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春,沧州城南三十里有个王家庄。村头老槐树下住着王木匠家,独女秀云生得柳叶眉杏核眼,偏巧许了临县赵家公子。这日清明刚过,赵家八抬大轿来迎亲,红绸扎的轿顶缀着十八枚铜铃,叮当声脆得能震碎晨露。
秀云蒙着红盖头刚要上轿,忽见领头轿夫后颈泛着青灰。她心头一紧,待要细看时,轿夫已转身弯腰,露出后颈处铜钱大的黑洞。那洞口边缘泛着暗红,像是被火燎过的宣纸,又似被利齿啃噬的树皮。
"起轿——"
铜铃骤响,秀云忽觉轿身轻如鸿毛。她悄悄掀起盖头一角,瞥见四个轿夫脚跟着地时只沾半寸尘土,脚尖却深深陷进土里三寸。这哪是抬轿,分明是飘着纸钱往前走。
轿子刚出村口就拐进乱葬岗。秀云攥着红绸的手沁出冷汗,忽听得轿外有老鸹叫:"三更莫嫁,嫁衣染血;四更莫娶,喜烛成灰。"她浑身汗毛倒竖,想起三日前李二叔家办喜事,新娘子也是这般时辰上的轿,结果花轿空着抬了回来,轿底滴着黑血,轿夫个个后颈贴着黄符。
"停轿!"秀云突然高喊,"奴家要方便。"
随行婆子刚要阻拦,秀云早掀开轿帘。四个轿夫齐刷刷转头,黑洞洞的眼眶里飞出绿荧荧的萤火。秀云假装踉跄,顺势将陪嫁的银簪刺入掌心,血珠甩在轿夫脚前。
"鬼怕人血,尤忌处子血。"她祖母曾说。果然轿夫们触电般后退,轿子"咚"地坠地,震起三尺黄尘。秀云趁机滚进路旁野坟,红嫁衣扫过碑文时,她瞥见碑上刻着"赵氏子明之墓"。

且说副线里,李二叔正蹲在渡口抽旱烟。他脖颈挂着半块铜镜,镜面蒙着层奶白色翳子。三日前他送侄女出嫁时,亲眼见着轿夫后颈的黑洞。当时有个白胡子老道经过,塞给他半块照妖镜,说:"铜镜照鬼,鸡血点睛。记住,鸡鸣三遍前莫回头。"
此刻江面浮着团青雾,雾里隐约有红轿晃动。李二叔猛嘬烟袋,火星溅在铜镜上,镜面突然映出个穿嫁衣的女鬼,正对着他呲牙笑。他浑身汗毛炸起,想起侄女轿子经过乱葬岗时,那四个轿夫突然换成纸扎的,而侄女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说胡话,嘴里念叨着"赵家公子早死了"。
再说秀云躲在野坟后,眼见轿夫们围着空轿打转。领头的忽然扯下脸上人皮,露出森森白骨,颧骨上嵌着两枚铜钉。他冲其他轿夫嘶吼:"生人血气冲散了引魂香,快找替死鬼!"
秀云摸出怀里的雄黄粉,这是临行前母亲塞给她的。当年她爹给大户人家打棺材,主家为镇邪总在棺底撒雄黄。她将粉末撒成半圆,又咬破手指在坟碑画符。这时东方泛起鱼肚白,公鸡啼鸣穿透晨雾。
轿夫们突然尖叫着窜上槐树,枝桠间垂下四条黑影。秀云趁机往西跑,鞋底沾满露水,冰凉刺骨。她想起昨夜母亲偷偷在她嫁衣内层缝了道符,说是从白云观求来的,能避邪祟。
跑到渡口时,秀云撞见李二叔。他正用铜镜照江面,镜面映出个红轿,轿里坐着穿水绿衫子的女鬼,赫然是前日投江的张寡妇。张寡妇生前被夫家虐待,死后总有人见她坐在江边梳头,梳着梳着就跳回江里。
"二叔救我!"秀云栽倒在地。李二叔转身看见她嫁衣上的血污,突然明白过来:"赵家公子去年就死了!他们给你配的是阴婚!"说着掏出黄符贴在秀云后背,符纸刚贴上就腾起青烟。
江面红轿突然加速,轿帘无风自动。秀云看见轿里伸出枯白的手,指甲足有三寸长,正抓向李二叔的脖子。她抄起地上的撑船篙,用尽全身力气捅向江面。篙头扎进水里,溅起的却不是水花,而是黑血。

日头升到三竿时,秀云和李二叔瘫在渡船里。江面浮着四具纸轿夫的尸体,遇水即化,只剩领头的骷髅头卡在芦苇荡里,铜钉在太阳下闪着幽光。李二叔的铜镜彻底裂开,镜面翳子化作青烟散去。
"赵家公子死在考场。"李二叔哆嗦着说,"他爹娘不肯信,非说儿子能中状元,就找了道士配阴婚。头三个新娘都……"他忽然住口,盯着秀云嫁衣上的符灰。那符灰组成个模糊的"赵"字,正慢慢渗进布料里。
秀云摸出贴身藏的桃木梳,这是祖母传给她的。梳齿间缠着红绳,绳上结着三颗铜铃铛。她突然听见铜铃在响,不是轿顶的喜铃,而是更沉闷的,像是从地底传来的。低头看时,发现嫁衣下摆沾着片纸钱,纸钱上赫然印着"赵子明"三个朱砂字。
正午时分,赵家迎亲队伍乱作一团。秀云在李二叔护送下回到王家庄,却见家门口挂着白幡。母亲跪在灵堂前,身旁躺着个穿新郎袍的纸人,纸人脸上画着赵公子的模样,嘴角却咧到耳根,露出满嘴黄纸牙。
"您猜怎么着?"李二叔突然开口,"赵家昨夜全死了,说是看见儿子回来娶亲,结果掀开盖头……"他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手指着灵堂里的纸人,"那纸人嘴里含着秀云的生辰八字!"
秀云浑身发冷,想起上轿前母亲塞给她的红布包。打开看时,里面不是压箱底的银镯子,而是半块发霉的棺材板,板子上刻着"赵子明棺木,壬午年七月初七立"。
次日清晨,李二叔送来消息:赵家祖坟让人刨了,棺材里空荡荡的,只有半块铜镜和沾血的嫁衣。秀云摸着腕间的玉镯,想起书生临别时的话:"三更莫嫁,嫁衣染血;四更莫娶,喜烛成灰。"

从此,王家庄多了个规矩:嫁女必在辰时三刻,轿夫后颈要系红绸。而秀云终身未嫁,常有人见她对着玉镯说话,说是在和赵公子讨论诗文。只是每逢清明中元,她总要在渡口烧纸钱,火光映得江面泛红,像是有顶红轿在波涛中起伏。
二十年后,新来的县令要拆渡口建码头。秀云跪在江边哭求,说水下有赵公子的衣冠冢。县令不信邪,命人抽水。当江底淤泥露出半截棺材时,棺盖上赫然刻着"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开棺刹那,众人惊见棺内躺着穿嫁衣的纸人,而纸人怀中抱着的,正是当年秀云刺破掌心的银簪。
当夜,县令暴毙。守灵人说听见他临死前念叨:"红轿接亲,白幡引魂,原来冥婚配的……"话未说完,灵堂梁柱突然断裂,砸在棺材上,溅起的血溅湿了秀云送来的纸钱。
这日晌午,瞎眼张晃到渡口。秀云正在烧纸钱,火苗舔着纸轿子,忽听得身后铜铃响。她转头就见道士冲她作揖:"这位大嫂,贫道见您印堂发青,怕是沾了阴煞气啊。"
秀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笑道:"道长说笑了,奴家不过是给先人送寒衣。"说着往火堆里又添了把纸钱,那纸轿子突然"哗"地烧起来,火苗窜得老高,竟映出个穿新郎袍的影子。
瞎眼张突然伸手入火,夹出半块焦黑的符纸。秀云定睛看去,那符纸上朱砂画的不是符咒,而是个歪脖子的女人,女人嘴里叼着红绸,红绸那头拴着个纸扎的婴儿。
"这是子母煞!"道士变了脸色,"您最近可碰过棺材板?"

秀云浑身一颤,想起枕边玉镯。那玉镯自打戴上就摘不下来,夜里总发凉,像是有人对着她手腕吹气。她忙把镯子撸下来,却见道士从袖中掏出面铜镜,镜里映出的不是她手腕,而是个穿水绿衫子的女鬼,正抱着纸婴儿冲她笑。
"您被配过阴婚。"瞎眼张把铜镜翻过来,背面刻着"赵子明"三个血字,"这镯子就是婚契,您现在是活死人,阳气镇着女鬼,阴气养着纸婴。"
秀云眼前发黑,想起梦里那白衣书生。原来不是赵公子,是要她命的冤魂。她踉跄着要逃,道士却拦住去路:"别慌,贫道能解。您可知赵家为何非要结这门亲?"
秀云摇头。道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竟是截棺材板,板上刻着"李王氏之位"。"赵子明死得不甘心呐。"他敲着棺材板,"他爹娘给他配了四房冥婚,头三个新娘都死了,到您这儿……"
话没说完,江面突然刮起阴风。纸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飞,秀云的嫁衣无风自动。她听见有婴儿哭,抬头就见纸轿子里坐着个青面獠牙的鬼婴,正抓着她烧的纸钱往嘴里塞。
"快含这个!"瞎眼张塞给她片符纸,"这是借魂符,能让您瞧见真相。"
秀云刚把符纸含在舌下,就觉得天旋地转。再睁眼时,竟站在赵家祖坟里。月光下,四个土包冒着黑气,每个包前都插着半截红烛。她看见穿嫁衣的自己跪在坟前,旁边站着个穿白衣的书生。
"子明啊,你且等等。"书生轻声细语,"等满了四个新娘,你就能还阳了。"说着掏出把匕首,就要往秀云心口扎。秀云想逃,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眼看匕首要落下,忽听远处传来铜铃声。

"秀云!快醒来!"
秀云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还在渡口。瞎眼张正摇铜铃,纸轿子已经烧成灰,江面平静如初。她吐出符纸,舌尖发苦:"那书生……"
"是赵子明的魂。"道士擦着铜镜,"他爹娘给他配冥婚,是要用四个新娘的阳气续他的魂。可人死如灯灭,强行续魂只会变成厉鬼。"
秀云摸着心口,那里还残留着匕首刺入的凉意。她想起李二叔说的前三房新娘,原来都是替死鬼。那自己呢?玉镯还在袖中发烫,像是块烧红的炭。
当夜,秀云梦见个穿水绿衫子的女人。女人抱着纸婴儿,坐在江边梳头,梳着梳着就跳进江里。秀云想喊,却发不出声。这时白衣书生从水里钻出来,抓住她的脚踝就往江里拖。她挣扎间,忽听得铜铃大作,江面浮出瞎眼张的脸。
"快念往生咒!"道士的声音像从水底传来。秀云刚要张嘴,书生突然露出獠牙,一口咬在她手腕。她疼得惊醒,发现玉镯正在渗血,血珠滴在枕头上,凝成个"冤"字。
次日清晨,秀云揣着玉镯找到瞎眼张。道士正在城隍庙摆摊,案上摆着个签筒,筒里插着四十九根竹签,每根签头都刻着个"冤"字。
"您这冤孽,得用血债血偿。"瞎眼张抽出根签子,"赵家害了四条人命,得用四牲祭。可您这镯子……"他摸着玉镯上的血丝,"这是子母煞的根,得用至亲的血才能解。"
秀云想起病重的母亲,心头一紧。道士却摇头:"不是活人血,是死人骨。"说着从袖中掏出截指骨,骨头上刻着"赵氏子明"。"您得把这骨头埋在赵家祖坟,再烧了这镯子。"

当夜,秀云揣着指骨和玉镯摸到赵家祖坟。月光下,四个土包冒着黑气,像四座小山压在她心口。她刚要把指骨插进坟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秀云?"
秀云浑身僵住,这声音……是李二叔!她转头看去,却见李二叔脖颈挂着铜镜,镜面映出个穿嫁衣的女鬼,正冲她呲牙笑。
"二叔……您……"
李二叔突然咧嘴笑,嘴角裂到耳根:"好侄女,二叔等你半天了。"说着伸手来抓她,秀云吓得跌倒,怀里的玉镯滚进坟坑。
说时迟那时快,坟坑里突然伸出只枯手,抓住玉镯就往土里拽。秀云惊叫着后退,却见枯手主人正是投江的张寡妇。她穿着水绿衫子,抱着纸婴儿,头发上挂着水草。
"还我孩儿!"张寡妇突然尖叫,纸婴儿跟着大哭。哭声惊起乌鸦,扑棱棱飞过赵家祖坟。秀云趁机摸出火折子,点燃随身携带的雄黄粉。
火光中,李二叔的脸突然扭曲,后颈黑洞滋滋冒黑气。他伸手要掐秀云脖子,却被瞎眼张从背后贴住黄符。符纸刚贴上,李二叔就发出非人非兽的惨叫,身体渐渐透明,最后化作团青烟。

"他早被赵家害死了。"瞎眼张掀开李二叔的衣襟,露出后颈的黑洞,"赵家给他下了子母煞,让他引新娘上钩。"
秀云想起李二叔送亲时的异样,浑身发冷。道士却指指坟坑:"您快看。"
玉镯在坟坑里发光,映出个穿白衣的书生。书生伸手要抓镯子,却被张寡妇的枯手挡住。两人撕扯间,坟坑突然塌陷,露出个黑洞洞的墓室。
墓室里摆着四口棺材,三口贴着喜字,最里面那口刻着"赵子明之墓"。秀云刚要走进去,瞎眼张却拉住她:"小心,这四口棺材是子母棺,动一口就触发机关。"
说话间,墓室突然震动,四口棺材盖同时掀开。前三口爬出穿嫁衣的女鬼,最里面那口飘出团白雾,落地化作赵子明的模样。他伸手要拉秀云,却被张寡妇的纸婴儿咬住手腕。
"快烧符纸!"瞎眼张甩出四张黄符,分别贴在四口棺材上。符纸刚贴上,女鬼们就发出惨叫,化作青烟钻进棺材缝。赵子明的白雾却越来越浓,渐渐凝成实体。
"秀云,跟我走吧。"赵子明伸手要拉她,秀云却看见他身后飘着四根红绸,每根红绸都拴着个纸婴儿。她想起道士的话,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玉镯上。
玉镯突然发出红光,照得赵子明惨叫连连。他身后的红绸燃烧起来,纸婴儿化作灰烬。秀云趁机摸出指骨,插进赵子明的棺材缝。

"不——"赵子明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身体渐渐透明。最后消失时,他脸上露出怨毒的神情:"你们等着,我迟早会回来……"
"子明啊,莫误了吉时。"她轻声说,窗外铜铃声渐渐远去,像是喜轿接走了迟迟未归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