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盆热气腾腾的面条摆在我们面前,堂叔却迟迟不动筷子,只是直愣愣地望着堂姐小荷,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对这个画面,我已经期待了一路。也许从堂姐离开的那天起,我们就一直在等这一刻。
1983年深冬,我陪着刚退休的堂叔从河北老家千里迢迢赶到深圳。火车上,他一直紧攥着那张堂姐寄来的全家福,照片都快被他搓得起了毛边。
"瞧瞧,这是小荷的女儿,都上初中了。"堂叔掏出放大镜,一遍遍地看照片上的每个细节,"这孩子长得可真像她妈小时候,连说话时歪着头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那时候的小荷,还是个扎着两条小辫的丫头,成天嘻嘻哈哈的,像村口那棵小柳树一样招人疼。村里人都夸她懂事,上学路上还不忘给堂叔送饭到地里。
"记得小荷89年跟着她对象老张南下的时候,才十八岁,连个电视机都没见过几回。"堂叔望着窗外发呆,"那会儿村里人都说我傻,放她一个姑娘家跑那么远。"
车窗外飞逝的风景从北方的白雪渐渐变成了南方的细雨,就像时光慢慢流逝。列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就像这些年堂姐走过的坎坷。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堂姐要走的时候,全村人都说她是个不孝女。村里的老人们坐在大槐树下摇头叹气,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行孝。
"女孩子家家的,跑那么远干啥?这不是让老李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吗?"邻居王婶子没少在背后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啊,就知道往外跑。"
可堂叔和堂婶从没说过一个"不"字。日子过得再难,他们也没让孩子们受委屈。堂叔常说:"爸爸妈妈在家,就是孩子们的靠山。"
那时候,村里年轻人都往外跑,谁不想过上好日子?何况家里还有个上初中的小弟要养。每月的学费都要七八十块,可厂里的工资才一百多。
"闺女,这是妈给你准备的棉袄,南方虽然暖和,但到了冬天也冷。"临走那天,堂婶红着眼眶给堂姐塞行李,还特意缝了个暗袋,怕她钱包丢了。
"路上冷,多穿点。"堂叔递给她五百块钱,那是他省下的买化肥的钱,还有卖了自家种的十斤花生得来的。
那天早上,堂叔特意杀了家里养的老母鸡,给堂姐炖了一锅鸡汤。可堂姐一口都没喝,说要留给爸妈补身子。临走时,她抱着堂叔哭得像个孩子。
头几年,堂姐还常寄信回来。信里说她和老张在工厂打工,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字里行间都是对未来的憧憬,说要攒钱盖新房,让爸妈享清福。
老张是邻村的小伙子,老实本分。两个人在工厂里一起打工,经常加班到深夜。有时候饭都顾不上吃,就啃几口干馒头。
后来,他们东拼西凑开了个小店,生意一天天好起来。可信越来越少,电话也难得打一个。村里装了第一部程控电话,就在堂叔家,是堂叔特意为了方便联系女儿装的。
每次电话响,堂婶都会飞快地跑去接,生怕错过了女儿的来电。可更多时候,等到的只是失望。堂婶常常坐在电话机旁发呆,说:"也不知道闺女在外头吃不吃得饱,睡不睡得好。"
每逢过年,就寄个红包回来,里面总会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人一年比一年富态,可堂姐却越来越瘦。堂叔总拿着照片叹气:"你看,小荷瘦了,手上都是茧子。"
堂婶常在夜里偷偷抹眼泪:"这么多年了,连个面都见不着。过年都不回来,电话里说忙,可再忙,也该回来看看啊。"她总是把堂姐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床单被罩经常换新的。
前年,堂叔得了一场重病,发高烧住了院。医生说可能是肺炎,要打针吃药。堂婶想给堂姐打电话,被堂叔拦住了:"别打扰孩子了,她在外头不容易。"
那段时间,堂叔总是在说胡话,嘴里念叨着:"小荷啊,爸想你了。"堂婶守在病床前,一遍遍给他擦汗,生怕他有个闪失。
堂叔退休前就想来看看女儿,可厂里走不开人。一退休,他就拉着我订了火车票,连夜赶到县城买了两件他觉得不错的衣服。
"老李,你歇歇再去不行吗?这把年纪了,坐那么久的火车。"堂婶担心他身体吃不消,特意炖了几个鸡蛋让他带着路上吃。
"不碍事,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堂叔笑着安慰她,眼里却闪着急切的光,"就是想看看闺女过得咋样。"
到了深圳,天还下着毛毛细雨。堂姐早在地铁站等着了,身边还站着她爱人老张。她穿着件旧夹克,头发有些花白了,脸上的皱纹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这些年她瘦了,也黑了,但还是那双明亮的眼睛。"爸!"她喊了一声,堂叔愣在原地,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
老张赶紧接过我们的行李:"叔,路上累了吧?小荷整天念叨着要接您来,昨晚激动得一宿没睡好。"
堂姐家在一个老旧小区,60平米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满了小外甥女的奖状,茶几上摆着全家福,电视柜上还放着一个老式录音机。
"这是爸当年给我的嫁妆,一直带在身边。"堂姐抹着眼泪说,"每次想家了,就放放老家的录音。"
"爸,你快坐。"堂姐手忙脚乱地张罗,"我去煮面,就按咱家那味道做。这些年,我一直记着爸爸的手艺。"
厨房传来切菜的声音,还有堂姐低声抽泣的声音。老张悄悄告诉我,这些年他们经历了太多坎坷。
刚来深圳那会儿,住在工厂的宿舍里,一个房间挤着十几个人。晚上蚊子又多,堂姐总是被咬得浑身是包,可从来不喊苦。
后来开小店,租了个地下室。那地方又潮又暗,堂姐总是咳嗽,可她硬是咬牙撑了下来。白天忙完店里的活,晚上还要学做新菜品。
生意最难的时候,堂姐怀着孕还在店里忙活。孩子生下来,就放在柜台后面的小摇篮里。她一边照看孩子,一边招呼客人,从没休息过一天。
"那会儿想回家看看,可一算账,路费都拿不出来。"堂姐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我都怕爸妈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心里愧疚得很,可又不敢说实话,怕他们担心。"
"傻闺女。"堂叔颤抖着手摸了摸堂姐的头,"爸都明白。你过得好,爸就放心了。看你现在这样,爸心里踏实。"
晚上,堂姐非要和堂叔睡一个屋。我听见她在跟堂叔说小时候的事:"记得那年收秋,我不小心把粮食洒了,爸没骂我,还安慰我说,没事,明年再种。爸,我一直记得您的好。"
第二天,堂姐带我们去她开的小店。门口挂着"老家风味"的牌子,店里飘着熟悉的油泼面香。很多老主顾都夸堂姐的面条有家的味道。
"这是按照咱家的配方做的。"堂姐骄傲地说,"现在生意可好了,一天能卖好几百碗面。等过些日子,我就能买套大房子,接爸妈来住。"
临走那天,一家人站在站台上。堂姐紧紧抱住堂叔:"爸,你和妈放心,我这就攒钱买房,等有了大房子,接你们来住。以后我一定常回家。"
火车开动时,我看见堂叔又掏出那张起了毛边的全家福。这一次,他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车窗外的阳光透进来,照在堂叔布满沧桑的脸上。
"咱闺女有出息了。"他轻声说,眼里闪着光。
我知道,这句话他已经在心里念叨了十多年,就像那张被翻看了无数次的照片一样,满是岁月的痕迹,却依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