的江辞并没有给我时间反应。
他逼上前来,出口便是质问。
「符卿,三年的夫妻情份我以为你也多少习得些斯文礼貌。却想不到,仍是战场上那套厮杀的把戏,现在拿到家里来对付我的家人。」
「这次竟去蛊惑我娘,将秦月赶出府。秦月在我娘跟前的时间比你都长,和她的情谊比你都深厚。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竟鼓动得我娘要将秦月赶出府去。」
「但我绝不同意!本来我还想你识得大体,现在看来,这三年你简直没有一点变化,还是那个只知道舞刀弄枪之人。」
我还没有反应,莹玉倒是先行动了。她自我身后一跃,一掌击出,掌风迫得江辞退后了一大步。那咄咄逼人的情态一下逆转变作了不可思议。
「你……连你这下人尽都是一群野蛮之人。好不讲理,只知使些手脚功夫。」
「你还能在京中吟诗作对,鼓弄风月,不过是有我们这些野蛮人在边线替你们扛下一切罢了。我家将军为国征战,受的满身伤痕尚未痊愈。你倒好,日常拿这讥讽嘲笑。若有缘面见天子,我也替我家将军拜问一句,边线安稳靠的可是你那附庸风雅的诗句。」
我听着越说越不像话,拍了拍莹玉的肩头。
「夫君若有别的打算,符卿愿一力成全。只是圣上跟前,恐怕需要一个契机,和离在本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天子未有论断,我也不能把话说死。只希望今日这场闹剧尽快去。
今日操练还未完成,案上文书也堆了不少,实在不宜再耗费时间在这些琐事上。
江辞一时沉默,随即满脸讥笑。
他转过头对着秦月说道:「秦月妹妹你看,这点手段你就是学一生恐怕也学不会。
「以退为进,用到圣上跟前请求和离来要挟我,你可真是心思恶毒了。」
这话说得过了,一院子的人都静下来。一时间只剩了蚕虫不厌其烦地鸣叫。
秦月躲在树荫下以手帕掩面,眼泪已然止住,眼神里倒有几分惊喜。
江辞说得解气,转身离开了。离开时不忘命丫鬟将秦月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