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那天,我死了。
死得很惨,因为我……
是被雷劈死的。
我娘,是个十里八方有名的疯婆子。
然后,她不知从哪里拽来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头,说这老头有办法。
这老头就一脸恐慌且无奈地摇头。
在我娘的恐吓下,他还是掏出一条符来拍在我的额头上,片刻就被我的魂体融了进去,我眨巴了两下眼睛,还挺新奇。
“此符,保你在人间能多留些时日。”
“道长,你看看能救吗?”
那老头摇摇头,眯上眼睛,仔细打量了我半天,而后悠悠抛出一句:“去皇宫吧,皇宫也许会有答案。”
然后他又加上一句:“此符,只能在皇宫保住你。”
我就这样被我娘撵进了宫。
“酒酒你且在这待着,我一定再给你想个办法。”
我娘,有点本事,但不多。
她喜欢看道书,然后四处跟人算命,别人都说她是个疯子。
她站在墙外和我用力挥了挥手,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玩得高兴哦酒酒。”
我无奈地也摆了摆手,说实话,我对她不抱任何希望。
皇宫,意外的很舒服,可能是没什么男人,阳气少吧。
舒畅!可要比外头好多了,陈设布景似乎也跟我梦里没什么两样。
我经常做关于皇宫的梦,姜国的皇帝是个出了名的暴君。
我还总觉得,就是因为皇帝的暴政不得民心,我才总梦到新帝登基。
不过皇宫确实还是个稀奇地方。
白天,我懒懒地躲在树下,偶尔绊个宫女太监玩玩。
看他们不小心跌了东西,我就在旁边翘着脚哈哈大笑,乐此不疲。
不过偶尔,也会出现很尴尬的情况。
有一天我睡在草堆里,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
起身一看,一个宫女被推进了水井里面,扑通一声。
过了没两分钟,井边探了个脑袋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耷拉着。
妈呀,吓死鬼啦。
低头端详了一下自己,嗯,不错,无非黑了点,还能看得过去。
她一眼就盯住了我。
“呜呜呜呜呜我死得好惨啊呜呜呜呜呜。”
“大姐大姐我是个鬼啊你别吓我!”
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啊啊啊啊啊她追我!
我飘得没她快,一下子就被按倒在地上。
新鬼,精力就是好。
“以为我认不出来你,就是你前天绊的我吧”,她恶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
“那个,想必你是认错了,我腿都使不利索,不信你看。”
于是我龇牙咧嘴地机械般动了动腿。
她瞪着我的眼睛丝毫没有要偏移的意思。
呜呜呜呜真吓人。
还好还好,她还是把掐着我的手收回去了。
我主动开口。
“我是被雷劈死的。”
“看出来了。”
“那你怎么死……”
不对,我刚刚才看见她怎么死的。
“皇帝登基以来几乎就没有踏进过后宫半步。”她看了看我,怨怨地开口。
“太后驾崩后,上一朝的妃子在偏宫明争暗斗,遭难的全是我们这些下人。”
姜国皇帝姜夜,十五岁登基,广征兵,施严律。
半数14岁以上的男子都被拉去充军,广拓疆土。
朝纲森严,百姓怨声载道。
她还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
我以为我得到了一个能说话的朋友。
但是她当天晚上就飞出了皇宫。
我焦急地要拉住她:“在外面你会被阳气融掉的。”
她站在宫墙上,双眼怔怔地望着外面,她说:“我要去投胎了,下辈子我肯定能好过的。”
好吧,我还是没有能说话的人。
2.
真没意思,皇宫里好像就我一个鬼。
我开始殷切期盼有一个长着阴阳眼的人能看见我。
于是我这里晃晃那里瞧瞧。
这个人扯两根头发,那个人吹吹耳朵。
我死盯着他们的眼睛飘在他们前面。
“直视我,崽种!”
好吧没有人理我。
直到一天晚上,一个小孩发现了我
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他举起一根棍子劈头就朝我脸上砍。
“砍到了!”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魂体里划开。
作为鬼魂,能否被阳物触碰是可以自身随意转换的。
“咦,没有砍到呜呜呜呜呜。”
我转头夺下那根棍子凶神恶煞地啪一下就锤在他屁股上。
然后,他就哭得更大声了。
我缓缓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咳咳两声清了清嗓:
“吾乃九天龙族之真身,今下凡至此,尔等凡人休得放肆。”
小孩吸溜着鼻涕泡,瞪圆了眼睛,胡乱拿手抹了两把眼泪说:
“你骗人,没见过这么黑的九天龙族。”
怎么说话呢!黑点怎么了,姐姐我原来可是天仙级别的美人。
我誓定要立立威风,于是揪起那小孩的领子将他拎了起来。
“你仔细瞧瞧,我这张脸,够不上九天龙族吗!”
双脚离地的一瞬间着实吓住了他,他一瘪嘴,眼泪汪汪地就大哭起来。
嘶……小屁孩真没意思,就不能有个正常人带阴阳眼吗。
没办法,我只好放下他,当场给他表演了一个——鬼魂穿树!
鬼魂瞬移!鬼魂跳河还活着!
……
累的我气喘吁吁,然后才疲惫地一屁股坐下来。
“现在相信了吧。”
小孩看呆了,半响,他终于露出了倾慕的眼神。
“你真的是九天龙族!”
“那是自然。”我洋洋得意道。
小孩还是有点意思,只不过,半天看不见他,他就不知道在搞什么幺蛾子。
那天我正在溜达。
恰巧!我就瞟见小孩在大树下被一群宫女团团围住。
绘声绘色地跟那几个宫女比划九天龙族有多厉害。
“当时她唰一下就穿过了树,一眨眼就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速度有那么那么快!”
我看她们的表情。
好像……
还真信了!
小孩余光瞟见我过来了,翻手一指。
“看!九天龙族!”
我立马逃之夭夭飘出三里远,回过头来一想,不对,她们又看不见我。
于是我转身又飘了回去。
“看!九天龙族又来了!”
那几个宫女疯狂扭头四处张望,我清咳两声,气定神闲地慢慢踱步到小孩面前,示意他。
“低调低调。”
“九天龙族说要低调。”
于是那几个宫女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其中一个还深信不疑地狠狠顿了顿脑袋。
没成想……不出几天,整个皇宫全都知道了!
不是说好要低调的吗。
消息越传越离谱,到了最后,上朝的大臣们都交头接耳地说皇宫里有一位“真龙”。
此事顺理成章地也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一群大臣跪倒在他面前,嘴里念念有词。
“陛下,此‘真龙’不知为何方邪祟,陛下万万要慎重啊。”
“依臣所见,不如请个道士来做法,那邪祟竟敢自称‘真龙’,势必是朝着陛下来的。”
什么,道士,我一皱眉,这可不成,我急得在殿里面走来走去。
殿上的人威严万分,眉宇间似有浩若天地之气。
我凑上前去,长得倒是眉清目秀。
暴君,好像也就这样吧,也不是很可怕。
不过,万一真请了个道士,那我岂不是要在他手下灰飞烟灭了。
那我不是活不成了吗!
皇帝听着阶下滔滔不绝各有说辞的劝诫,不耐烦地拢了拢眉心。
我盯住他似要吐字出来的唇,然而他又抿上了。
急死鬼啦!
“朝堂之论,岂容鬼神之说。”
“此事不可再辩,退朝。”
他起身,堂下还有细碎的口语要传出来,他只一瞥,殿中瞬时鸦雀无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一挥衣袖走了,身旁的公公连忙加紧步子跟在一旁,我也跟了上去。
事关重大,我得盯着他。
可是,我纳闷了,我想不明白,一个皇帝,怎么下了朝一整天几句话也没有。
批奏折、用膳、批奏折、用膳……
光听见公公在我耳边叨叨。
“陛下,您歇一会儿,不要累着了,今日的奏折看不完明日再看。”
“陛下,今日御膳房专给您做了鸽子汤,鸽子汤强心健骨,是大补啊……”
你个老东西能不能别唠鸽子了,跟他说邪祟啊!邪祟!
“陛下,宫中所传之事……那邪祟……”
我立马竖起了耳朵。
皇帝面不改色,仍专心摆弄着面前的江山图,只慢悠悠抛出一句话来。
“朕不信这些东西。”
我连蹦三尺高,拜拜了您勒。
不曾想出门时一不小心穿过了案上的烛台,烛火扑哧一声灭了。
屋内瞬时一片漆黑,我停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好像不太妙。
“重新点上,许是风大。”
沉稳的声音幽幽地出来,我看向皇帝,他抬头瞥了一眼。
我心下一惊,黑暗中我能看清他的脸,不知为何,我感觉他那一眼落在了我的身上。
肯定是我看错了,他望的应是门外。
还好,我松了一口气。
4.
我把小孩揪了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
“以后不准乱讲我是九天龙族!”
“为什么,九天龙族那么厉害。”
竟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没办法,我只能转为淳淳教导。
“万一被很多人知道了九天龙族存在,我就要回到九天去了。”
他木讷地点了点头。
而后伸出手来,递给我一颗糖。
“姐姐,给你吃糖,是宫女姐姐给我的。”
他脏兮兮的小手掌心卧着一颗黄纸包的石蜜。
我不喜欢吃糖,小时候吃了许多给牙齿吃坏了。
“我不要,你自己吃,糖吃多了可会牙痛的。”
“可是糖可好吃了,那些宫女姐姐说给我糖吃我才告诉她们的。”他只好把手收回去,看起来有些失落还有些委屈。
“你傻啊!那就是几颗糖,我可是九天龙族!”
他被我吼得一愣,小心翼翼打开的糖差点落到地上。
“可是姐姐,我没有吃过糖诶。”他赶紧把那颗糖包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圆乎乎的混着没抹净鼻涕的脸上漫出了满足的笑容,好像那是什么格外珍贵的东西。
“跟着我,你以后都有糖吃,别去找宫女了,知道了吗。”
他眼睛一亮,高兴地连点了好几下头,咯嘣咯嘣地咬着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阿狗”。
听清后我笑得差点从树上栽下来,阿狗也能算名字吗。
我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你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给你取一个。”
谁知道他当场就翻脸皱起了眉毛。
“不要,这个名字是我阿娘给我起的。”
“你阿娘怎么给你起了个这么个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我阿娘,她死了。”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亮洁得如抛了光的珠子一般,看起来这不是什么让他难过的事情。
太阳完全沉下去之后,阿狗就要回家,他的家在宫内的一座山坡上,那是个尼姑庵。
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在宫里头闲逛。
逛着逛着,一座华丽的宫殿吸引了我的视线,门匾上刻着三个大字:惜颜殿。
惜颜惜颜,是皇后住的地方。
当朝皇帝没有皇后,连一个妃子都没有。
听说从前是有的,也只有一个,从前惜颜殿还有人住,后来惜颜殿里的人死了。
我从窗户口飘进去,里面的物件全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风仿佛从门缝下面吹进来,凉嗖嗖的,这里给我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没意思,还以为能碰着个恶魂之类的,我又飘走了。
不是说惜颜殿里住的人死得很惨嘛。
飘着飘着,我看见前头有一扇窗户亮着,便拐了进去。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皇帝。
还真是,赶上趟儿了。
“殿下,那邪祟不可不整治啊!!”
大晚上的,两个大男人合着还在聊我呢,硬了,拳头硬了。
“你且说如何。”
我倒也要听听你要如何,我撸了撸袖子叉腰站在一旁。
“臣以为,陛下不愿请道士,那不如先将那小孩抓过来问个究竟。”
话刚落地,我猛然蹙起了眉。
5.
果然,第二天下午,阿狗在花园里被喊走了。
“皇上有旨,让老奴来请小公子过去一趟。”传话的公公字正腔圆地立在阿狗面前。
阿狗慌张地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地把手交到了太监手里,被拉着怯怯地走了。
到了朝晖殿,阿狗怎么站着都觉得不对劲。
皇帝蹲下身子,头顶的冕冠轻轻晃动,他的眼眸闪过一丝柔和的光,与殿前竟是大有不同。
“你告诉朕,你是不是见过‘真龙’。”
“陛……陛下就是真龙。”阿狗战栗着开口。
听完,皇帝竟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完道:“说得真好,朕要赏你。”
出乎意料,他就这么放阿狗走了,还真的赏了他许多金银。
出了殿,阿狗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兴地捧着那些钱财,说可以买好多好多糖了。
“小公子走好。”那太监也笑着对他说。
我觉得奇怪,于是第二日一早飘去了朝堂,我倒要看看这些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朕已说了,那孩子都说朕是真龙,此事没什么好议的,众爱卿不可再提。”
殿上威严的声音传下来,仿佛在每个人的脑袋上都悬着一把利剑。
“可是,老臣觉得……”
“觉得你的官做得太安稳了些?”
他一字一顿,殿堂中的龙纹凤象闪着熠熠金光,映衬着他天神般的威仪,连我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臣不敢。”那人声音颤抖,整个人都霎时俯倒在地。
“这官你也不用做了,明日起,去饶州任职吧。”
“谢陛下……隆恩。”
朝下那人满脸是汗,却不敢多言半句。
皇帝嗜战,十多年来,他多次御驾亲征融并了边界不少小国。
得了功勋的将士不少,可他在战场上容不得一点纰漏。
战局不定,哪能次次取胜,因此,在旌旗下被他砍头的将士更数不胜数。
如此哪还有人愿意上战场,可他是天子,违背圣旨也是死路一条。
长的如此好看的人,也能做出这番事吗。
我盯着他的脸出神,回过神来,他已起身欲下阶了。
我赶紧摇了摇脑袋,他刚刚的意思不就是:
我再也不用担心会被道士捉住了!
心里压着的石头终于卸下,我也高高兴兴地蹦着出了殿。
晨起的光从城墙边漫过来,宫殿上面都被蒙上一层金闪闪的亮色。
这光铺在我的脚下,我停住步子咂了砸嘴。
这个皇帝,好像有点意思啊。
我回头,不远处的轿辇微微晃动,一众太监垂着头伴在左右,红色的帽纬如新出的罂粟花。
死都死了,不体验点新东西岂不是亏大发了。
我舔舔嘴唇,嗖一下就飘到了皇帝旁边。
本姑娘也要好好体验一下当皇帝的生活。
至于阿狗,他有钱了现在应该很开心吧。
6.
可是皇帝的生活真的很无聊,我开始想不通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上朝的时候,我懒散地在他旁边犯瞌睡,下面的大臣涨红着脸争一些狗屁不通的大道理。
大多都是,求皇上纳妃子。
皇帝也不惯着他们,听烦了就摆摆手贬走两个。
不过我也纳闷,皇帝看起来也不像不行的样子,天天还能一口气从御花园逛到纤羽阁,我飘都嫌费劲。
可他怎么就不纳妃子呢。
不过我也管不了这些,只要他封上那些整天嚷嚷请道士的大臣的嘴,我就千恩万谢了。
生前,隔壁的小妹妹总是喜欢拉着我玩,可自从她的大哥哥被抓去打仗后,她就再也没笑过了。
有一天,我发现她站在滔滔的江水边往下望,正欲跳下去,我赶忙抓住了她。
她回头,双眼木木地,然后一下子就涌出了泪珠。
“我大哥哥死了,我大哥哥死了。”她抱着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哭出声。
“大哥哥死了,再也没有人愿意养我了,父亲要把我卖掉。”
可她最后还是被卖掉了,我娘就一边摘豆子一边啐皇帝:
“杀千刀的,尽祸害百姓。”
可是皇帝似乎也并不像百姓描述的那么可怕,也只不过是会吃饭睡觉的人罢了。
他常常废一个晚上看边疆发来的急信,然后一笔一笔在纸上写满诏令,全是兵法之道。
偶尔,他还久久地站在树下,遣退众人,一个人看看月亮,仿佛是在思念什么人。
这个时候,我就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身姿挺拔,黑色的长袍近要融入夜色。
他的藏书阁里有一幅画,那应该是幅画吧,我没见他打开过。
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
就见他捧着那幅画微微失神,然后红了眼底。
许久不见阿狗,我在皇宫里面飘了一圈,居然也没看见他。
往好处想了想,说不定躲在屋子里吃糖呢,等再见他指不定那小鬼要跟我哭牙疼。
又回到朝晖殿,踏进门的时候,发现皇帝竟一如反常地对着门外发呆,一缕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极快地又收了回去。
我愣了一下,走向前去,对着他的目光直直看他。
他还在发呆。
是我多疑了吗。
不,本姑娘不会看错,这狗东西一直骗我!
我大步走过去,抬起他的下巴,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愕。
“装得太明显了,惊愕不是这么演的。”
他笑了,我很少见他笑,竟如烈日里的凉风一般。
他对上我的眼睛,一把把我揽了过去。
“玩得可还愉快。”
7.
我瞬时僵住,意识到腰间那只手时,才立马穿透出来。
哇这人怎么这么不知羞耻!
怎么能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胡作非为呢!是皇帝也不行!
他眼里依旧含着笑,一改平日冷冰冰的语,微微思索一下才说:
“朕,实在装不下去的怎么办。”
我先是满眼诧异地看着他,然后落荒一样逃了。
魂体没有心脏,可此刻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疯狂震颤,连耳根都似乎有些发热。
我连连深呼吸了几口,才缓下气来,脑海里仍然是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我细细数了一下这些日子不对劲的地方。
比如说,好几次我悄悄把他的墨盒藏起来了,他总能很快地找到。
又比如说,偶尔太阳过烈照进屋里,他便叫人特制了一扇凉屏摆在屋内。
还比如说……
“九天龙族!”
身后的声音乍地吓了我一跳。
“九天龙族你在这呀,我就知道。”
阿狗高兴地蹦跶到我旁边,挑了处细软的草一屁股坐下。
我刚想开口,他就一股脑地就迸出了一连串话:
“九天龙族我把钱全都给师太啦,她说……”
“什么你全给师太了?”
“师太是我的恩人呀姐姐。”
他把玩着从地上拔起来的草根,一本正经地说。
“你知道什么是恩人么?”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一向对金银没什么欲求,但我也隐约知道,阿狗没有钱。
他吸溜了两下鼻子,声音嗡嗡地:“我没阿娘之后,是师太把我养大的。”
“但是我先买了两颗糖,留了一颗给姐姐。”
他又把糖递给我,我看着他殷切的脸,还是摇了摇头。
“自己吃。”
我突然发现,他脸色很红,特别红。
“你生病了阿狗。”
“没有呀。”他声音仍旧暗沉沉的,抬起头看我,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
“姐姐你怎么变好看了……”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就扑通一声头朝后倒在了地上。
8.
我找到了皇帝,他挑了挑眉背靠在椅子上,凝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有事想起朕了?”
还没待我回答,他便轻轻扯了下嘴角,随即大步走出了门。
“尼姑庵你去不了,在这等着。”
那我哪能在这等着,我自然是跟了过去。
“恭送陛下。”尼姑庵里的声音传出来。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
我飘在皇帝身边,忙忙慌慌地念叨。
那双丹凤眼轻轻从我脸上扫过,他没有开口。
“问你呢!”
车辇摆动,面前的人只是偶尔瞟我两眼,眸光清冷。
我瞪了过去,我都要急死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抬手,将食指轻轻竖在唇中。
辇轿忽地停下。
“陛下有什么吩咐。”
他慢条斯理:“回寝宫。”
真是丢脸!忘记了这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我深吸了一口气,快速飘了回去。
寝宫里,我吃惊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抬手摸了摸脸。
是什么时候,我的脸已经不是死时的黑炭一般了。
我的魂体逐渐变得透净,甚至快要恢复被雷劈之前的样子。
阿狗那话,还真不是神识不清下说的。
我瞬间想到一个可能:
在阳间的时间太久了,会一步步灰飞烟灭。
然后我又赶紧甩了甩脑袋,那老头给我的肉体还封了个印。
道书上讲,肉体不腐,魂体不散。
况且我来皇宫,就是为了找回魂的办法,如果真的直接消散了,那我本应去投胎。
回魂的办法,我低喃了一句。
“都退下吧。”
“喳。”
镜子里映出了门口的身影,我赶忙离开镜前。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嗤声笑了,笑声零零碎碎的,传进我的耳廓。
“朕,可有报酬啊。”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脸。
也许是他的脸凑得太近,我有些忘了呼吸,甚至心跳声也近在耳边。
“你要什么报酬。”我定住声线。
不对,现在好像有更重要的事吧,我话锋一转,赶忙问他:
“阿狗怎么样。”
“过几天应该就醒了,但是病,要再养养看。”
我捏紧了衣角,我这般大时,也生过一场病,痛苦万分。
“太医说会养好的。”他声音轻柔下来。
“真的?”
我赶忙看向他,他一脸认真地点头,抬手理了理了我额前的发丝,似是安慰一般。
我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那谢谢你,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我转身就要逃,想起今天早上,我心底仍一阵颤动。
“等等。”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银色的光点攀上了他的衣角。
他眉角微微向上扬起,一双漆黑的双眼微微泛起墨绿。
他轻轻敲着桌子,吐出一句:
“要谢的话,明天来找朕。”
9.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他选妃找我过来干嘛!
找我来看他们此后恩爱万分吗!
“朕没有眼光,你帮朕选。”
这是他的原话。
我看着庭下一个个长眉弱肩、身材窈窕的女子。
开始犯难。
“你就说你选多少吧。”
“朕不嫌多。”他冷冷地抛出这么一句话。
我冷笑,既然如此,那可就好办了。
我踱步到一个容色绝丽的女子面前,端详片刻,朝他点了点头。
“郑十方郑延蔚之女,郑芊荷,留牌子赐香囊。”
她万分高兴地谢了恩典,捧着牌子小心翼翼地离场了。
下一个,也不错,有弱柳扶风之姿,我又朝他点了点头。
他轻笑,也点了点头。
“依我所见,这一排都不错。”
他也向旁边的人递了一个眼神。
于是阶下的女子全都愣住了。
“陛下?这……”
一旁的公公支支吾吾地出声。
而我乐此不疲。
“后面那一排也不错。”
“那后面一排也不错。”
“那那后面……”
“朕有些乏了,就这些吧。”
他打断了我的话,公公已是满脸愁容。
“陛下三思,先来并没有此例,臣下必会有所微词啊……”
“就按朕说的做,回宫。”
我瘪了瘪嘴,就这些啊。
回宫路上,我不屑地在他面前左右晃荡。
“玩不起嘛。”
“哎呀玩不起嘛。”
没错,本姑娘就是欺负他搭理不了我。
把我当工具使唤呢,选妃,关我一个鬼什么事。
“江酒酒,那你来帮朕养?”
“陛下这是何意。”公公接上他的话。
“无妨。”他略微颔首一顿,“朕前不久,闲来看了篇画本子罢了。”
然后谦逊般对我扬了扬头。
我愕然,真……真是会编。
经过惜颜殿,皇帝喊停了轿子。
他看着匾牌微微怔神,沉吟片刻,才默默开口,
“找些人,打扫一下。”
我偏头,看见他的眼角泛起了微红,就如他捧着那幅画时一般。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他拿出来过那幅画了。
想必画上的也是皇后吧。
听闻,皇后生前与皇帝恩爱万分。
那又如何,他如今,还不是照样要纳满后宫的妃子。
我忽而思绪弥散,他心里面是有一个女子的。
不知何故,淡淡的酸涩在我心底漫开。
微风拂动他的衣摆,参差的额发掩映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眸。
明明我生前从未见过他,可那点隐秘的情绪确确实实破开了我的心。
我咬紧了嘴唇,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10.
我不想再见他,一连好几天,我就坐在湖边,默默看着自己的倒影。
偶尔一片叶子飘下来,水波荡开,又归于平静。
鬼魂嘛,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其他的都是奢求。
我是个已经死了的人,他有他的妃子,他还有他心里的皇后。
“在这等死也挺好的,谁知道我还能不能回魂呢。”
那个老头讲,万事皆有天命,我只需待在皇宫,一切都会有结果。
我躺下来,痴痴地看天,云一朵一朵仿若雪白的棉花。
“我觉得不是很好。”
我一惊,立马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姜夜没有带任何侍从,站在了我身后。
他眉眼间带着一丝疏离,从上而下打量了我好几眼,直至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才开口:“湖边比朕的寝宫还要舒服?”
我木然,断断续续地说:“嗯……还……还行。”
天子的威严下,我竟莫名有一种做错事的感觉。
“皇宫里也太无聊了,我都待腻了。”
“那朕带你去庙会玩。”
已尽暮色,落日的金丝包裹着他,他的眉眼也沾染上了残阳斑驳。
墨绿色的常服此刻竟衬得他如寻常人家的儒雅公子一般。
我心下一动,他凑过来,轻轻蹭掉了我发梢的草屑。
“就明日吧。”他说。
我微微愣神,他好像是认真的。
“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有意于我的。”
“嗯?”
我的声音压到最低,很显然他没有听清,我也有意不想让他听清。
“好啊,就明日吧。”
11.
银花火树,月色如练,星繁河白,红丝千绦。
远处湖畔有不少人在放孔明灯,如莹莹烁烁的星子,形成了一条连着天宇与湖面的璀璨星河。
姜夜带着我在熙攘的人群中漫步穿行,不着痕迹地将拥挤上来的人避在身侧。
即便我只是一个鬼魂,我可以让他们碰不到我。
一个日日勤政的君王,居然说出宫就出宫了。
“客官,买个花灯吗,放河里很好看的。”
姜夜停住步子,看了我一眼,便掏出钱袋,抛给了那人一两银子,然后挑了个牡丹样式的。
“客官一个人啊。”小贩讨好地笑着。
姜夜抬起眼,冲他露出一个笑来,只摇了摇头,然后带着我也到了湖边。
“这个喜不喜欢。”
“还可以。”我默默地接话。
即便在旁人眼中,他是在自言自语,可他似乎毫不在意。
零碎的光影投在他衣间,他穿一袭雪青中衣,俨然已不像一个帝王。
我只觉自己好像身处梦中,梦中就是这般,橙红交织的灯光照得恍惚朦胧。
人声喧闹,一阵阵凉风打着旋儿从我们中间穿过。
他握住我的手:“江酒酒,许个愿吧。”
花灯已经入河,顺着水涡一下下被卷去下游,烛火明灭。
“那我希望,国泰民安,帮你许的。”
他笑出了声:“我从来不许国泰民安的愿。”
我瘪瘪嘴,他却轻轻刮了一下我的脸,喃喃道:“给自己许。”
“那我希望自己活一百岁。”
“那我也希望你活一百岁。”
他眸光闪烁,盯着花灯远去的方向。
其实我许的愿望是,希望自己可以再陪他久一点,我们都知道,我活不到一百岁了。
我总是隐隐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我已经认识许久了。
“酒酒。”他开口,声音柔和得像是一团绵软的云。
“我的确有意于你。”
幽黑的夜色仿佛瞬间明亮起来,耳旁零碎的人声在这一刻全然止住,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湖水墨蓝,而我仿佛沉下了湖底。
唯独只能看见他,看见他轻启的唇,在说些我已然听不清的话。
“酒酒?”
“我还活着吗?”我不合时宜地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他没说话,把我的手更攥紧了一些。
“姜夜,国泰民安挺好的,我就许这个愿了。”
我对着他灿灿地笑。
我希望国泰民安,因为我不想在他人口中,再听见对他的批判。
他其实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暴君,他心里也是顾着江山子民的。
活着的人在奔走,嬉闹,他们执着五颜六色的彩灯,欢乐溢于言表。
长街的中心,搭着一个台子,是在猜灯谜,姜夜兴冲冲地把我带过去。
我和他破开人群,站在了最前面。
台子中间,在唱《牡丹亭》,词腔婉转,戏旦凄凄。
正唱至:“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
一曲唱罢,戏台上徐徐走出一位白眉老者,开腔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随即,他的目光从姜夜脸上扫过,快要瞟到我时,又立马收回了目光。
我也看了姜夜一眼,他高挺的鼻梁下,一双薄唇紧紧抿着。
“死者若生,可用生魂渡之。而命有劫者,地府无门,唯有易命呐!”
那老者一搭雪白的浮尘,款款转身步入了后门。
姜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蹙紧了眉心,没有对上我投来的视线。
12.
姜夜变得很忙,边境的战事迫在眉睫,他又染上了一身强烈的戾气,令人生畏。
我很少再看见他,他也常常出宫。
我又日日躺在湖边,身下的草坪湿润,阴气萦绕。
湖水里我的影子一天一天变得不同,越来越干净通透,我也越来越害怕了。
害怕自己某一天就这么消失,无声无息。
出宫那晚,我已想清楚,不管能不能回魂,只要能在姜夜身边就好了。
不过我还想,姜夜忙起来是好事,毕竟他的后宫里还有三十位妃子日日等着他。
姜夜给了他们一模一样的位份:婕妤。
可是即便纳妃,他也从来没有踏入过后宫半步。
后宫无主的结果是,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安婕妤死在我面前,她是在秋千上被人从后面一刀扎死的。
死不瞑目,血浆差点迸到我身上。
我当时在那,因为我也想玩那个秋千。
我知道,这样,姜夜的事情变得更多起来了。
我不去前朝也能知道,众臣在逼他立后,逼他生子,而他,砍了很多人的脑袋。
除了朝臣,各位娘娘也在花心思,有人在姜夜的寝宫里放下了迷魂香,我看着他放的。
那人从屋顶上下来,给我吓了一跳。
皇宫里还真是,人才济济,有这能耐都能把姜夜刺杀在床上。
我给迷魂香扔了。
“你给迷魂香扔了?”这日姜夜正一下下擦着长剑。
我心下一惊:“你怎么知道。”
姜夜将剑收入鞘中,他在为边境的事忙得不可开交。
他托着下巴,眼尾上扬,透出些笑意来:“朕总不能,真让人给刺杀在床上吧。”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盒蓬糕,细细打开包着的布,摆在我面前。
我眼睛亮了,这是夏天才有的东西。
“朕找人从宫外带来的,你应该会喜欢。”
我塞了满嘴,是熟悉的味道。
“边境的事情有那么重要么。”我含糊不清地问他。
他略微颔首,深吸了一口气:
“是特别重要。”
“可战场上死的人那么多,他们都各自有家室……”
我降低了声音,姜夜偏过头,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出口的话也不带半点暖意。
“曾经有个人,她说她希望,国土无疆。”
话只到这,而我的心仿佛被刺痛了。
我想起了他常常拿出来的那幅画。
“那个人是皇后吗?”
他沉默了,眼色森然,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而他也没打算做出回答。
惜颜殿里的那位,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宫里人鲜少谈起,但是我开始感兴趣了。
当朝的起居注史官,刘巍。
这么多天的早朝我也不是陪着姜夜白上的。
跟着刘巍回他的住所,不是什么难事,只是……
我抬头看了看挂在天上的太阳,其实出宫那晚,我就觉得四周如熔炉一般。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太阳很烈,而我也愈发怕光了。
可我还是下定了决心。
对姜夜,我总是能下很大的决心,好像,就算为他全然消逝也不是不可以。
曾经我入宫是为了找回魂的办法,可现在,一切已经都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我就暗暗嘲笑自己明明只是个鬼魂,却动了那么多心思。
我羡慕那个皇后,即便她死了,她毕竟跟姜夜有如此多的过去。
史官要记录皇帝日常言行,往往在日尽暮色才会出宫。
那日刘巍在宫门口同另一位大臣聊了半响,踏出宫门时,最后一点余辉也掩了下去。
我一脚跟了上去。
宫外的阳气刺得我全身发疼。
13.
“你出宫了。”
姜夜的脸阴沉得令人发抖,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久到我还以为再也没有见面的时候了。
我心下觉得有些可笑,想到那晚他说有意于我,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可笑。
他是一国之君,他心里还有他的皇后。
“你真的不知道贸然出宫你会消散吗,朕那日是在周身附了符。”
他眼含怒意,双颊苍白得犹如光洁的细瓷。
我一时间竟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在气我探听他的皇后,还是真的在担心我。
“你真的对她那么好奇吗。”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也不是很好奇。”我嘟囔道。
光线昏暗,他掐掉了所有的灯,只留案前一根蜡烛。
不得不说,这让我好过不少,我畏光。
我不是好奇他的皇后,不过都是已死之人罢了。
可开疆拓土,血流成河,杀伐果断得不了民心。
我很自私,我甚至想要为他打算他的江山子民。
我不想看到他背一个暴君的罪名,即便这是他甘愿为他的皇后承担的。
“酒酒,朕是天子,朕身边阳气太足。”
“朕不是有意避着……”
“我不会觉得很难受。”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他面对着我,无奈地笑了,水墨色的衣裾垂地而下,他微微前倾,想要握住我的手。
而下一刻,如被灼烧般的那种痛,从我的手心传来。
肌肤相触,我咬紧了牙关控制住颤抖。
可他还是立马松开了。
“朕请道士在惜颜殿贴了符,现在惜颜殿是你的了。”
他背过身去,尾音带着点颤抖。
惜颜殿,我默默念了念这个名字,是皇后的寝殿。
我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可他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
惜颜殿里很舒服,舒服得过头了,让我想要沉沉地睡一觉。
和上一次来不同,这里已是光洁如新。
不仅如此,窗户也被密实的厚布掩上,毫不透光。
唯一相同的是,这里仍让我感到熟悉。
我盯着我的掌心看,那里还有被灼烧过的痕迹。
不知道我说我想要的是国泰民安有没有用呢。
14.
先皇后名为熙,宁熙,是一个将军的女儿。
史书上说,她死得很惨,14岁生辰当天,被贼人捅死在惜颜殿。
“血溅阶,绯衣散。”
死状触目惊心,一个偌大的皇城,皇后的寝宫,居然连一个刺客也没防住。
惜颜殿被封了起来,距离那年到现在,已经又过去了足足十四年。
十四年,姜夜没有纳妃子,更不消说皇后了。
姜夜15岁登基,坐稳了皇帝的位置。
他和宁熙两小无猜,情缘深厚。
登基的第二天,宁熙被封了皇后。
宁熙死后,姜夜脾性大改,他不顾劝阻地将精力全然放在战场上。
看到这里,我就没再看下去。
一是那时宫外的阳气我实在是抵不住了,二是我不想看了。
我管皇后是谁呢,总之惜颜殿是我的了。
我本来以为自己活不过几天了,但在惜颜殿,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日子。
我一个人待在惜颜殿的时候,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我问我自己:“我为什么不去投胎呢。”
地板上亮洁如新,我躺下去。
日光微微透过门板,屋子里是亮堂的。
谁要去投胎啊,我默默嘀咕道。
投胎,我这辈子不就没了吗,我还要活很久很久,我还有一个愿望:
我想要真的陪在姜夜身边一世。
我怎么会死后才有这么一个愿望呢。
我回想在殿堂上刚见到他的那一次,恍惚间我就觉得,我一定会喜欢上这个人。
但是这种想法在那时被我压下去了。
直到现在,我越来越无法从这个愿望中脱身,就好像过去的十四年,我一直都认得他。
我才十四岁,我怎么能死在十四岁呢。
这里没有一点恶魂的气息,宁熙穿着大红色的衣服惨死在生辰当天。
她怎么没有变成厉鬼呢。
宁熙、宁熙……
熙光灿烂,熠熠生辉。
肯定不像我一样只能在漆黑的房子里苟活。
我瘪了瘪嘴,我承认,我还是很羡慕她。
她是姜夜心里放不下的人,是姜夜为了她的一个愿望能够辜负天下百姓的人。
15.
我不想就这么活在黑暗的大房子里,太阳落山之后,我飘了出去。
我又跟当初一样,往这边逛逛,那边看看。
虽然这里我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高高的宫墙,小石子路,垂着头脚步匆匆的宫人。
我思索了一下,我进宫,也已有一个月之久了。
姜夜寝宫的窗户仍亮着,我没有进去。
他撑着光洁的额角,静静坐在烛光下。
橙黄的灯映着他的半边脸,就好像那日出宫,他牵着我的手放那盏牡丹花灯。
他忽而偏头往窗户这边看,我赶忙往一边躲去。
但还是撞见了他的视线。
“酒酒。”
他推门走出来,月色下他的身影绰约,额发的影子落在好看的脸上,盖住一半光影。
他眉眼间满是倦态,边境的战事大抵很让他焦灼。
“朕明日,要领兵出城。”
“只去这一次了。”
他放下庄严的架子来,懒懒地靠在梧桐树边,垂眼盯着我的脸。
我不解,只去一次了是什么意思。
而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微微勾了勾唇角:
“只去一次了就是,朕会学着做个好皇帝。”
“如果你现在的愿望是国泰民安的话。”
他又补充上了这一句,然后抬起头来看那轮挂在天边的明月,月轮残缺,如一扁小舟般。
银色的光斑落在地上,我心底一动,可我实在看不穿他的心思。
“那你的皇后呢。”我试探着问他。
谁知道他却笑开了,笑着跟我说:
“酒酒,你一直不好好跟朕说话难道是在吃宁熙的醋吗?”
我多少有些被识破了心思的窘迫,默不作声地白了他一眼。
他眼眸清清,用炙热的目光看我,青丝垂落在他耳前。
“如果是你的话,什么愿望,朕都能满足。”
“比如说你想要去哪,亦或者你想要的物件。”
“还是你想要做些什么,想要找哪些人来玩……”
他说着说着,眼眶忽然红了,却还是兴高采烈地说着。
说一些活着的人才能去做的事情。
“既然你现在想要国泰民安的话,朕一定做到。”
他长舒了一口气,嘴角仍噙着笑,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眼底似有一抹餍足之态。
不知为何,我仿佛看见他的十六岁,他的十七岁,他的很多很多岁。
如果他能永远拥有这般爽朗的少年气就好了,当君王,肯定很累吧。
“可是你不在的话,朕其实也知道能不能做到。”
“你会是一个好君王的。”我回他。
我也靠在另一颗树上,树叶沙沙作响。
夜色清凉如水,树下的草痕稀疏,我不知道他在这里站过多久。
但是我好像,好像很久以前,就陪他站在这里了。
我好像还缠着他数星星。
“数清楚了我明天再来陪你看月亮。”
这是不属于我的记忆,可此刻却鲜明地勾画在我的脑海中。
晚风吹了许久,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又可能,有数年之久。
他最后开口:
“酒酒,明日,你可以打开朕的那副画。”
16.
姜夜率领将士出了城,我只在皇宫门口看着他策马远去。
他英姿飒爽,盔甲上的红翎飘扬。
我在他的寝宫拿出了那幅画。
撑开画卷,上面亭亭玉立着一个女子,她眉眼温柔,坐在榻上,玩一只纸船。
我仔细瞧,在看到“宁熙”两个字时,画卷砸到了地上。
这画上的人,同我一模一样。
不差分毫。
我瘫在惜颜殿里,目光涣散,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江酒酒,我叫江酒酒。
“酒酒啊,你一定要多吃点好东西,你知道么,这样才能身体棒棒的,才能活到100岁哦。”
五岁的那个下午,我娘一边给我洗衣服一边把我安置在板凳上。
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油光四溢的大肉包子。
我娘,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却把我照顾得很好。
六岁,我跌进深水里,足足烧了三天,大夫在我的床前摇了摇头。
但我娘,跟他打起了赌:
“要是没死,你给我一两银子,真死了我给你一两。”
“稳赚不赔哦。”
最后我娘拿到了一两银子,我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被她的笑声吵醒。
“命劫未到,死不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这个词,命劫。
看来我娘,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十四岁那天,我娘让我哪都不准去,我说晒晒太阳总可以吧。
她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于是我搬着板凳坐到了门口。
谁知道,晴天满日,一道雷就这么劈了下来。
“重生之人,记忆犹存。”
这是我娘的道书上写的,狗屁不通,我怎么没有记忆。
那道书还写肉体不腐魂体不散呢。
我突然滞了一下,肉体,宁熙的肉体早已腐烂。
那我怎么没有记忆呢。
可是,即便我失去了记忆忘了一切,我还是会爱上他。
只是,已为时过晚。
我拿手背抵住自己的额头,没有一丝温度。
姜夜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掰着手指头,这么算,我也活了28年。
如果早点知道,我会很高兴的。
可我死了,我死了才知道,我已经爱上他了才知道。
我羡慕宁熙什么呢,一直以来,姜夜眼里的,都是一个人。
宁熙曾躺在这里,流散了最后一丝生命,现在我又躺在这里。
17 .
阿狗恢复得很好,但他仍每天要在尼姑庵养身子。
他找过我几次,可是没有见到我。
我想过要不要见他,告诉他九天龙族可能要回天上去了,但他是个爱哭的小孩。
他又没有其他的玩伴,总归要难受好一阵子。
而非常奇怪的一点是,宫里面开始人心惶惶。
夜间,我飘在路上,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道上的宫女就开始收声尖叫,逃一般地加快步子。
这不是我干的,我更加疑惑了。
“昨天晚上,又有人在御花园花月亭那边看到脏东西了!”
“听说那东西浑身是血!阴风阵阵可吓人了。”
御花园,我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个词,我很少往那边去。
子时,我偷偷地靠近了那里,有两个太监正提着灯笼低头极快地穿过小径。
忽而,一阵阴风刮起,枝叶簌簌,响起了诡异的声音。
我眯了一下眼睛,花丛后面,有一个女鬼。
她的胸口有一个窟窿,血流出来,染红了一身。
这是那天死在秋千上的安婕妤。
而她此刻面色惨白,双眼发红,直愣愣地盯着那两个太监。
瞬时,女人哀怨的呜咽声从四周响起。
“呜呜呜呜呜呜……”
其中一个小太监立刻吓得脚一崴,跌倒在地。
另外一个则提着灯笼尖叫着跑远了。
“不要,不要害我,不要害我!!!”小太监连连往后蹭。
女鬼的衣衫飘到他眼前,他张开的嘴巴再也说不出来话。
“扑通”一声,他落进了湖里。
我后背一凉,沉着气悄声离开了。
这样的日子又连着过了好些天,姜夜还没有回来。
连连有人消失不见,人命一级一级往上报,连宫外也传得沸沸扬扬。
姜夜御驾领兵,朝内便由魏丞相主管事务。
“依臣所见,国有异象,是大凶之兆。”
“既在朝内,不妨请个道士来做法,治一治这所谓的‘厉鬼’。”
还是魏丞相先开口:
“此策,臣明日将以快马送达陛下,吾等且听旨意罢。”
我多少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姜夜必然不会同意。
18.
然而事态总是出乎意料,女鬼又把人拖下水了,很巧,她拖下去的,恰好是害死她的郑婕妤。
姜夜的懿旨尚未传回入京,郑太尉不干了。
死的毕竟是他的女儿。
我正如往常一般躺在地板上,房门忽然大开。
强烈的日光扑面而来,我顿住了。
外面成串的黄符映入我的眼帘。
得,这是抓鬼抓我身上来了。
“不入轮回,尔在此何为。”
我轻蔑地笑了:“现在的道士,连一个快要消散的魂魄也要抓吗。”
他发髻高束,穿一身藏蓝色的道服,嘴边留两须胡子。
不由分说地,他便操纵两条符带向我捆来。
我攥紧拳头,以最快的速度从窗口冲出。
“此乃往生符,放下执念,遁入轮回吧。”
惜颜殿四周已被施咒围成一个金色半圆,我逃不出去,困在了院门内。
回头,黄色的带子扎破空气,紧紧将我缚住。
他一凝浑浊的眼眸,抬眼看向我,缓缓开口:
“命劫所在,不能入轮回。”
我也神色一动,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不能入轮回吗。
那日出宫,白眉老者的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死者若生,可用生魂渡之。而命有劫者,地府无门……”
其实现在,入不入轮回对我而言也没有那种重要,我早就只是为了姜夜待在宫里了。
不待我想更多,一道红色的血印就从他手里凝出,直直冲了过来。
“既如此,合天地之律,消散吧。”
我慌乱无措,向下一偏,这道如利剑一般的印结也紧跟其后。
我跌倒在地,眼见它朝面而来,火光在我眸中映成一片。
我紧紧闭上了双眼。
而意料中的烧灼并没有袭来。
反倒,耳廓捕捉到了人抽痛的声音。
我微微张开双眼。
“九天龙族。”人声微弱。
阿狗倒在了我面前。
血印直直穿透了他的腹部,血一股一股涌出,地上鲜红一片。
他躺在门口,嘴唇灰白,瞳孔扩散。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伸出手。
院外震怒的声音忽地传进来,威严万分,掷地有声。
“朕何时允许人进惜颜殿!”
面前的道士手一抖,眼底震颤,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几个进来的太监麻利地将他拉了下去。
姜夜走进来,盔甲都没来得及卸下,甚至上面还有斑驳血痕。
“去找太医,你去。”他睨了一眼身边的太监。
金光已然消散,地气往上蒸腾,腾得我眼前雾气一片。
“九天龙族。”
阿狗虚弱地开口,眼皮已然是抬不起来。
“糖。”
他张开手,手心是一颗包装破烂的糖。
我颤抖着伸出手,将糖握在了手心。
他用尽全力张开嘴笑了,脸上灰扑扑的。
19.
阿狗死了,他的魂魄还像以前一样,脆生生的笑。
还喜欢胡乱地把手上的脏东西往脸上抹。
他说他的病本来就治不好了,让我不要伤心。
然后他就说,他要去找他娘了。
我看着他飘出宫去。
糖被包了一层又一层,说是一层又一层,其实只有四层。
阿狗只吃过三颗糖,也只有三张糖纸。
姜夜砍了郑太尉的头,其实,自从郑婕妤被拉下水,女鬼也不见了。
她了了她的执念。
那我的执念是什么呢。
姜夜陪我在惜颜殿里坐着,我问他。
他眸中水汽蒸腾,眼角浅浅泛红。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许多记忆也涌入了我的脑海中。
宁熙,也就是我,是宁都统的女儿,宁都统是上一朝的老将,驰骋沙场,杀敌无数。
宁夫人生下我的那晚,难产而死。
我长到四岁,刚从我爹那学会舞刀弄枪,我爹就死在了战场上。
于是我痛恨外邦的一切敌人,我立誓一定要把他们全杀了。
后来我被送到长公主膝下抚养,与姜夜一同长大。
宫里的人都不大喜欢我,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只有姜夜,在别人都嘲笑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的时候,他就帮我揍他们,即便他还没我厉害。
他说:“女孩子,是要靠别人保护的。”
我从此就乖巧地跟着他,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会保护我。
我十岁那晚,夜里狂风大作,雷雨滚动,我开始昏迷不醒。
整个皇宫的太医都没有办法,最后,从祥云上下来一个白眉老头。
他探了探我的鼻息,摇头道:“此女命中有劫,既劫不在此,老夫帮她过了吧。”
第二天我便醒了,但人人都知道,我活不了多长,至于到底是多长,没有人知道。
那时我就跟姜夜说:“我才不在乎我能活多久,只要能等我把外邦的人全杀了。”
然后他就抿着嘴说他在乎。
可是我十四岁就惨死在了惜颜殿,姜夜记住了我的愿望。
那时姜夜刚登基不久,他不顾众臣劝阻去找当年那个白眉老头。
上至太行,下至峨眉,他无一没有寻遍。
最终无功而返,但就在他回皇宫那天,祥云再至。
白眉老头说:“念在你诚心,我可以让她重生一世,代价,是用你的寿命抵。”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了。
白眉老头给了他一双阴阳眼,他便看着我的魂魄飘出宫去,落入世间。
“可是我重生没有记忆。”
他眸底泛出柔色:“可是你过的很好。”
我微微愣住,他继续开口:
“你总是和朕说,如果你也有娘亲爹爹疼就好了。”
“你还说,如果你就是宫外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就好了,想去哪就去哪就。”
“朕答应过你,等朕登基,一定你想去哪就带你去哪,可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不说了,微微抬起头来,睫毛忽闪忽闪。
过了一会,他才又沙哑着声音:“那是朕第一次同你逛庙会,你能不能,算朕没有食言。”
他转过头看我,眼里面的泪光亮得很,都闪着我的眼睛了。
我心里哽得难受,我总是想开口说,可是我死了。
我在见你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我不能早点见到你呢。
而鬼魂是没有眼泪的。
还是他先开口:“酒酒,你只有一世,你过得开心就好了,有没有我都无所谓。”
20.
姜夜又收复了一个小国,然后他那把剑就被他藏入了深阁。
他又开始频繁地出宫,很显然我是没有办法跟着他的。
我不在乎我能不能入轮回,下一辈子的事情关我这辈子什么事。
我在惜颜殿里面一天天掰着手指数自己的日子。
“18、19、20……”
我看了看自己,再活个十天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姜夜不让我靠近他,说这样我会消散得更快的。
然后我就觉得,活五天也不是不行。
于是我还是晚上悄咪咪地溜过去看他,他有时候在批奏折,有时候一个人在树下站着。
星星总是很亮,我在想,他是不是在适应没有我的日子呢。
可是这种日子,他其实已经过了十四年了。
我没有记忆,可是他有。
他晚上穿一身黑色锦袍,风萧萧地从他的披肩下穿过,天气已经很凉了,枯黄的叶子一层层铺在地面上。
某次被他抓个正着,他好气又好笑地抱臂看着我。
“江酒酒。”
他隔我三丈远,我有意蹭到他面前去,反正他也躲不过我。
于是他无奈地笑:“给朕一点时间,朕会想办法让你入轮回的。”
“轮回有什么好入的,反正又没有记忆。”我一脸认真的说。
“那如果朕说,朕能找到轮回后的你呢。”
好像略微有一点吸引力,我心里想着,但还是说:
“那你也太老了。”
他爽朗地笑着,好像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意识到他是个君王。
我都要没了,他还这么高兴。
我给了他一记白眼。
第二天下午,他亲自踏进了惜颜殿的门。
“哟稀客。”
“给你带了蓬糕。”他说着,将一盒点心放在案上。
那点心散发出清凉的香气。
小小的一个糕点,我连吃了十个。
“这辈子也值了。”我擦了擦嘴,满意的说。
他舒眉软眼,凝视了我许久,良久,才轻轻抬起手,触向我的唇边。
然而,他的手居然径直穿了过去。
我一愣,急忙伸出手也去碰他,没有任何触感。
我慌张地看着他,他却笑了,眸中盈着水汽。
“你给我吃了什么。”
他没有说话,那双好看的眼睛也再也撑不住半点笑意。
戏台上老者的话飘飘然,又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而命有劫者,地府无门,唯有易命呐……”
“姜夜你拿你的轮回换了我的!”我朝他吼。
我怎么没有猜到呢,边疆之战告捷,他往宫外跑,除了这件事……
“酒酒,如果我的命,能换来你往生,我愿意,即便你忘记我,我也愿意。”
他的声音仿佛已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飘起来,暴露在阳光下。
出乎意料的,太阳很暖,一点也不似以前的烈。
我开口还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我只能看着。
看着面前的人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下,看见一滴泪从他的下颚垂下。
“酒酒,国泰民安,我记得。”我听见他轻声说。
我有一个愿望,我还有一个愿望。
我想要他忘记我,我想要他不要一个人站在树下看月亮。
可是他听不见了,我也看不见了。
宫外的戏台咿咿呀呀,有人唱:
“游衍,抹月披风随过遣,痴云腻雨无留念。”
“收拾钗和盒,旧情缘,生生世世消前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