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村子中央有一个打麦场。村里的麦子、玉米、豆子、地瓜等都在这里晾晒。场地南边有棵大柳树,树杈上吊着一口大铁钟。玉成队长就是每天敲那口钟来通知大伙儿下地干活儿的。有时候晚饭后也通过敲钟召集人们到打麦场开会。
大人们不用的时候,这个打麦场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的天下。等家里的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儿去了以后,我们这些还不到上学年纪的孩子便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打麦场上,开始了我们欢乐的一天。踢毽子,跳房子,捉迷藏,过家家,滚铁环,翻跟头,我们肆无忌惮地叫着,笑着,跑着,闹着,在灿烂的阳光下恣意的成长。偶尔会有谁家的老人弯着腰,背着手,或拄着拐棍儿,慢腾腾地来到麦场边上瞧一眼,看看没什么事儿,就又慢腾腾地走了。
有时候,我会静静地蹲在几个蚂蚁窝前面,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小家伙儿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我很纳闷儿,这些蚂蚁窝都一个模样,这些小家伙儿怎么就能认出哪个是自己的窝呢?有一次我果然发现一只走错了家门的蚂蚁,它慌里慌张地从一个窝里跑出来,又钻进另一个窝,然后又跑出来在地上四处乱蹿,好像有点儿晕头转向了。我急得了不得,使劲儿拍着地冲它大叫,你这个笨蛋,怎么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啦?情急之下,我捏起它放到下一个蚂蚁窝前面,快进去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的家?一个大人看见我趴在地上哇哇大叫,赶紧走了过来。当他看到我在跟蚂蚁说话的时候,笑着踢了踢我的屁股说,快起来吧,别凉着肚子。你跟蚂蚁嚷嚷什么,它又不懂。我又气又急,眼泪都快下来了,你才不懂呢,你要是找不着家的话,你不着急吗?
还不到晌午饭的时候我们就饿了,于是就各自回家去找吃的。我们的娘们早就知道我们是一群小饿鬼,所以提前把干粮焐在锅里了。掀开锅盖儿,干粮还温乎着呢。有的是一个饼子,几根咸萝卜条;有的是一个饼子,两根洗好的大葱;有的是一个饼子,一大块腌鬼子姜;有好几次爱民家的锅里是一个窝窝头,窝窝头的眼儿里灌满了甜面酱,我们都觉得好玩儿。爱民娘很会做甜面酱,每次做好后都会给左邻右舍的人送点儿,大家都夸她手巧。
下午学校放学后,那些学生们也会三五成群地来到打麦场徜徉一番后再回家,大概因为这里也曾经是他们的乐园吧。这时候我们就会经常缠着胜利哥哥给我们讲故事。胜利哥哥已经念到三年级了,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村里的人都夸他聪明。他家里有很多连环画,所以他很会讲故事。什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啦,计收红孩儿啦,大战盘丝洞啦,我们都听得很入迷。胜利哥哥被我们纠缠不过,就说,你们先在这儿玩儿一会儿,等我回家给羊割上一筐草后再回来。
等胜利哥哥回来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快落山了。胜利哥哥倚在那棵大柳树下,我们便都围着他坐好,支愣起耳朵听他开讲。胜利哥哥讲得眉飞色舞,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但是不一会儿他的故事内容就变了,从孙悟空和唐僧转到了画皮啦,一双绣花鞋啦这些吓人的鬼故事上去了。天慢慢黑下来了,打麦场上的空气开始紧张起来,四周围开始有吐着大舌头的红头发的鬼在走来走去了。我们围坐的圈子越来越小,最后都快挤成一个蛋了。
胜利哥哥讲了几个故事后,就从我们铁桶般的包围圈中挤出来回家吃饭去了。我们依旧紧紧地挤在一起,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但谁也不敢动弹,谁也不敢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一阵的吆喝声才穿过早已凝固的夜暮慢慢飘过来,就像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降临人间。建-国-哎,回来吃饭喽;国-庆-哎,回家吃饭啦;爱-民-哎,回家喽。那一声一声的呼唤,拖着长音儿,时高时低,时远时近,时东时西,悠悠地,深情款款地,在太平庄寂静的夜空里荡漾着,荡漾着。
打麦场上确实发生过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一天早饭后,玉成队长敲钟通知大家到打麦场开会。大柳树下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红布,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绿军装的人。等人都到齐了以后,玉成队长大声宣布,按照公社革委会的工作安排,咱们村也召开一场批斗会,对地主刘学贤进行批判教育,今天当着公社梁干事的面,大伙儿都说说吧。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冷冷的沉默。
我不懂什么地主不地主的,但我还是很喜欢刘学贤这个人的。别看他五十多岁了,但在村里的辈分小,比我还矮一辈儿呢。有时候在大街上碰见,他也会笑呵呵地叫我一声小四叔,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刘学贤在生产队里负责种菜,他一个人就把好几亩菜园子伺候得妥妥当当的,大家都夸他能干。西湾南面有十几棵大枣树是他们家祖辈儿传下来的,每年枣子刚开始红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便急吼吼地爬上树摘着吃,他看见了也不管,顶多就是冲树上喊一声,好生着,别让刺扎着,别掉下来。等枣收了以后,他都会打发孩子挨家挨户地送一些。这么好的一个人,批判他干什么呢?
玉成队长见大家在那里抽烟的抽烟,闲聊的闲聊,一派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又开腔说:学贤,干脆你自个儿批判一下自个儿算了。批判得深刻点儿,只要梁干事满意,你就算过关了。
刘学贤慢腾腾地站起来,明显有些不耐烦了,玉成三叔,咱老少爷们儿祖祖辈辈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你让大家伙儿给评个理儿,打从入了农业社,我干过一件对不起村里人的事儿了吗?就算说打我爷爷那辈儿起,我们家有那么几十亩地,是地主,但太平庄的这些个男女老少,谁不说我们家仁义呢?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前两年你们又是批判,又是游街,逼着我认罪,我倒底有什么罪?你们老这么三天两头儿地折腾,让我以后还怎么在太平庄为人呢?
梁干事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比桌子铺的红布还红。他猛地一拍桌子,用手指着刘学贤大喝一声:狗地主你狂什么?你信不信我带几个民兵把你抓起来?
整个打麦场一下子僵住了。刘学贤踉跄着走到桌子前面,两眼死死地盯着梁干事,一字一顿地说:我活了五十大几的人了,今儿个干脆就把我这一腔子的血都给你吧,让你看看我的血是红的还是黑的!说完,他一下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剃头刀子,照着自己的脖子就拉了下去。血,热乎乎的血滋了梁干事一头一脸。打麦场惊呆了,太平庄惊呆了。玉成队长反应最快,他一下子蹿过去夺下了刘学贤手里的剃头刀子,用手按住流血的地方,一个劲儿地高喊:套车,快套马车!
从那以后,再碰见刘学贤的时候,他还是叫我小四叔,他还是伺候那几亩菜园子,八月里收了枣以后,他还是会打发孩子们挨家挨户送。只是,他很少笑了。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