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的那场大水

五色石文斋 2021-09-30 10:01:46

一九八一年的那场,是在黎明时分走上我家几间房前的场面的。几十年来一直温文尔雅的汉江,突然间解开了堵住自己许久的河堤,一咕噜把胃里无法消化的东西吐向身边的土地和村庄。时值夏季,田里半人深的秧苗已无了踪影,各家的房子、周围的红椿树都不得不把自己的影子倒插在水里。站在我家西边较高的土台上,向远处毫无遮掩的田地里望去,尽是白晃晃的一片,晃动着,一直蔓延到地势较高的那片树林。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惊呆了,他从来没有亲身见过如此宽宏、如此震慑的场面。邻居家的狗在不住地叫着,它的叫声和它的身体一样布满了疑虑的黑色。当他意识到这不是电影里那些虚幻的镜头时,他大声地喊叫着。半个月来,雨在天地间撕扯不停,偶尔的间歇,空气也焐闷得不给人一口舒顺的呼吸。秧田里泥中的水咕咕地往上泛泡,仿佛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狂躁。奶奶说,天要灭人呢。我家地边不远的井里,青蛙可以轻而易举地跳上井台,不用再坐井观天了。平日里脾气温顺的猫,近日来也不安地来回走动,它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进食也无精打采。

人们在水里紧张地走动,脸上有种隐约的青色。当水漫上檐坎上砌的青石时,我想我应该站在青石上再洗一回泥脚,和它告别。那一排光滑细腻的青石,在夏天的夜晚就是我观望星空的坐墩,似乎和我有种默契,站上去就像人们见面时拍拍肩膀之类的招呼。母亲叫我赶快去收拾东西。我不知道要收拾什么,除了几本书之外,似乎什么也没有,要么就是那个模糊不清的概念上的家。奶奶说,她不想离开。她看着住了几十年熟悉的旧房子,留恋而伤感。她说,你们走吧,我留在这,好歹还可以照看着,如果继续上涨,也没啥,反正一大把年纪了。奶奶出奇地平静,哲人般的神情,跟她平时大相径庭。一家人好说歹说,才将奶奶劝动。我家那头不算太大的猪也成为这逃难队伍中的一员,它是我家较为值钱的东西。离开时,我特意回头望了望,门上贴着的关公的年画格外注目,他望着这汪洋般的大水,也是一筹莫展吧。我想,谁也救不了谁,神也一样。

我们一家人住到了我母亲在山上拜佛时结拜的姐妹家里。那一夜,雨下得让人惊心,半夜三更到处都是人的呼喊声,狗的狂叫声和风雨狠狠拍打房子树木的吼声。我在疲倦的沉睡中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弟妹还在沉睡,像放在床上的两样东西,歪歪扭扭,而我到了可以思考一些问题的年龄。我不知道,天会怎样,雨会怎样,水会怎样,明天又会怎样,天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将坝里的人都灭了吧。然而听天由命是我们无法选择的选择。也许我家的房子会在水中倒塌,门前的大树也会泡倒,也许村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可我和我的家人还在,还在像船一样的房子里,听着雨声,熬着时光。也许那只未曾带走的猫将无处藏身,可我家的猪还好好的。

大水终于塌了,到处一片黄色的淤泥,像是在地上穿了件土黄的衣服。我家的房子还在,村里大多数房子还在,那些树和它们所坚守的信念还在,家和村庄的概念还在。据守在家中没走的人说,水在漫上两三层砖时,就累了,再也走不动了,慢慢地就退了。而在马路以东的人家,水已到了齐腰深,好多木制家具在四处漂浮。一些陈旧的房子在水中站着站着,就站不住了,散了骨架,在水面上溅起了一些泥腥味的水花。

秧苗还是绿色的,它们向上的茎依然向上,只是好多的叶子像我们挨老师批评时垂下的手臂,但这并不影响日后的继续生长,新叶子也会长出来的,正如那些落掉的墙皮还会重新被抹好,那些有缺漏的日子还会被修补出笑容一样。

(文/肖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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