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桂芬自述16:前方打仗,地方上二五减租,阶级斗争很复杂

航语的过去 2025-03-15 08:52:48

在华东局调研室

我们听了陈毅、陈沂同志的报告。陈毅同志讲了总的形势后,针对干部存在的混乱思想,进行了分析和批评。这时,原地方工作的同志要求去部队工作,部队的同志要求到前方,地方的同志又要求不在领导机关而下基层,分在上面领导机关工作的同志又不愿在临沂城内工作等等。我记得陈毅同志很风趣地说,过去历史上就有愿意在地方上当七品、八品,不愿在京城当四品、五品的。过去的地方官一到地方就"打秋风"。陈毅同志批评了同志们存在的"宁为鸡首,毋为牛后"的思想。会后,大家对这形象生动的报告很满意,都说组织上分到哪儿就去哪儿。接着陈沂同志作报告,介绍了山东情况。随后大家分配工作了,吴宝康被分配在华东局组织部巡视团,与淮南来的张一樵、王亦纯等十几人在一起,由华东局组织部干部科长率领,去鲁南各地巡视工作。我分配在华东局调查研究室,要我去基层调查研究,了解情况,向山东同志学习。

我们调研室有十几个同志,由贺致平、王耕今同志领导。贺致平是个很有工作经验的老同志,王耕今对政治经济学有研究。其他青年骨干,山东的同志有金丰、李滋圃,淮南来的同志有高原及姚瑜(女),其他从南方来的有何温、刘洁、小张及我等。在华东局,山东的同志在我们出发前还介绍了山东风土人情,甚至老百姓日常用语,桌、椅、板凳、茶杯叫什么,都给我们介绍了。

我们工作的地方,是离临沂城几十里地的农村,原是国民党顽固派恶霸王洪九统治的区域。王洪九在临沂解放前就逃跑了。我们去的任务是先进行调查研究,了解该地区政治、经济情况,组织贫雇农,发动群众,然后进行二五减租。对国民党反动军官、恶霸地主王洪九的财产是要没收的,但一开始未动,一切从调查研究着手,再发动群众。我们三四个同志去的一个村庄有几十户,首先是访贫问苦。我访问村东头,小张访问村西头,淮南来的老李负责总的工作,山东来的同志任小组长。进入村庄一开始遇到的问题,是在哪儿吃饭,地主家吃饭当然不合适,中农家吃饭不欢迎,害怕我们,贫农家又实在管不起。于是找个逃跑了的没人住的房子住下,自己烧饭。工作真困难,开头碰了不少钉子。早晨,我和小张、老李出门拜访各家,老百姓对我们侧目相视,老远就走开了。碰上了也爱理不理的,用"不知道"、"不认识"、"听不懂"、"听不见"等话回答你。有的老大爷拿了锄出去,你问他好,说:"大爷,您下地了?"他很生气,后来明白,这个地方"下地"是死了人叫下地,不是下田种庄稼。后来我们挨门挨户拜访。

几天后,在东头,我访到了一家贫苦人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贫困的农民。一个中年男子带了几个孩子住一个土炕,孩子们白天披着麻袋坐在炕上,最大的女孩十几岁,快成人了。穿着与其说是衣服,还不如说是几块破布缝挤在一起,褴褛见到肉。这个男人顾不得语言不通,欢迎我。屋里没有一张板凳,我在门槛上坐下。他是王洪九的佃户,田地因穷种不好,给地主收回去。他愿意出来工作。我到炕边摸摸几个披着麻袋的孩子的头,我的眼泪流出来。我又找到了一个老大妈,也是王洪九的佃户,他儿子是个青年,能谈得来。老大妈拍拍我的肩膀说:盼你们来了。几天工作发现了许多积极分子。各组开会汇报后,领导上认为条件快成熟。我们希望把王洪九家的浮财分给佃户,组织农会,以后再进行二五减租。

调研室贺致平同志亲自到乡下来,晚上与积极分子开会座谈。贺致平同志穿了件旧的黑色大棉袍,腰里拴了根草绳,他讲一口山东地方话,参加会的人一见他就高兴。

不久,我们发动大家分王洪九的浮财,把他窑里的大地瓜拿出来分了。当人们拥向地主厨房打开餐柜,拿出里面过春节还未吃完的整鸡、整鸭时,群情激动,因贫农家地瓜也没吃的。地主家仓库房间里满满的圈着花生米、白薯干,要吃多少年哪。分浮财时,我拉着村东头那几个披麻袋坐在炕上的孩子去拿白薯,可是孩子到了地主家门口,看到这些深宅大院,围墙重重,说这是大庙吧,能进去吗,不是里面有菩萨吗?进去后孩子都惊诧不已。群众分了浮财,以贫雇农为骨干组织农会,也团结了好些中农。可是农民政治上还是有顾虑。那个与我很熟的老大妈有一天对我说:"小程,咱们这么做行吗?我就担心我的儿子,我对他说,将来王司令(王洪九)回来,准杀我们的头,这叫造反呀。"我请她坐,请山东同志做她的工作,帮助她提高觉悟。

在山东干部金丰同志带领下,我又到了另一个村庄。这时除一般民运工作外,要搞调查统计,要把几个村庄的土地关系、剥削情况,详细记录统计,送给领导机关参考,作为二五减租的依据。我们一方面学习政策,一方面调研山东地区土地关系。王耕今同志对山东农村经济很有研究。调查研究室印制了许多表格,统计这些村庄的租佃关系。这时与我们一起工作的有何温同志、刘洁同志。何温是钱俊瑞同志的夫人,钱俊瑞也是农村经济专家。刘洁是林东白同志的夫人,林东白在部队做文艺工作,是个多才多艺的文化人。何温同志总是谦虚地说,她刚从河南大学毕业,还没有做过实际工作,没有见过农村呢。这时工作不像前一时期紧张,因此每逢星期六,何温、刘洁常骑着他们爱人从临沂城里来拉她们的大马回城。我因老吴的巡视团在鲁南工作,离得远,城里也无熟人,所以我没事不进城。

山东同志很关心我们从南方来的同志。从工作到生活,无微不至。有一次华东局开大会,要我们全体参加。时间紧迫,我走不快,赶不上,其他女同志都早骑马进城了。金丰同志说,小程,我们没有马车、汽车,我们有脚踏车,我踏你坐。他推来了辆自行车,叫我坐在后座,他踏了几十里地,把我带进临沂城。山东的田地与江南的田地不同,江南的田埂高于田面,可能由于江南雨水多的缘故,如在小田埂上骑车,两边尽是水稻田,或小溪,或河塘,如果你掉下去不是落汤鸡,也是一身泥。这儿田埂低于地面,而且田埂很阔,两边是旱地,自行车飞快地在平坦的田埂上向前奔驰,耳边呼呼地响着,我说像哪吒骑着风火轮。金丰同志是典型的山东彪形大汉,高大魁梧,目光炯炯,为人纯朴厚道。我看着两边庄稼飞快过去,怕摔下来。他说,如果害怕,就闭上眼,不要看地里。我当真闭着眼睛,不久进入临沂城。以后,进城开会,就坐金丰同志这个"风火轮"。

经过在临沂附近村庄的调查研究,看到贫富的悬殊。目前与国民党谈判,国民党毫无诚意,美帝国主义代理人马歇尔来调停,更是虚假。种种迹象使我预感到,斗争不可避免,大战在即了。我们只有积极工作,发动广大群众来阻止这场内战,防止国民党反动派的无理进攻。我还是随着山东同志去临沂附近工作,又与李滋圃同志一起在另一个村庄发动群众。我们得知王洪九的狗腿子及一些富农分子,在村上散布流言蜚语,吓唬村里的老百姓,阻止群众组织起来。因此,我们到村里走访了几天,群众像我们前一个时候在别的村庄工作时一样有顾虑,不敢接近我们,发动不起来。李滋圃同志是个急性子,把一个富农分子叫来训斥一番。后来我们共同研究政策,看看对这部分人使用什么方法。最后,我们发动了群众孤立了这个富农,他家的雇工增加了工资,参加了农会。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农会也组织起来了。这时已是1946年6月,华东局组织部通知我回组织部另行分配工作。

华东局组部组科文我谈话,通知我1945年年底给苏浙区党委写的报告已批下来了,批准我恢复被捕后押往常州至回苏浙区党委这段时期的党籍。我去华东局调研室支部汇报,看望了贺致平同志。贺致平说我工作以来,这几个月瘦多了,说我脸色不好,如此苍白,问我有没有病?是否山东生活过不惯?我说一切都好。贺致平同志要我去《大众日报》社休息几天。这时华东局巡视团工作已告一段落,吴宝康同志已调往《大众日报》社工作。

华东局组织部干部科长于一川同志找我谈话说,华东局巡视团结束后,团员已分配工作,现在要成立一个工作队,拟把我调往工作队,征求我意见。我与老吴商量,要求组织重新考虑我工作。于一川是个老同志,办事认真仔细,为人厚道诚恳,戴副近视眼镜,迷迷眼睛,对我说,行。说着他就开了抽屉,取出介绍信说,分配你去《大众日报》社工作吧!

到《大众日报》社

《大众日报》当时是中共中央华东局的党报。1939年创刊,在解放区影响很大。我1946年6月调去时早已是一张铅印大报,社长是匡亚明同志。他找我谈话时要分配我做校对工作。我告诉他,我这个人不细心,性子急,坐不住。他就分配我到研究部庄方同志那里工作,那里有不少女同志。我去了不久,形势紧张,国民党反动派在美帝支持下,向解放区疯狂进攻。临沂城里许多机关撤向老解放区,报社也进行大搬家。由城内搬到城外,由鲁南向滨海转移,到莒县十字路附近。报社人多,物资多,搬家像行军一样浩浩荡荡,似乎有好几百人马。好在组织得好,编辑、研究、发行等各部都井然有序。《大众日报》社现在汇集了"各路英雄"。江南各根据地东路、西路、苏南、浙江来的,《前进》、《火线》、《大众》、《前线》根据地东路、西路、苏南、浙江来的,《前进》、《火线》、《大众》、《前线》各报的领导和编辑记者,以后还有重庆《新华日报》来的编辑、记者,真是人才济济。匡社长广罗人才,报纸办起来得心应手。但困难的是各地同志互不熟悉,领导与被领导之间互相不知所长。匡社长是很有才能的领导,工作分配"量才录用"。记得吴宝康去工作后,社长要他"应试",写一篇驳斥王耀武的文章。看后觉得文章合格,就把他分在编辑部当编辑。与吴一起任编辑的还有浙江来的商白苇同志,苏南地区来的谷力虹同志等。刚到山东来的各地同志生活上还有不少困难。那天行军,我看到一个

二十多岁的女同志穿了一双又烂又破的鞋,手里还抱了个几个月的婴孩。一看就知道她是从南方刚来山东不久,缺少日用品,连起码的衣衫鞋袜也不全。可是这位女同志看形象,容光焕发,端正而安详。我对老吴说,要是讲"美",这位女同志才配得上这个字儿。后来,我悄悄地从背包里拿了双粗蓝布、黑滚条、大方口、有搭攀的鞋子,要老吴转送给她。我说,她是编辑部的女同志,你送去吧。事后,我知道她是商白苇同志的爱人陈野菲同志,是浙江嵊县人。在浙江,她十四岁就登台演出,唱越剧,是方园几百里都家喻户晓的人物。

报社到莒南县没多久,我已怀孕,因此实际上在庄方同志那里工作不久就歇下来了。这时已是1946年夏天了。天一亮,我一见太阳出来就头晕,没有窗帘,窗户上挂块布,不让阳光进来。中午,索性把头也蒙着,一点光线也见不得。吃什么,吐什么,胃液都吐出来。到傍晚太阳下山,有些凉意,才能到门口树下坐坐,喝一点什么。两个月后才好些。这时我们住在老乡的泥坯房子里。白天老吴去上班,编报纸,我去野地里找野菜,回来做个糊糊。编报的同志很辛苦,要到半夜回来,大概要等到编排好,发完稿,送走才休息。经常有商白苇、老吴,还有个年轻的编辑,到我们住屋的门前,他们在树下放张小矮桌子,三个人围坐着谈谈笑笑。这作已告一段落,深夜,大地上灼热退尽,坐在树下有阵阵凉风吹来。白苇同志是个爱热闹、很风趣的人,不像老吴那么沉默寡言。只要他一坐下,三个人就天南海北地扯起来。我们早知道来山东前老商是个文艺能手,与陈野菲都是浙江嵊县人,夫妻俩能自编自演,共同上台。他们在门前一说笑,我在床上躺不住。总是一骨碌爬起来,拿个小板凳靠着门看他们那股起劲样儿,我也不想睡了。他们要老商唱越剧,老商要老吴唱歌,这还不算,总得要老吴吹个口哨。老吴话不多,可是能唱歌,又会吹口哨。经常是老商要老吴吹个"黄河颂",老吴说太长,于是吹个民歌才收场,各自回去睡觉。那个年轻人也能吹口哨,可是没有老吴那样娴熟。老商往往听完老吴的口哨,喜滋滋地说,这才叫"珠圆玉润"。秋天了,有时我在老乡那里买几个刚成熟的梨或做几块"饼干"准备着,放在桌上等他们深夜走来休息时吃。这样愉快安定的好日子过了一阵子。

山东是必争之地,国民党向我们进攻。前方打仗很激烈。报社分了前后方两部分,前方靠近部队出报,家属儿童往后方安全地带转移。组织上决定报社成立一个托儿所,实际上是家属、小孩、孕妇集中一起,有二、三十人。家属实际是体弱不能在前方坚持工作的女同志,小孩自婴孩到十多岁的都有。组织上决定我们向滨海日照一带转移,以后逐渐向胶东莱阳方向走。托儿所总的负责人是李白蕾同志。她原在重庆《新华日报》工作。国民党撕毁"双十协定",谈判破裂,封我报社,于是《新华日报》的同志撤到山东来了。李白蕾在国统区办过托儿所,有经验,所以要她负责。这时她身边已有两个孩子。记得出发前,我们在一个广场上开了个大会,全报社来欢送我们,围了个大圆圈。匡亚明社长给我们讲话。嘱咐我们要注意安全,要保护身体健康,母亲要教育好孩子,抽时间学习,与群众搞好关系,积蓄力量,再来前方。

去后方托儿所的党员有好几名,上级党组织决定我们成立党支部,规定了我们一些任务。记得当时有顾鸿同志先护送我们去后方。我们走的时候,有车有牲口,婴儿、幼孩、孕妇坐车,东西由牲口驮。在日照附近"定居"。老乡们知道我们是《大众日报》社的家属,都照顾、帮助我们。一路上要车辆、要牲口都没有困难。

李白蕾,这个四川女同志,看起来秀气,文质彬彬,个子不大,可是潜伏着无穷的力量,有使不完的劲。她各方面都起带头作用,真是好样的。人家说她是教授的女儿,有文化,肯谦让,能团结人,有组织能力,更有工作经验。行军一到地方,她分配房子,先佟年老体弱、孕妇、带幼孩的,到最后才是她自己。她带着小罗、小蕾住最差的房子。她不让小罗、小蕾娇气。如果前方偶然捎来一些奶粉、蛋粉及绒毯之类的东西,她总是先给别人,自己不要。分房子,她还考虑谁与谁合得来,可以一起住。学习也是李白蕾带头,她不仅阅读各解放区的报纸,而且有一次清晨,我看她一人坐在树底下背英语。我笑着说,你真是教授的女儿,你将来还准备当教授吧。她谦虚地说,不是,我们不能老在后方。今后搞工作要有文化、知识。人不能浪费时间。前方打得如此激烈,我们要积蓄力量,一声号令上前方。前方布置我们生产,号召大家学纺纱、织袜子。纺纱,初看容易,实际做起来不易。房东老大娘借给我纺车,把着手教我。我看她纺的顺利,马上要纺。可是左右两手怎么也配合不好。右手摇快了,左手的棉纱来不及抽出来,就团在一起。右手慢了,左手棉纱拉得太长,断了。我废寝忘食地学。有一天晚上,我听大爷大娘都睡了,我是睡她儿媳妇房间里的,她儿子在前方部队打仗,儿媳回娘家去了,我把纺车置在大床前,坐在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地纺。说也奇怪,慢慢地,纱不怎么断了。半夜了,油干灯灭了,油是宝贝,好多天才给一点儿,这几条纱还够不上油灯费。我爬上大床想这纱已纺完,明早请老大娘赶集带去,现在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一夜了。东方发白,窗上鸡啼,猪也闹了,大娘敲我窗,告诉我她要赶集去了,问我纱纺得怎么啦。我连忙起床,告诉大娘我纺完了。她用布包着说拿到集上看看去。傍晚大娘回来说,这个纱人家说织布不匀,做线也不行,只能织个手套袜子。老大爷说你干脆织个袜子送你爱人吧,这也是支前。说的别的同志都笑,我很不好意思。后来我还是织了一双半长不短的袜子捎给老吴(老吴舍不得穿,一直珍藏着保留到现在,放在箱子里,作为传家宝)。后来,我们全体女同志都学会了用毛线打袜子,每人打了好几双支前。

前方打仗,地方上二五减租改善人民生活,后方机关干部"三查三整"搞民主运动。阶级斗争很复杂的,报社有上百人,即使我们后方托儿所是否有阶级异已分子,不清楚。前方组织上来人指示,托儿所也有地富分子躲藏,报社经理部的负责人李辛夫同志的岳母是富农分子,她与她的女儿、李辛夫同志的爱人躲避农民清算,带了全部家财躲在我们托儿所。支部研究,发现每次搬家行军,她们母女要的牲口车辆比旁人多,大口袋大麻袋有好多个。我们决定全体党员积极分子第二天包围她们住房搜查。把他们的全部大口袋麻袋箱子里的东西一清点,真是大吃一惊。有各色绫罗绸缎,各种土洋粗细布匹,有成匹的,有一段段的;各种丝线,成捆的,成包的。我们清点登记后送前方报社,转给她们当地农会。她们母女也回报社处理。面对面的阶级斗争场面教育及教训了大家。上级党委指示在清理队伍中、在斗争中要吸收积极分子入党,我们的队伍要补充新的血液。陈野菲同志是我们支部发展培养的对象,支部要我与苏星同志对她了解帮助。

陈野菲的家乡浙江嵊县是越剧的故乡。她十四五岁就跟着当地的进步艺术团体上台演出,参加抗日救亡工作。目前报社的伊兵、章亚白夫妇是越剧的名编导。陈野菲比他们小,从小跟着他们参加抗战工作,表现很纯朴。还有,她是"渔光曲"作者任光、安娥同志的外甥女。任光是党员进步作曲家,在新四军军部工作,国民党发动皖南事变时牺牲在茂林。陈野菲同志的母亲思想进步,眼界开阔。虽家贫,自小没有上学,可是资助任光及进步文人。据说象田汉等进步戏剧家在上海时,陈野菲妈妈不顾一切资助他们。陈野菲妈妈鼓励陈野菲自小跟着舅舅、舅妈学进步艺术。还把陈野菲弟弟送往部队,现在在前方打仗。陈野菲的爱人商白苇是老党员,抗战前就作诗著文,抗战开始积极参加救亡运动,是陈野菲的带路人,启蒙老师,现在前方报社。至于群众观点、劳动态度,我们托儿所里与老百姓关系搞得最好的是她。她住哪家,那家的老大爷、老大娘、大嫂和孩子没有不喜欢她的。她经常帮助扫院子搞卫生,帮大孩子学习,小孩子洗澡。现在她住的房东大嫂在她帮助下已习惯了给小孩经常洗澡。她长得眉清目秀,光彩夺目,像一颗明珠,是天生的演员,可是她没有一点儿演员的毛病。她没有架子,没有娇气,和蔼可亲,什么苦也能吃。我们住在老乡家,有时没有集体伙食,在老乡家搭伙,经常吃发霉的带苦的煎饼。有次我碰上她与老乡一起吃饭,说说笑笑无难色。她的女儿蓝果的那件灰底子鹅黄镶红阔条子的衣服,我估计是她的旧旗袍改的。这样的绸面子也可能是她们祖上传下来的,不知道传了几代人了,还在蓝果身上穿着。

从各方面考察,陈野菲同志够入党条件,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支部反反复复研究讨论了好多次,必须了解清楚。陈野菲同志第一个孩子聆聆不到一岁时,她在浙江四明山新四军地区工作。聆聆生了一头疥疮,她们母子去后方医院住院治疗。这个医院地点在名叫"两头门"的一个村庄。谁知刚到医院第二天,国民党反动派一个突击营包围了这个医院。陈野菲与小聆聆被反动派扣了起来,不久又释放回去。因此,我们要了解清楚她被扣与释放的经过情况。经过前方后方了解,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反动派扣留他们后,就在这村庄的场地上,问她是哪里人,干什么的,怎么在这儿。她的答复是路过这儿,是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问她过去在什么地方上学,她回答一个中学,名誉校长赵观涛,实际校长是赵观涛的妹妹赵雪珍。问她上学后干什么,她说以后学唱戏,丈夫是戏班子里拉胡琴的。她不慌不忙,对答如流。反动派知道是有这个学校,这个学校的名誉校长目前还是他们的司令员呢。反动派说,你既然是唱戏的,唱一段给听听。她唱了段绍兴戏(越剧),反动派觉得唱的戏格调对头。再看她打扮,长发齐眉,旗袍,皮鞋,像演员平时打扮。还有细看小聆聆满头烂疮,他们琢磨,如果新四军工作人员住院,怎么孩子头上烂得这样,连药也不抹一点。反动派问她情况的时候在一片广场上,广场上挤了不少老百姓,当时陈野菲同志的一个小公务员,老百姓打扮,也挤在人群里。因此,这一切小鬼看得和听得清清楚楚的。反动派抓不到任何把柄,一会儿功夫就把她放了。她回四明山工作地区后,小鬼证明,医院当地老乡也给证明。她勇敢、机智、沉着,敌人觉得她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放了。经过前后方了解、审查,支部决定吸收她为中共党员,苏星同志和我介绍,履行了入党手续。

北方的冬天比江南来得早。1946年冬天,我离开托儿所去医院分娩。山东原野辽阔,我晓行夜宿走了好几天,才找到医院所在的村庄。走在街上,看到医院的沿街窗户贴着纸剪的各色花样图案,大概是一间间病房或产房。我想,我可以在这漂亮窗花下平平安安分娩了。我带着介绍信找到了院部,负责人看看我的介绍信说,同志啊,你们属华东的医院管,我们这儿只收山东的干部来治病及生产。我凉了半截,好说歹说也不行。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离开这个条件好的医院去寻找华东干部的医院。走啊,走啊,不知又走了几天,多少路,我终于找到了管我们生孩子的临沂医院,这是1947年1月中旬了。国民党反动派发动重点进攻,我们部沂医院,这是1947年1月中旬了。国民党反动派发动重点进攻,我们部队在前方阻击,仗打得如火如荼,这里可谓既是敌后又是前方。当我到达医院时,空中正来国民党飞机侦察。医院设在一个大村庄里,叫大官庄吧!周围的村庄都是华东机关所在,实际上走来走去,这儿可能还是在日照县十字路一带。这时阳历年已过,春节快到了,但群众哪有心思过节。精壮男子去支前送粮运货,妇女推磨、烙饼、做鞋,给来往行人备饭送水。我记得住在一个大院子内朝西的大产房里。搁了十几张床,产妇都希望孩子早点出世,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孩子正是"生不逢时"。医院领导安慰我们安心待产,不要慌张。1947年1月28日,阴历年初七,天蒙蒙亮,敌机又来了,在这村庄周围转圈子,找目标。我肚子剧痛,当第一颗炸弹扔下来时,离医院大概还有几里地。第三颗炸弹落在近处,医院墙壁震动,烟雾弥漫,我的孩子大叫一声出来了。医院的小吴大夫真好呵,一个年轻的大姑娘一直耐心守护在我们身边。飞机来时要我们不要心慌,炸弹爆炸时安慰我,教我如何呼吸,如何使劲,使婴儿顺利生出来。当医院墙壁震动时,几乎扑在我身上掩护我。孩子出世了,我床上身下垫的仅有的一条旧毯子湿透了。

1947年2月,我带着出世几天的婴儿,离开了医院回报社托儿所去。医院看我还不能站立,就给了我担架。像我这样的人,原来在战场上是抬担架的,现在是人家来抬我了。大雪之后,遍地一片白。敌人的飞机不时出动,看到有人,扫射几下,有时扔下几个"蛋"飞走。医院一再嘱咐安全第一,我们走时,担架上盖的被子白色被里在上面,不让飞机发现。一上公路,果真飞机来了,老乡有经验,把担架搁树下,一片白茫茫,什么也分不清。飞机乱炸一气飞走了。我们乘第一批飞机已走,第二批飞机还未来赶快赶路。

报社在一个不显眼的村庄里,我的担架在村外停了一会。吴宝康与老商他们几个老同事到村头来看我。我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婴儿第一次与爸爸见面,在担架上大哭起来。几个同事都笑了,说准是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孩子,这么大嗓门。老吴把被子轻轻一掀,几个同事也挤上来看,他们笑道,啊唷,怎么生了个孙悟空?我说是个女孩。他们怕老吴泄气,凑趣说没关系,女大十八变,山东水土好,小米儿好,吃十几年小米后,定是个身高体壮的大姑娘。老吴告诉我这几天太忙,过几天到托儿所来看我们母女。匆匆十几分钟见面,担架又向前行,送我们母女到托儿所安身。

老同志亲如姐妹,李白蕾带着小罗、雪蕾,陈野菲抱着蓝果,苏星手里抱着宾宾,背后跟着燕平,还有杨大妈牵着毛毛,都来看我。挤一屋子的人,实际分别仅一个多月,好像几年不见。大家诉说经历,他们来回转移搬家,我们遇到轰炸。晚上陈野菲和李白蕾又来屋里看我。我右手手腕疼痛,吃饭不能拿筷,人起床下地时站不住,子宫下垂肚子痛。他们商量帮我临时找了个康大嫂来帮忙十几天。孩子满月了,我坐在屋里发愁:托儿所两只奶羊死了,没奶,孩子老哭。门忽然推开,进来一个穿黄色军大衣的大汉,满脸胡子,一身尘土,手里提着一只鸡,后面跟着十几个小孩。原来老吴来了。老吴说,一路来经过不少村庄,但买不到鸡,还是这些孩子帮忙买了只公鸡。孩子们听说这儿生了个小孩都来玩。一群小孩挤了一屋。我忙着招呼这些小客人,把人家送我的一些花生拿出来,每人两个。我告诉他们这房子里房东老大爷放在"屯"里用席子围着的花生米可一颗也不能动,这是纪律。这群孩子很懂事,说不是吃花生来的,要看看小孩。我把被子盖着的瘦孩子抱出来给他们看。孩子瘦,但这时头上已戴着顶自制的白纱布帽子,皱纹给帽檐挡住了。老吴说:你们来的正好,给我们这个小朋友起个名吧。老吴问他们山东小孩喜欢叫什么名,于是热闹开了。有的小朋友说叫"小面",长大好有白面吃。也有说叫"地瓜",长大不挨饿。大一点的孩子说,打退了国民党不挨饿了,还叫"地瓜"?"地瓜"可吃够了。房东老大妈进来看着我们在议论名字,也高兴地说,女孩叫"英"响亮,叫"芳"、"秀"长大后漂亮,还说我们山东还喜欢叫"香"、"花",有叫"香人"、"香梅"的。其中有个大一点的孩子说,"香"啊,"秀"啊,都是有钱人家小姐叫的名字,我看叫"小米"好,小米是山东特有,你们南方没有;还有这孩子是在山东生的,起个山东名好。几个孩子同声说叫"小米"好。老吴说,好吧,咱们就这么决定了,起名"小米",不忘记山东老乡,不忘记山东的小朋友。

入夜,夜深人静,老吴告诉我,华东野战军七战七捷,中孚在部队里,46年底到了山东。47年初春节时报社在大店一线,中孚去报社看了老吴。后来部队又打了莱芜,大的战斗还在后面呢。讲到托儿所不久将大转移,要向北撤。我对当时老向北转移不理解,老吴讲了些形势,有的不好多讲,大家把话放在心里。天不亮,老吴要赶路,临走把身上的黄布棉大衣给我们留下了,作为给妻子女儿的分别礼物。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见面。个人的命运与党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党和国家有前途,我们有希望,党和国家有困难,我们就要吃点苦头。我抱着小米,把老吴送出村头。

托儿所的生活真困难,特别是大人孩子的吃饭问题。我们试验了几种办法。先是大家分散在老乡家里吃,每人每天按公家标准定量给老乡。可是吃了几天问题来了,有的老乡家生活好一些,有的老乡家困难,而来了个同志总得设法给你吃好一点,吃一顿二顿还可,经常下去一日三餐就费事了。有的同志在老乡家不敢吃饱。有一天,李白蕾同志的大女孩小罗找不到了,大家着急。傍晚看到小罗一手拿了根棒,一手挎了一个篮子到邻村要饭回来了。篮子里果真还有煎饼、地瓜等等。李白蕾同志很生气,说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我们其他几个女同志分析情况,一方面觉得小罗像个男孩子,大大咧咧的,有点淘气,而在这地方要饭是很平常的事,小孩子闹着玩儿。另一方面,李白蕾同志把自己分在一家最困难的老乡家,我们估计小罗不敢多吃,在老乡家吃不饱。后来我们把粮食分给各家自己做,自己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但是困难又来了,每户三斤柴火一天。三斤,高粱秆大一点的只有一根,这一根高粱秆要烧熟一顿饭可要有本事。我把高粱秆折断,晒干,真是计算得好好的,才煮熟了我们母女俩的小米稀粥。柴火不够烧,于是大家到地里挖庄稼的根,把泥土甩掉、晒干,可是还不行。最后还是恢复集体吃饭。没开水喝,大人好熬,小孩老感冒咳嗽,于是规定每天午后烧一锅开水,每户一茶杯,届时妈妈拿茶杯到伙房去打。这日子真艰难啊!

1947年初夏,天气逐渐热了。国民党重点进攻,在沂蒙山区被我华东野战军包围,不久七十四师被我全歼。这时报社托儿所辗转近一年,经过几百里,到了莱阳以东。报社领导派顾鸿同志带大量物品来托儿所,发给每人一顶蚊帐,每个孩子一条绒毯。还有大批战利品,像蛋黄粉、奶粉等。报社还派来了炊事员,伙食办得好,人心也稳定。我们还是经常行军,由莱阳经文登到荣城,已经来到胶东半岛角上了。这时李白蕾同志回报社工作去了,托儿所工作由刚从华中来的杨琪华同志负责。她原是江南保安司令部青训班学员,一直在苏北工作。领导上有个想法,一旦山东环境紧张,由杨琪华同志带领托儿所人员渡海往苏北撤退。

一天,来了个记者,是我的老同学罗涵之,笔名叫菌子。她带着一个照相机,赶忙给孩子们照相。杨大妈的宝贝毛毛,杨杨的孩子阿杨及小米都照了。小米是哭着张大嘴照下来的,也有呼呼入睡闭着眼睛照下来的。这些照片至今还保留着。

1947年8月,山东快要打大仗,托儿所分散。杨琪华带着大队人马到华中去了,大批孩子都随着走。苏中七战七捷后,局面打开了,后方单位可去华中根据地。有些同志带着大的孩子到前方报社去了。陈野菲与蓝果到烟台去,因老商有病在烟台检查。托儿所剩下的几个人,都分散在胶东各地,由地方上负责照顾。我住在老乡家,由村支部联系。村支部书记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常常来一起商量本村的工作。荣城已临海边,沿海都有民兵,并有通往南北方的海上运输船只。我住的那家房东大嫂领导全村妇女送粮送鞋。男房东没见过,一直在前方,男孩在儿童团站岗放哨。我住在她家,她喜欢我娘俩,为我们蒸白面与玉米面混合的大馒头。我不要,她说,胶东的"混合面"馒头比山东别地方的好吃,更比煎饼强。她有时赶集,还给我买点腌鱼来。我不要、不吃。她总说,我们是阶级姐妹,千年难逢,战争把我们打到一块来了,一旦分开不知何年何月再见。虽说大嫂亲如家人,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老乡家,思想上总不踏实,想回报社。

【程桂芬(1918-2000),生于1918年7月1日,江苏无锡羊尖镇严家桥人。1936 年加入无锡学社,参加革命,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参加新四军,任中共中央东南局妇女部秘书,1940年3月奉命到苏南敌后,在丹(阳)、句(容)、溧(阳)一带开展妇女工作,同年10月任苏皖区党委特务营文化教员,1941年9月参加江(都)高(邮)宝(应)地区民运工作,1942 年10月任新四军第六师调查研究室秘书,1943年7月在金坛被捕,经营救1944年年底被释放。被捕后对党忠诚,1945 年夏恢复党籍,并被调往苏浙区党委调研室工作。解放战争时期曾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秘书、大众日报社编辑、中共山东分局妇女部资料室秘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先后在华东邮政总局、华东军政委员会、华东局宣传部工作。1952年10月被派往中国人民大学档案专修班学习,1954年毕业后留校,历任档案中教研室主任、历史档案系副主任,后调往中央档案馆明清部副主任,1980 年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党组成员、顾问。著有《中国近代档案史稿》(教材)、《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等。2000年7月逝世,享年8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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