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枣树的叶子还没长全，燕子就回来了。红红的脸膛，黑油油的身子，尖细而亮堂的嗓门儿，叽叽喳喳地，好像在诉说着对太平庄的想念，又像是在向村里的人们唠叨它们这半年来的生活。说到高兴处，它们的声音还会发颤而且不停地拐着弯儿，像是笑岔了气儿的样子。一番寒暄过后，燕子们便开始一对儿一对儿地在太平庄安家落户了。

我家也来了一对儿燕子。它们俩站在院子里的凉衣绳上不停地商量着什么，也许是在看我们家的房子是不是合适它们。我赶紧把北屋的门敞开了，它们俩便毫不见外地飞进来，在堂屋里绕着房梁转了几圈又飞走了。我娘做晌午饭的时候，那一对儿燕子又回来了，嘴里都叼着东西。娘说，燕子要在咱家搭窝了，咱家要有福气了。这下儿我更高兴了，每天早早儿地为它们开门，晚上等它们都回来以后再关门。我们在堂屋的桌子上吃饭，它们就从梁上的窝里探出头来静静地看。我们睡觉，它们也睡觉，偶尔还呢喃几声，可能是在说梦话吧。

麦子绣穗儿的时候，两只燕子中便只有一只出去找食儿，另一只趴在窝里不动，等它的伙伴回来喂它。我以为是燕子病了，娘说，留下的那只燕子在抱窝呢。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窝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偶尔还探出两个小脑袋，光秃秃的，摇摇晃晃的。这时两只大燕子就格外的忙起来了，它们不停地飞进飞出。每次当大燕子叼着虫子站到窝边上的时候，那俩个光秃秃的小脑袋便使劲儿伸着脖子张开嘴。大燕子就赶紧往每张嘴里都塞点吃的，等它把叼来的虫子都喂完以后，两个小脑袋还在使劲伸着脖子张着嘴，不停地呀呀呀地叫着。大燕子好像很无奈，只好又转身飞走了。

从大清早到傍黑天，两只大燕子不停地你来我往，也不知道它们自己吃饭了没有。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难过得了不得。

那天我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替燕子们发愁，东院的二爷爷来串门了。他是我们村顶有学问的人，从前在私塾当过教书先生，逢年过节的，村里人都请他给写对子。二爷爷用他的龙头拐杖捅捅我，怎么啦，小小年纪愁眉苦脸的？我把我的心事告诉了他。二爷爷听完后，微微一笑，你还真是人小心大呢，我给你讲讲乳燕反哺的典故吧。说的是，小燕子长大以后为报答老燕子的养育之恩，就让老燕子呆在窝里歇着，由小燕子出去打食儿回来喂老燕子，这样一连三天，也叫反哺三日。那，三天后怎么办呢？三天后，小燕子就离开老燕子去建自己的窝了。

我更加留意梁上这一家子了。小光头渐渐长全了羽毛，终于有一天跟着大燕子一起飞出去了，它们四个并排站在晾衣绳上嘁嘁喳喳说个没够。二爷爷说的没错。几天后，那两只大燕子果然安静而悠闲地呆在窝里，两只小燕子飞进飞出地为它们送吃的。有一次，一只小燕子还叼回来一只大蚂蚱呢。几天之后，那两只小燕子真的不见了。一切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样子，两只大燕子白天一起出去玩儿，晚上一起回来睡。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静地过着，也不知道这两只大燕子想不想它们的小燕子，也不知道那两只小燕子想不想这两只大燕子。只是有时候，我看见那两只大燕子并排站在凉衣绳上，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秋意渐浓，太平庄的燕子们准备集体往南方去了。娘说，燕子念旧，明年春天再回来的时候，它们都会回到自己去年搭的窝里。那天早晨，那对儿燕子站在凉衣绳上冲我叫个不停，我知道它们是在向我告别。我对它们说，你们的孩子也在太平庄呢，等你们一块儿去南方的时候，肯定能见到它们的。明年春天还回来吧？回来的时候别走错了门呀，你们的家在我家呢。

说着说着，我就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