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木匠，他当年的很多工具像什么墨斗啦，线坠儿啦，拐尺啦等都成了我的玩具。那年秋天，爷爷把以前的工具都找了出来，又从外面拉回来几棵大柳树，一个人在院子里干起了木匠活儿。锯木头，刨板子，钉钉子。我也兴奋地围着他忙前忙后的。

几天后爷爷的木匠活儿就完工了，他做了一个长长的大木箱子，白花花的，挺好看。爷爷踩着凳子爬进箱子里躺下，满意地说，长短正合适，还挺宽敞，就差上油漆啦。我也踩上凳子，手把着箱子帮问爷爷，你做这个箱子是干什么用的？爷爷很舒服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缓缓地说，这个叫寿材，是人死了以后住的房子。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就这样把我放进这个寿材里，抬到东南坡的坟地里埋了。那么，埋了以后怎么办？你还能出来玩儿吗？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傻小子，人死了死了，一旦被埋到黄土下面，咱爷儿俩就再也见不着喽。

爷爷的话把我吓得了不得。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到爷爷的身上，我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向下伸着手，我想赶快把爷爷拉上来。

随后的几天里，我一直迷迷瞪瞪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爷爷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就怕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中午歇晌的时候，爷爷和奶奶睡东屋，爹和娘睡西屋。我睡不着，就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发愁。一想到人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而且不光是一辈子见不着，是永远永远，永永远远地见不着了，我心里就难受得了不得，眼泪就不停地流，不停地流。哭了一阵子后，我擦干眼泪，偷偷到屋里看看他们是不是都还活着。

他们躺着睡觉，只要能看见他们的肚子在一高一低地动就行了，就说明他们还在喘气儿，我就放心了。我娘是枕着一只胳膊侧卧着的，看不见她肚子的起伏情况。我慢慢地爬上炕，轻轻地侧身钻到娘的怀里，我终于能听见我娘均匀的喘气儿声了，我感到很幸福。不过，一想到将来有一天我娘也会死的，她死了，我就再也见不着她了，那我可怎么办呢？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流出来了。我越想越舍不得，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在娘的怀里抽泣起来。娘被我吵醒了，用手轻轻胡噜着我的头和后背。我搂着我娘一下子放声大哭。我娘吓了一跳，赶忙坐起来把我抱在怀里，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安慰我，怎么啦这是？哪儿难受？快告诉娘。爷爷也闻声过来了，这孩子这两天就不大对头，可能是撞了邪祟了，天黑以后请个神婆子给他叫叫魂儿吧。

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我的心事他们不懂。

死去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有时候天黑以后，我就悄悄溜出去，像爷爷那样倒背着手，一个人在太平庄的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我发现家家户户都是一家人围在一起，乐呵呵地说话儿，喝茶水，吃饭，他们好像根本没想到有一天会死去这个难题，还是说他们根本不怕死？我思来想去，毫无头绪。

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不是说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吗？那么，去找一块儿唐僧肉不就行了？

有一个经常到我们村来收鸡蛋和卖小鸡仔儿的人，听婶子大娘都叫他唐长老，看那人也长得慈眉善目、说话和声细语的，他肯定是唐僧，要不就是唐僧变的。

那一天，唐长老又骑着自行车来了，车两边各驮着一个扁筐，筐里全是嫩黄嫩黄的小鸡仔儿。他推着车子边走边吆喝，不时有大人端着鸡蛋跟他做生意。我一直远远地盯着他，生怕他跑掉。等他把生意都做完，一个人推着车子要出村子的时候，我使劲儿壮了壮胆子冲他走了过去。那个“唐僧”停下脚步，一个劲儿地打量我。你是谁家的孩子？快回家吧，老跟着我干吗？我怯怯地说，你能从身上拉一块儿肉给我吗？一小块儿就行。“唐僧”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这个小孩儿咋啦？馋肉啦？你不是唐僧吗？吃了你的肉不是可以长生不老吗？“唐僧”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臭小子，是不是小画书看多了，迷瞪啦？再说了，我也不是唐僧呀。刚才他们明明都叫你唐长老嘛。“唐僧”笑得更厉害了，人家叫我唐掌柜，不是什么唐长老。快回家去吧，你们家大人该着急了。

我一边悻悻地往回走，一边心有不甘：明明说是吃了唐僧肉就可以长生不老的嘛。要不然，那些妖怪为什么都想吃唐僧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