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黎明,父亲鲧的尸体在浊浪中浮沉。他被处决的罪名是治水不力,可我知道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掌曾怎样在冻土中挖掘河道。当尧帝的使者将青铜剑刺入他胸膛时,我正跪在涂山氏的神庙里,用龟甲灼烧着关于洪水的卦象。

"启禀大司空,龙门山口的堰塞湖又决堤了!"浑身泥浆的传令官撞开竹帘,他的蓑衣滴落的水渍在地面蜿蜒如蛇。我摩挲着腰间玉璋,这是父亲临终前塞给我的信物,上面刻着蚩尤部族的九黎图腾。

突然,祭坛上的龟甲发出爆裂声。裂纹在火光中伸展,竟呈现出与父亲遗留玉璋完全相同的纹路。我猛然想起父亲生前反复念叨的谶语:"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神庙外的雷声与记忆中的童谣重叠——那时我不过八岁,趴在父亲背上穿越被洪水淹没的丘陵,他沙哑的嗓音在风雨中飘摇:"禹儿,若见龙马负图,便是天命所归。"
雨幕里忽然传来奇异的嘶鸣。当我冲进滂沱大雨,只见黄河支流的漩涡中升起一头通体雪白的异兽,它鹿角马身,鳞片泛着青铜般的光泽。更令人惊骇的是其脊背上天然生长的纹路,竟与龟甲裂纹、玉璋图腾完美契合。
"河图!"我浑身战栗。异兽踏浪而来,前蹄跪伏时溅起的水花在半空凝成星图。二十八宿的方位在眼前旋转,洪水走向突然清晰如掌纹。我解下玉璋贴近异兽额间,那些玄奥的线条竟开始游动,化作治水的脉络注入脑海。

凿穿积石山那夜,我在篝火旁遇见自称应龙的女子。她赤足踏过燃烧的炭火却毫发无损,漆黑长发间垂落的绿松石坠子,与二里头祭祀坑出土的龙形器如出一辙。
"共工撞倒不周山时,天柱倾塌的洪水可比现在凶猛百倍。"她指尖划过我掌心的治水图,暗红胎记突然灼痛起来,"知道女娲为何用五色石补天吗?因为洪水本就不是凡间之物。"
我凝视着舆图上用朱砂标记的九处险滩,突然发现它们连成的形状,正是父亲玉璋上的九黎图腾。应龙取下发间骨簪,在河图某处轻轻一点:"此处地脉已断,需以人牲祭祀。"
三千奴隶在龙门峡谷丧生那日,我听见山体深处传来龙吟。当应龙现出真身用尾鳍劈开山峦时,她的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绿芒。后来我在《山海经》读到"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突然明白她赠我的绿松石,原是上古战神的遗物。

与女娇的婚约,是治水途中最大的变数。涂山氏的长老指着龟甲上的裂纹说:"娶我族圣女,可得通地脉之法。"可当我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看到的却是应龙的面容。
"大禹,你掌心的胎记是共工血脉的印记。"新婚之夜,女娇的指甲嵌入我的胎记,疼痛如毒蛇啃噬骨髓,"你以为河图为何认你为主?"她褪去人皮的瞬间,我嗅到了父亲尸体在洪水中腐败的气味。
九尾狐的利爪撕开帐篷时,我终于看懂河图的终极秘密——那些治水路线组成的图腾,正是打开昆仑墟的密钥。女娇腹部隆起的阴影中,有东西在撞击她的子宫。"此子将终结人神共治的时代。"应龙的声音从云端传来,她投下的影子笼罩了整个涂山。

我用开山斧剖开女娇腹部时,飞溅的血液在空中凝成洛书图案。婴儿的啼哭与惊雷同时炸响,女娇化作的巨石上,裂缝中渗出青铜色的液体。后来人们称那个孩子为"启",却不知这名字取自"开启天门"的谶语。
在疏通淮河支流时,我们挖出了刻满蛇形文字的青铜匣。匣中黑土遇水即涨,转眼淹没三个村落。随行的巫祝颤抖着说这是女娲补天用的息壤,我却想起应龙消失前留下的警告:"地母之血,可填沧海,亦可覆九州。"
那夜我独坐河堤,将息壤撒入洪流。泥土膨胀的轰鸣声中,隐约听见父亲在唤我乳名。翌日百姓欢呼水退时,没人发现我的左眼已变成竖瞳,看穿地层下蠕动的巨型生物。它们青铜色的脊背起伏如山脉,每次翻身都会引发新的地震。

在会稽山会盟诸侯那日,我佩戴的绿松石突然迸裂。坠落的碎片划破掌心,血液滴在玉璋上竟重现河图纹路。九鼎铸造完成时,地底传来的咆哮震碎了三足青铜炉,工匠们说那是被镇压的共工在怒吼。
十三年后,当我站在长江入海口,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洛书残页。应龙最后的预言在浪涛中回响:"九州水脉交汇处,藏着通往归墟的漩涡。"我抚摸着脸颊上新生的鳞片,终于明白治水真正的意义不是疏导,而是封印。
在东海深处,我见到了父亲。他的身体与蛟龙融为一体,珊瑚丛生的利爪间握着半块玉璋。当河图与洛书在海沟上方拼合,归墟之门开启的瞬间,我看见了华夏未来四千年的洪涝与干旱,看见启建立的夏朝如何在血祭中崩塌,看见周天子将我的形象铸成饕餮纹。

"禹,你还不明白吗?"父亲的声音从无数纪元外传来,"洪水是活的,它在等待下一个天命之人......"
如今我的脊柱已与龙门山岩层融为一体,唯有左眼仍透过二里头的绿松石龙形器注视着人间。考古学家们争论着夏朝是否存在,却不知他们发掘的青铜钺上,那些被认为是装饰的云雷纹,实为河图的立体投影。

当黄河流域再次出现龙马负图的异象时,我残留的意识在甲骨文"禹"字的刻痕中苏醒。那个在实验室分析绿松石龙形器的年轻学者,她掌心有着与我相同的胎记形状。窗外暴雨倾盆,新一轮洪水正在地脉中积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