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王府》
我是寄人篱下的表小姐。
三位表哥,一位是俊美谪仙,一位是壮硕将才,一位是傲娇少年。
当老夫人问我,想嫁予何人时。
三人拼命拒绝,和我撇清关系。
甚至当众说我朝三暮四,周旋在他们三人中间。
我名声尽毁,无人求娶。
我被送去有花柳病的老王爷府上,替他们的小丫鬟。
三人再寻我之时,我已踏上归途。
1
大雨倾盆。
我跑出王府。
身后王府家丁紧追不舍。
老王爷梅疮满身,偏信用*子治病。
将病气注过去,就能让自己痊愈。
被抬出王府的女子皆满身脓疮,溃烂不堪。
几日前,他在街上看到相府的丫鬟阿荞,一眼就相中了她。
阿荞是相府的家生子。
她智力低于常人,十六岁的年纪,却还像个孩童。
我平日颇为怜惜她,每次找着机会,就会给她塞些吃的。
我知晓女子不易,生怕她受欺负。
外头不太平,战事四起,多少女子为猪狗为鱼肉。
我即便寄人篱下,也会去使些银子敲打与阿荞共事之人。
可我没料到,比我怜惜她的,大有人在——
我的三位表哥,为救下阿荞,竟将我送给了老王爷。
我被下了药,迷迷糊糊,意识涣散。
听到大表哥傅知山对老王爷道:
「此乃我的表妹,堂堂相府表小姐,不比一个丫鬟好?」
老王爷嗤笑道:「本王是来治病的,那女子天真纯净,正正好!」
二表哥傅达河沉不住气,厉声道:「你敢!」
二表哥生得高大健硕,性子也颇为冲动。
老王爷冷笑了一声:「本王有何不敢,倒是三位,把自家表妹送来,就不怕……」
三表哥傅云湖「哼」了一声:「怕什么?」
「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魏家早就死绝了!」
比「寄人篱下」更刺耳的,是「死绝了」三字。
魏家本是武将世家。
五年前遭遇贼寇,一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尽数被杀。
我在护卫掩护下逃出生天,后投奔京城舅舅家。
我心口一痛,喉头涌上腥甜。
意识竟也慢慢清醒过来,半睁开了眼。
任凭三人如何说,都没能把我推销出去。
最后傅知山叹了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道:
「阿荞,已非处子。」
现场安静了一瞬。
老王爷和我一样吃惊。
他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片刻后,了然大笑:
「都说傅家三位公子芝兰玉树,是三位君子,依本王看,你们与本王也无甚差别!」
「本来还担心傅家表小姐不干净,毕竟之前有传言她水性杨花,周旋在你们三人中间。」
「没想到是你们为这丫鬟,找的活靶子!」
傅家三位公子长相出众,各有各的过人之处,是不少贵女的春闺梦中人。
旁人看来我近水楼台,得三人垂青,没少被针对。
「啧啧啧,当真可怜!」
老王爷话说得直白。
三人脸上精彩纷呈。
傅云湖有些恼羞成怒地道:「废什么话,到底换不换!」
老王爷眼神示意下,阿荞被带了上来。
阿荞出现那刻,三人都冲了上去,将她团团围住。
阿荞嘴里的布被傅知山拿了下来。
他怜惜地问道:「可有哪里疼?」
阿荞扑进他怀里,一边哭一边道:「阿荞好害怕,救救阿荞!」
傅达河怒瞪向老王爷,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傅知山抱起阿荞,三人一起离开。
经过我时,阿荞问道:「魏泠姐姐怎么在这里?」
傅达河道:「不用管她!」
傅知山哄道:「她困了,在这里睡会儿。」
阿荞点了点头,不再多看我,安心地靠在傅知山的怀里。
三人离开的脚步不停,没有半点犹豫。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罢了,本就没指望他们良心发现。
我得自救。
2
我本有一位哥哥和一位姐姐。
因年岁最小,父亲对我的习武要求并不严格。
如今,我武学不精,又身中迷药,未彻底恢复。
我敲了几户人家的门,回应我的,是熄灭的灯火。
无人敢得罪老王爷。
脚步声渐近。
我拔下头上的金钗,毅然回头。
……
翌日,我躺在京郊。
恰逢一贵妇人路过,认出我来,将我送回相府。
我担忧三个表哥,恐他们又将我送去王府,但已无力气挣扎。
好在,三人竟都不在。
听闻,三人昨天半夜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倒是阿荞,看到我时,眼中闪过惊讶。
我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她一派天真道:「姐姐昨晚不是睡在王府吗?怎么回来了呀?」
她既知道那是王府,也知害怕,为何昨日能这么放心把我留在那里?
她似乎没有看起来那么笨。
我懒得理会她,她自讨没趣地走了。
我刚处理好伤口,傅云湖气势汹汹地来了。
「魏泠,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不知道和我们说一声!」
他语气不善,满脸责怪。
「让我们找了一晚上,你有能耐了你!」
傅知山和傅达河在他后面进来,看向我的眼神也带着谴责。
难不成,他们昨晚一夜未归,是为了我?
我心底失笑。
见我脸上的嘲讽之意,傅云湖表情一滞,但很快他就回过神。
「这事,我们是有不对,但你有不满冲我们来,为什么要这么对阿荞!」
我这才看到,傅达河高大的身躯后,还有个女子,正一脸委屈地拉着他的袖子。
「阿荞无端被你迁怒,觉得你不喜欢她,在外面哭!」
「她只是个孩子,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我看了眼阿荞脸上的泪痕。
「阿荞没事的,不怪魏泠姐姐……」
「道歉!你必须给阿荞道歉!」傅云湖怒道。
傅知山和傅达河冷着脸看着我。
我突然忆起五年前。
那时,我刚来相府,舅舅公事繁忙,舅母并不喜欢我。
庭院深深,孤影暗斜。
桌上摆了一碗稀粥。
我带来的钱财都上交给了舅母身边的嬷嬷。
其中不少是母亲珍藏的宝贝。
母亲叮嘱,我孤身一人守不住这些东西,该送人时勿要心疼。
本以为能借此换取相府厚待,不料还是受尽白眼。
我又饿又气,不知该如何办。
也就在那时,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起身过去,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少年郎。
少年郎探头探脑来:「你就是我的妹妹?」
我略一思索,开口喊了声:「三表哥。」
傅知山年长我五岁,傅达河年长我三岁。
唯有这傅云湖与我一般年岁。
他只比我大了两个月。
听见我喊他,他一瞬间眼睛发亮,可又假装不在意般,整了整衣裙,慢条斯理地走进来。
在看到我桌上那碗稀粥后,他努力保持的仪态又都忘了。
「你就吃这些!」
头一次相见,他就拉着我去厨房兴师问罪。
厨娘都是老油子,她们辩解道:
「表小姐刚来相府,一路风餐露宿,我们也是怕她一下子吃太好的吃不惯。」
倒也有几分道理。
「我们也是为了表小姐的身子着想。」
他气得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辩驳。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道:
「既要是清淡些,那我想吃清汤牡丹燕菜、龙井雪梨血燕、豚骨高汤青菜……」
我报了一连串菜名,皆是清淡但难做的。
厨娘们面面相觑,脸色难看。
说完,我笑盈盈道:「几位这么体恤我,该不会不愿意做给我吃吧?」
傅云湖在那拍手称快:「好,你们就做这些!半个时辰,我妹妹没吃上这些,你们也不用干了!」
几个厨娘跪下连连求饶。
傅云湖心满意足地带着我走了。
回去路上,他瞧了我两眼,耳朵有些泛红。
「妹妹,你好厉害。」
我摇摇头:「我不过是狐假虎威,她们怕的还是你。」
傅云湖抿着唇,矜持地扬了扬下巴。
他若长了尾巴,此刻一定高高翘起。
他郑重道:「你以后若是再被欺负了,就来寻我!」
「我傅云湖,绝不会让魏泠受一点委屈!」
落叶掉在湖面上。
记忆中的画面,随着漾开的一圈圈涟漪消散。
此刻,十七岁的傅云湖,比五年前更加俊俏成熟,可却令我无比陌生。
如今让我受委屈的,不再是那些厨娘。
而是他。
我不欲再和他们交谈,身子也疲惫得紧。
我喊了丫鬟来送客。
丫鬟也是相府的人,面对这三位主子不敢大声。
可这下触怒了傅云湖。
他两步上前,气急败坏地来抓我的手臂。
「你还敢睡!今天你不给阿荞道歉,休想睡!」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傅云湖一愣,一把撩开了我的衣袖。
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在他不留情的抓挠下,重新渗出了血。
鲜红色肉眼可见地铺开,刺目惊心。
傅云湖愣在那里。
傅知山和傅达河也变了脸色。
3
「你何时受伤的,怎么不说……」
傅云湖未说完就收了声。
他自然是意识到了。
还能是何时受的伤。
皆是昨晚拼命逃跑时留下的。
气氛一时安静。
傅知山突然开口道:「好了,云湖,走吧。」
走前,傅知山看向我:
「你好好休息吧,没恢复好就不要到处走动了。」
这是要软禁我了。
「陛下如今无心管束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王爷若是要找你算账,没人能救你,你待在相府,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陈国内忧外患,天子醉心修炼。
这些王公贵族欺男霸女之事,没人会管。
但傅知山明明是怕昨日的事传扬出去,牵连他们,却偏要说是为我好。
我没有回应。
镂花的木门在我眼前缓缓合上,关闭了最后一丝光亮。
我像是被关进囚笼的鸟儿,翅膀还受了伤。
待几人走远,我艰难地走下床,走到窗边。
秋风拂面。
窗外一片好景。
一只鹰隼在天上盘旋。
我伸出手,它俯冲而下,如利箭射来。
却在近在咫尺时,收了力,轻轻落到我的手臂上。
我解下鹰隼爪子上的纸条,展开上书——
「两月后抵京,与我杀进宣武门。」
4
我魏家并非被什么贼寇所杀。
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句:功高盖主。
满门忠良只余寥寥几人。
我的父母亲和兄长皆亡,只余阿姐和我在护卫拼死保卫下逃生。
我与阿姐兵分两路。
她去边塞寻外祖,养精蓄锐。
我来京投奔舅舅,调查真相。
五年蛰伏,我几次铤而走险,终于得知真相。
当年不过是国师一句:紫微星降落,北方有贪狼起,就让天子起了杀心。
我修养了几日。
这日,听到外头吵闹。
丫鬟说,是二少爷和三少爷在陪着阿荞放风筝。
「大少爷呢?」
「听说这两日有流民闹事,大少爷被派去镇压。」
傅知山任中郎将,经常要去维护京城治安。
一只风筝掉到了我院子里的树上。
丫鬟惊呼了一声。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傅达河竟在爬树拿风筝。
一身锦衣沾了脏污,头发也乱了。
他虽有些粗鲁莽撞,但也是世家贵公子,从不做这样的事。
阿荞站在树下。
初秋的天气,她已经裹上了狐裘,一张小脸被拥在雪白的绒毛中。
这不是表小姐的吗!
丫鬟连忙捂住了嘴。
我这才想起,这件狐裘是傅达河送我的。
他之前去狩猎,连杀好几只狐狸,找人为我做了这一身狐裘。
南方湿冷,他知道我不习惯京城的气候。
有一年冬日,我被冻得浑身发凉。
年关将至。
傅达河被山匪围困山中。
山匪布衡轭阵,断其生路,围攻八面。
我曾在家中看过此类阵法的破解之法,遂连夜骑马前去营救。
我以烟火为信,只身入阵,救出傅达河,却也因此被冻得高烧不退。
傅达河狩猎十五日不歇,为我弄来这狐裘。
我需锻炼体魄,非寒冬不穿狐裘,让人收了起来。
此刻,却到了阿荞身上。
我并不打算说什么。
却见阿荞转头看来,仿佛刚发现我似的,高兴道:「魏泠姐姐!」
她抱着风筝跑过来:「要不要和阿荞一起放风筝?」
「二少爷说,魏泠姐姐最喜欢放风筝了!」
「这个风筝还是他按照魏泠姐姐说的做的,果然飞得好高好远哦!」
这是我和他一起被困山中时,告诉他的。
现在被他拿来讨旁人欢心。
我还一句未说,傅达河已大步走来,将阿荞护到了身后。
「二少爷,你干什么呀?」阿荞睁着大眼睛道。
「阿荞要和魏泠姐姐玩!」
傅达河道:「你太善良了,你魏泠姐姐可不愿意和你玩。」
阿荞愣在原地,眼眶一下红了。
「魏泠姐姐怎么会不愿意和阿荞玩!」
「是不是阿荞做错什么事了?」
傅达河慌了神,一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擦她的眼泪。
「你没做错什么。」
他哄道:「是你魏泠姐姐心眼小,心肠歹毒,我们不和她玩了好不好?」
阿荞在傅达河的哄劝下终于收住了眼泪。
走之前,她认真地看着我,嗓音娇俏道:
「魏泠姐姐,阿荞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阿荞,但阿荞也不稀罕你的喜欢!」
「阿娘和阿荞说过,阿荞不是银子,不会人人喜欢,只要阿荞自己喜欢自己就好!」
傅达河看着她坚强的模样,不觉眼神温柔出水。
傅达河再次看向我时,眼睛里淬满了寒冰。
「魏泠,我傅家收留你那么多年,供你白吃白喝,不是让你来做大小姐的!」
「还轮不到你给阿荞眼色看!」
「上一次,念你有伤在身,饶你一马,但没想到你还是屡教不改,平白无故惹阿荞伤心。」
「阿荞不需要,但我傅达河要为她讨个公道!」
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一言未发的傅云湖,这才出了声:
「二哥……」
傅云湖刚开口,就被傅达河毫不留情地打断:
「今日,你不和阿荞好好道歉,就休想再做我们傅家金尊玉贵的小姐!」
金尊玉贵?
我差点笑出声。
我带来给舅母的银钱,供傅家上上下下十年开支。
而我,多吃一道菜,还要仰仗傅云湖,看下人脸色。
「既然如此,那就不做了吧。」
我话音落下,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5
东北之地,有人揭竿而起。
朝廷派去清剿,连连传来捷报,京城内外一片盛世太平,载歌载舞。
我搬出去的第五日,傅知山来了。
傅知山道:「当日,是达河无礼,父亲让我来请你回去。」
「我今日带他们来给你陪个不是。」
说是道歉,可傅知山的表情从始至终没有半分歉意。
他身后跟着傅达河和傅云湖,两人脸上都带着不情不愿。
「你闹够了,便随我回去吧。」
他眼神居高临下,好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之人。
见我不答,他皱眉道:
「你是相府的表小姐,住在外头,是想让旁人觉得我们相府容不下一个女子吗?」
魏家忠良之名人尽皆知,傅家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可这与我何关?
不出一个月,朝廷就会发现那起义军头目不过是一个幌子。
到时发现背后是魏家军,势必来捉拿我。
我待在相府,束手束脚,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搬出来。
傅知山眉头越皱越紧,他再次开口,嗓音冰冷:
「魏泠,你何时变成了这么心机深沉的人?」
「你有什么条件直说。」
傅知山眼神落在我脸上,带着了然,仿佛已经看透了我。
傅知山是三兄弟中最得器重的。
下一任傅家掌权人,非他莫属。
他确实也是最聪明的。
善辨人心,审时度势。
可曾经,我在他心里,是特别的。
他看任何东西都带着考量,需要考虑利益,唯有对我不一样。
我八岁时,曾随父亲进京述职。
那是我与傅知山的初见。
他在舅舅要求下,带着我逛园子。
他本是不愿的。
十一岁的傅知山已知晓自己的重任,潜心读书,并不想和小丫头玩耍。
可我非要缠着他,还教唆他带我出去玩。
他被我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带我偷溜了出去。
也就在那次,我们被人贩子盯上了。
恶臭狭小的笼子里。
他责怪我,是我非要出来玩。
我说不出反驳的话。
在人贩子要将我们抓出去时,我一头冲了过去,死死咬住了人贩子的手。
「大彪咕快轴!」
我一边咬一边要傅知山逃跑。
他说的不错,确实都怪我贪玩。
我涕泗横流,被人贩子一拳一拳打在脑袋上。
我眼前已然模糊,却死死不松开。
傅知山没有犹豫太久就跑了。
好在,当夜,我见到太奶前,他带着父亲和舅舅找到了我。
自那以后,傅知山就从未和我说过一句重话。
府里的丫鬟说,大少爷所有的笑都给了我。
当然后来,他又收了回去,给了另一个人。
但我也不需要。
谁不会笑啊!
此刻,他站在我眼前,见我油盐不进,脸色越来越沉。
他开口道:「你不回来,还能去哪?」
到底是傅家的少主,知道怎么说话可以戳人心窝子。
是啊,我还能去哪儿。
魏家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无家可归。
可他错了。
我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最后,他带着傅达河和傅云湖离开。
走前,傅达河还冲我道:「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来!」
我确实不准备回去了。
我利落地关上了大门。
可世事难料。
三日后,我重新站在了傅家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