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有个绰号“蛮八经”的大叔,70年代可是我们村最有名的人。只不过和其他人出名的原因有所不同,蛮八经出的是“恶名”,主要就是他这人不讲道理,最喜欢欺侮弱小。
蛮八经大名李伯仁,从这个名字几看得出来,蛮八经的父亲还真是湾里唯一的读书人。可他父亲的知书达理他半点也没有学到,相反,却成了我们村里最大的“恶人”。
为什么蛮八经能够欺侮别人?
就是因为他家人口多,70年代之前没有什么计划生育,蛮八经的老婆硬是一口气生下七个儿子两个女儿。按照我们地方“郎为半子”的说法,刚好就有八个儿子,凑齐了八大金刚。
他家子女长大后,蛮八经在乡亲们面前从不讳言:我这一辈子万事不求人,什么事都能自己处理好,就算我将来死了没有一个外人拢场,我不也有八个儿子么?也能抬得动棺材。
随着蛮八经的九个儿女陆续长大,他这个做父亲的脾气也越发不可收拾。以前还只是口无遮拦地吹牛,或者说点别人恼火的话,后来干脆就要占别人便宜了。
其实如果真要追究起来,蛮八经占大伙便宜的事,早在搞生产队的最后几年就露出了端倪。
记得有一年冬天快过年了,我们队上准备给大家分点花生和茶油。队上有个叫银娥婶的寡妇,因为有点精神病却又不是特别厉害的那种。
银娥婶平素做事就拖沓,其他人家听说分东西了,早早就来到了公屋等候,东西一分下来就提回了家,只有银娥婶的东西,分下来一直没有来拿,就那么摆在公屋的地坪里。
好巧不巧被蛮八经看到了,提起东西就回了家,有人看见了告诉他,那是银娥婶的份额,你拿走干嘛。
可蛮八经却蛮横地说:放在地上没有人要,那就是无主之物,既然是无主之物,我看见了就是捡的。
这话所有人都听得不合理,可蛮八经一点也不在意,真的把东西拿回去了。
等到银娥婶姗姗来迟,哪里还有她的东西?有人告诉她那是蛮八经拿走了,银娥婶当然就跑去他家讨要。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包括蛮八经在内,他家大大小小十来个人一齐上阵,硬是把银娥婶骂得狗血淋头。
后来还是队上看她可怜,只好另外分了一份给她。
从那以后,大家都在背后戳蛮八经的脊梁骨,说他做事也太过分。欺侮人也就算了,欺侮银娥婶那样的精神病寡妇,那不是“杀菩萨吃”?
可蛮八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别人的风评完全不当回事,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她要真有理,不是有理走遍天下么,怎么不见她进我的屋里拿走自己的东西?
自从那次以后,大伙都不大和他打交道了。只可惜生产队的组员是固定的,蛮八经虽然讨厌,却谁也不能把他赶走。再说了,他家人多势众,谁敢去拔老虎须?
幸好没几年就包产到户了,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从此之后就是各干各的,再也不用受蛮八经的气了。
可想法是好的,包产到户之后,蛮八经在地方上更加横行霸道了。
就说生产队散伙分物资时,蛮八经二话不说,直接就牵走了队里的两头牯牛,还在工具房里挑选了半天,尽选那些好的犁耙锄头箩筐等工具拿。
这样嚣张的做法,大部分人都敢怒不敢言。但也有讲正义的人,强伯当场就出面了,一把就拉住蛮八经扛在肩膀上的新犁耙,嘴里大声说:
你家人再多,也不能把所有人当空气,今天我就是拼着这几根老骨头不要,也要制止你这样不要脸的做法。
按辈分说,强伯还是蛮八经的堂叔,可强伯挡了他的“财路”,他就不认这个堂叔了。
蛮八经肩膀一甩,犁耙横着一扫,强伯就倒在了旁边的水塘里。
蛮八经却哈哈大笑说:要不是看在你是堂叔的份上,我还要跳下来按着你喝几口水。
强伯气得吐血,爬上来之后指天喊地,还嚷嚷着要把他替出族谱。
可惜,几乎所有人都畏惧蛮八经的蛮横,那件事后来也不了了之。
刚包产到户的前两年,蛮八经虽然依旧飞扬跋扈,但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表面上似乎也相安无事。
但自从他几个儿子逐渐到了婚配年龄,蛮八经和大家的矛盾又开始凸显了。
主要就是他家的住房问题,以前孩子们都小,所有人挤在几间老房子里也无所谓,如今都要娶老婆了,自然就要建新房子。
想要建新房子就得有宅基地,可蛮八经又最讲风水,总想要最好的风水宝地建房子。
可他自己家的自留地总不会全适合建房子吧,于是便把眼光放到了别人家的自留地上。
连续好几年,蛮八经每年都要和别人争吵几场,无非就是因为宅基地的缘故。
七个儿子就至少需要七处地基,除去他自己家里的一两处之外,剩下的四五处地基都得从别人那里“抢”。
那时候我们已经懂事开始上学了,有一次,他看上了春叔家靠近大路的一丘田。于是便去找春叔说:你靠近大路的那丘田我要建房子,我家台上那丘田就是你的了。
春叔肯定不答应啊,大路边的水田紧挨着水渠,不但方便灌溉,收割的时候也很便利。
而蛮八经所谓的“台上”的田,完全就是靠天吃饭的干田,还是全村最角落的地方。原本就没有人要,蛮八经就占着当山土种了菜,这样的干田,怎么能换春叔的良田呢?
更何况,蛮八经说话的语气,甚至都不是商量,直接就是那种命令似的口气,春叔就算是泥菩萨,也咽不下那口气啊。
见春叔不答应,蛮八经这一回倒是没有动粗,只是一本正经地对春叔说:那你那丘田今后种不出稻谷就别怪我了。
从那以后,春叔的那丘田还真的遭了殃,要不就是被牛啃掉一大截,要不就是被人把水放掉晒得开裂。
春叔明知道是蛮八经搞的鬼,却又抓不到证据,最后只好忍气吞声主动找蛮八经置换。
蛮八经却又摆起了谱,说我以前好心找你换你不肯,现在你种不了却要“赖”给我,那就只能两分换一分。
于是,春叔那六分上好水田,只换了蛮八经的三分旱土,简直让春叔气得捶胸口,却又无可奈何。
春叔的遭遇,湾里几乎所有人都同情他,可惜没有一个人为他出头。即使我父母,也只是一家人在家里聊天的时候说几句同情的话。
这样的情况,其实也是农村所特有的。农村人多半都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没事的时候,邻里之间虽然是鸡犬相闻你来我往一团和气,但很少有人会主动替别人出头,以免惹火烧身。
只是我们当时还没有想到,春叔的遭遇,不久之后竟然就在我们家重演,而我们的遭遇比起春叔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间来到86年,我大哥也20岁了,也到了成家的年龄,家里的三控老屋自然也住不下。
再加上包产到户这几年,家里也有了点积蓄,为了给大哥娶媳妇,父亲决定在老屋后面的菜地里建新房。
父亲还说,新房子朝大路建,将来发展起来,新房子也就顺理成章地在大路边。
于是春天一过,父亲就带着大哥把种的菜全部收拾完了,还把上面的熟土也清除移到了别处,只准备择日挖地基开工了。
正当我们家热火朝天准备的时候,蛮八经又瞧上了我们家的那块地基。主要是他家老六比我大哥大一岁,也要结婚建房子,到处都找不到合适的地基。
以前我们家没有动工,那块菜地也不显眼,也就没有提起。如今我们都已经把种菜的熟土给挑走了,地面也弄平了,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紧挨着大路的一块上好宅基地。
于是,蛮八经找上门来,直接和我父亲说:你家那菜园子我买下来了,我看你们两父子挑了三天的土,也不让你们白干,我出30块钱,那地基就是我的了。
当时一个人干活确实也就五块钱一天,父亲和大哥两父子明面上干了三天,蛮八经就给三十块,可他忘了那片地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啊,难不成就白白送给你不成?
再说了,我们家自己也在准备建房子的呢,像地基这样的事,自己家要用的时候,那再多钱也不能卖啊。
我父亲当即就一口拒绝,但蛮八经也不多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来三张十块的钞票放在我家饭桌上,然后乐呵呵地走了。
蛮八经这一处,弄得我们全家都目瞪口呆,我们也终于体会大鳌了春叔当年那种痛心疾首的无奈。
我大哥到底是年轻人,一手就抓起那三张钞票要去还给蛮八经,却又被我父亲拦住。
父亲知道,蛮八经家里那么多人,我大哥这一去,到了他家只怕就会被随便“栽个名头”给打一顿。
父母整晚都在唉声叹气,还守在门口不让大哥出去。一家人就那么坐了一个通宵,天亮之后,父亲叹着气对我大哥说:
还是算了吧,就当给狗咬了一口,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总要遇到对头的。
就那样,我们家好好的一块地基,竟然被蛮八经30块钱强买走了,弄得我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唯恐出门被乡亲们嘲笑。
抢了我们家的地基,蛮八经家里再次集中火力开始建房子。
还别说,人家人多的优势彻底体现出来,人多力量大,不到两个月、赶在年前就建好了一栋两层的红砖平顶屋。
当时我们那里还刚开始兴起这样的平顶屋,蛮八经家的房子,还真的算得上地方的“标志性建筑”。
因为到了年底,新房子建好后又有这么好的口碑,蛮八经就决定大肆操办一场入伙酒席。
到了入伙的那天,新房子里摆了十几张桌子,他们家亲戚又多,热热闹闹搞了一整天才陆续散去。
到了晚上,蛮八经这个掌舵人带队,七个儿子两个女儿尽数到场,一家人在新房子里喝酒聊天好不欢乐。由于冬天天气冷,房子里烧起了熊熊木炭火。
应该是新房子的密封性要好,屋顶是混凝土倒制的不透气,窗户是玻璃窗也不漏风,屋子里却烧着那么大的炭火,难免不出问题。
其实也不能怪蛮八经一家人大意,主要是以前的旧房子都是瓦房,门窗墙上屋顶到处漏气,屋子里就算烧再大的木炭火也没问题。
如今换了新房子就不一样了,炭火那么大,一家人喝酒越来越有酒兴,也就更没人去考虑其他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新房子虽然灯火通明,但渐渐就没有了动静,村里的乡亲基本不会有人主动去他家走动。
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看到他们的新房子还全部亮着灯,可他们家老少二十来人没看到一个影子,于是才有人过去看情况。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门窗紧闭,里面确实灯火通明,但地上东倒西歪躺满了人,全是蛮八经和他的子女们。
这一下不得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再怎么不待见蛮八经,大家也一声吆喝围了上来,七手八脚把门给踢开,扑面而来的就是令人窒息的气味。
所有人都知道,蛮八经全家人昨晚被“憋坏了”。但这么多人出事显然是不能瞒的,于是便报告给了派出所,不用怎么查证就确定,他们是二氧化碳窒息死的。
就那样,在村里横着走的蛮八经,一夜之间竟然全军覆没。年龄最大的是蛮八经,也还差一年才60岁,小的还有他的几个孙子,最小的一个才八个月,都那么一声不响地没了。
这件事在我们当地造成了巨大的轰动,甚至很多年后,大家在房间里烧炭火时,还是会说起那回事。
而我们家因为宅基地被他抢走了,暂时没来得及建房子。如今他家出了事,离我们家又那么近,想着都瘆人。
过完年,父亲就在村口的路旁弄了一块地基,只想着尽早建好搬走。
就那样,我们家新房子建好之后,全家都搬到那里去了,老宅的房子也拆掉了。那一片就只剩下蛮八经家的那栋新屋,静悄悄孤零零地矗在那里。
那房子虽然是新房,可出了那么大一场意外,于是就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凶宅”,不但没有人愿意要,就连走路都会远远绕着走。
几十年过去了,那栋房子倒还在,就是破损不堪而已,甚至屋顶都长满了蒿草。至于房子周围,更是杂草丛生,根本看不到一点生气……
自作孽 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