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二十多天,我才再次推开娘家的门。天寒地冻的腊月三十,可弟弟那双冰冷的眼神,却让我心里更冷。
1987年的冬天格外漫长。萧瑟的北风裹挟着零星的雪花,在空旷的村道上肆意飞舞,就连路边的老槐树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自打爸妈在去年相继离世后,这个家就散了。坐在回乡的大巴上,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鼻子一阵阵发酸。
从前坐车回家,总盼着快点到站。妈每次都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张望,远远就能看见她那件深蓝色的棉袄。
在县城财政所做会计的日子并不轻松。每天加班到深夜是常事,有时算账算得眼花,手指都按不准算盘珠子。
可我宁愿多忙一会,也不愿独自待在宿舍里胡思乱想。一个人的时候,总忍不住想起爸妈。
隔壁的张大姐经常叫我去她家吃饭。她说:"一个人在外头打工不容易,来吃点热乎的。"每次我都红着眼睛推辞。
弟弟李明刚在镇上开了家小卖部。听街坊说生意还不错,柜台上摆满了孩子们爱吃的糖果饼干,门口还支了个雪糕柜。
他总说自己能行,不用我操心。可我知道,开店初期有多难。那会儿他一个人住在店里,连床都没有,就搭了块木板凑合。
记得去年这时候,妈还在院子里忙活着腌咸菜。她最爱腌萝卜,说是爸从小就爱吃,每次都要腌上满满一缸。
我常笑话她:"一年到头,就属你腌的萝卜最好吃。"妈就笑着说:"那是,你爸都说我这手艺,镇上饭店都比不了。"
腊肉香肠挂满了屋檐,油亮发黑的表皮上布满细密的白霜。妈总说,等开春了就给我和弟弟一人带些回去,让我们解解馋。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爸突然查出肝癌晚期。那段日子,我总在医院里看见妈偷偷抹眼泪,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
为了给爸治病,妈跑遍了县里县外的医院。那时候农村还没通公交,她就踩着三轮车,顶着寒风,往返于各个医院之间。
有一次,她在半路上摔了一跤,膝盖都摔破了。可她连药都顾不上擦,又急匆匆往医院赶,说怕耽误了给爸送饭。
单位领导体谅我,准了长假让我在医院照顾爸。每天看着爸日渐消瘦的面容,我的心都在抽痛。
他原来多硬朗一个人啊,能把一百斤的米袋子扛上三楼不带喘气。这病来得太突然,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有天半夜,爸突然拉着我的手说:"闺女,你是大的,要多照顾弟弟啊。这个存折给你保管,别让你弟弟乱花钱。"
我强忍着泪水点头。谁知道这竟是爸最后的嘱托,第二天一早,他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临终前,他还惦记着让护士把病床摇起来,说要坐着跟我们说说话。可话还没说完,人就走了。
丧事刚办完,妈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年轻时落下的风湿,这些年一直不见好,每到阴雨天就浑身疼得厉害。
那阵子她茶饭不思,整天蜷缩在床上。我劝她去医院检查,她总说没事,可能是太累了。
我请完丧假刚回单位,就接到弟弟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哽咽着说:"姐,你快回来,妈...妈不行了..."
赶到医院时,妈已经走了。医生说是心梗,走得很安详。护士说,最后那会儿,妈一直在喊我和弟弟的名字。
那时弟弟刚从技校毕业,正准备开小卖部。手术费和丧葬费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连店面的租金都拿不出来。
看着弟弟瘦削的背影,我心里难受得要命。他才二十出头,本该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一个人扛起这么重的担子。
分家那天,我拿出存折,想分一半给弟弟。可他倔强地摆手:"不要!我自己能行!"说完转身就走,眼角还挂着泪珠。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到天亮。月光照在爸妈的遗像上,他们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没变。
搬出娘家这大半年,我一直没敢回来。每次路过老屋,总是匆匆走过,生怕勾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眼看着快过年了,丈夫王建军看我整天闷闷不乐,主动提出带着孩子回娘家过年。他说:"过年了,一家人总要团圆的。"
推开院门的瞬间,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的柿子树依旧挺立,枝头还挂着几个干瘪的柿子,在寒风中摇摆。
记得小时候,每到秋天,我和弟弟就会爬上树摘柿子。妈总是在下面叫:"慢点,小心摔着!"等我们摘够了,她就把柿子码进坛子里,腌成柿饼。
弟妹李红艳正在厨房忙活,锅里飘出阵阵香味。看见我们来了,她擦了擦手走出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嫂子,你们来啦。明刚去供销社买东西了。"
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礼物:"这是给你们买的新衣服,还有小明的学习用品。"又掏出两个红包塞给她:"这是我和建军的一点心意。"
弟妹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可我硬塞到她手里,"收着吧,都是一家人。再说了,这不还有小明要上学嘛。"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弟弟推着自行车进来,车后座上绑着一袋年货。看见我们,他愣了一下,随即板着脸进了堂屋。
他好像又瘦了,脸颊都凹进去了。身上穿的还是去年那件棉袄,袖口都磨白了。
我跟在后面,喊了声"明刚",他头也不回。倒是我家小丫头眼尖,一溜烟跑过去抱住他的腿:"舅舅!"
弟弟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给她:"乖,去玩吧。"
晚饭时,餐桌上异常安静。弟弟低头扒饭,我夹了块红烧肉给他,他也没动。倒是小侄子活跃气氛,缠着他爸爸讲故事。
"姑姑,奶奶走了,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们?"小侄子突然问道。这句话像针一样刺痛了我的心。
往事涌上心头,想起妈住院那段日子,我忙着单位的工作,没能经常去照顾她。每次去医院,她都说:"没事,我自己能行,你忙你的去吧。"
弟弟猛地放下碗:"她忙着数钱呢,哪有空想我们?"话音里带着浓浓的怨气。
"明刚!"弟妹瞪了他一眼,"有话好好说。大过年的,别吵。"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存折是爸妈留给我们姐弟俩的。我本来想分一半给你,可你说什么都不要..."
"我是不要!"弟弟打断我的话,"爸临走前让我好好照顾你,我答应了。可你倒好,拿了钱就走人,连个影子都看不见!这半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弟弟不是在乎那点钱,而是觉得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够关心他们。
想起这半年来,我忙着适应新工作,照顾小家,却忽视了弟弟。他刚失去爸妈,正是最需要亲人的时候。
"对不起,姐姐错了..."我扑到弟弟面前抱住他,泪水夺眶而出。
弟弟僵了一下,随即回抱住我。他的眼圈也红了:"姐,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那晚,我们姐弟俩坐在堂屋,聊到很晚。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墙上,映出爸妈的遗像。他们的笑容依旧温暖,仿佛在注视着我们。
弟弟说起这大半年的想念和委屈。开店初期,进货资金周转不开,硬是咬牙扛过来了。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进货,晚上数钱数到手抽筋。
"最难的是过中秋,"弟弟说,"看着别人一家团圆,我就想起爸妈,想起你。可又拉不下面子给你打电话。"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像个孩子似的。我抱着他,也跟着掉眼泪。这些年,他一个人默默扛着,该有多不容易啊。
我也道出了自己的愧疚。搬家那天,看着空荡荡的老屋,我哭了一整晚。可又怕见了面会忍不住哭,才一直没回来。
"其实我每天都在想你们,"我说,"看见什么好吃的,第一个就想着给你带回来。可一到村口就怯了,生怕你还在怨我。"
屋外鞭炮声此起彼伏,新的一年就要来了。守岁时,弟弟突然从柜子里拿出个红包:"姐,这是爸妈留给你的,我一直替你收着。"
打开一看,是一张全家福。那是去年春节拍的,爸妈笑得那么灿烂。照片背面写着:"愿我们永远相亲相爱。"
我紧紧抱着弟弟,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一刻,我感觉爸妈从未离开,他们的爱永远温暖着这个家。
窗外的烟花绽放出绚丽的光芒,照亮了我们相拥而泣的脸庭。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我知道,有爱的地方,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