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在荣国府元宵夜宴上,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小插曲,我们先来看原著里的描述:
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第五十四回
这个情节之所以单独拎出来讲,是因为很容易产生误读。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袭人原本是贾母手下八大丫鬟之一,原叫珍珠,后被“借”给宝玉使唤,改名袭人。袭人虽然在怡红院工作,工资份例却是从贾母处领取,可见她始终是贾母手底下的人。
这个情况在第三十六回发生了改变,王夫人相中袭人,便把她的编制从贾母处挪走,转而由自己给袭人发工资,每月二两银子一吊钱,这是荣国府里姨娘阶层才有的待遇,可见王夫人已经把袭人当成准姨娘来看待。
基于这些情况,读者在看元宵夜宴这段文字时,见贾母深责袭人,便会立刻认为这是贾母在敲打袭人和王夫人——尤其是那句“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分明知道袭人已经是王夫人的人了。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由于人性的幽深曲折,不红君也不敢断言贾母此处并无此意,或许贾母内心深处确实因王夫人“挖走”袭人有些许不悦,但绝对支撑不起所谓的“敲打说”,它不符合情理逻辑。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再回到荣国府的元宵夜宴上,结合书中细节,将这个问题掰开揉碎地进行分析。
贾母注意到袭人不在,是从贾宝玉的离席开始的: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因说:“你往那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了。”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
贾宝玉为什么在最热闹的时候要离席?曹雪芹这里没有解释具体原因,但从后文我们可以推导出来。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贾宝玉离席之后,先回了一趟怡红院,见袭人和鸳鸯正坐在一起说话,便悄悄离开了。这自然是映照第四十六回的“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为了逃避贾赦的强娶,鸳鸯发誓这辈子不嫁人,她言之凿凿地说“别说宝玉,就是宝天王、宝皇帝,我这辈子横竖不嫁人”。
所以曹雪芹写的章回名“誓绝鸳鸯偶”,这里的“鸳鸯偶”指的就是宝玉和鸳鸯,鸳鸯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自第四十六回之后,她再也没有理过宝玉。
贾宝玉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自己进入屋内,鸳鸯为了贯彻“誓绝鸳鸯偶”的誓言,一定会抬脚离开,为了让她和袭人多聊会儿天,贾宝玉选择悄悄离开怡红院。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离开怡红院后,贾宝玉便走到山石后面撩衣,麝月、秋纹也都背过脸去,这才是贾宝玉离席的目的——他是为了小解。
原本回怡红院小解,一切都是现成的,又有人捧盆子洗手,又有丫鬟递手巾,如今在山石后面临时应付,所以小丫鬟临时捧来的洗手水都从热水变冷了,所以后文里我们还能看到,秋纹向老婆子索要滚水,给贾宝玉洗手的情节,一切都像细线串珠一般缜密。
贾母看到贾宝玉离席,又发现他身边的丫鬟只有麝月、秋纹这几个,并没有看到袭人,这才出言询问,这里我们要注意,此时贾宝玉已经离开了,如果宝玉还在现场,那么袭人的去向就会由贾宝玉来回答。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贾宝玉不在现场的情况下,贾母询问袭人的动向,谁主动站出来回答,袭人就是谁的人——果不其然,主动回答的人是王夫人,她说袭人母亲去世,身有热孝不便前来,贾母便有些不高兴地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
贾母这话听着很像是在责备王夫人和袭人,“若是他还跟我”明点贾母知道袭人已归了王夫人,但不红君私以为,贾母此处对袭人的责备,算不上是故意找茬敲打,而是临时性的有感而发。
贾母对许多丫鬟都有过严厉的责备,甚至是怒骂,比如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贾母得知宝玉生病是紫鹃说了什么,立刻就把矛头指向了紫鹃:
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
从这里我们能看出贾母作为封建贵族统治大家长的冷酷,自己孙子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谁威胁了这个安全,哪怕只是开了个玩笑,贾母也不会放过她,所以她觉得让贾宝玉打紫鹃一顿,发泄一下就好了。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另有“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节,王熙凤怒极之下对贾母撒谎,说平儿和贾琏、鲍二家的狼狈为奸,准备药死自己,贾母立刻对平儿产生了反感情绪,她说: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
实在是平儿素日与人为善,人缘极好,贾母刚刚骂完,立刻就有尤氏等人上前为平儿说话,贾母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平儿。
但不是所有的谣言都能被解开,第六十九回“觉大限吞生金自逝”,秋桐在贾母面前进尤二姐的谗言,这次没人开解,贾母立刻相信,直骂尤二姐是个“贱骨头”,贾母如此一骂,底下人也开始纷纷践踏起尤二姐来,所以尤二姐最终自尽,贾母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有责任的。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之所以举这些例子,是要证明贾母并不是个完人,她对丫鬟们宽容的前提,是丫鬟们要把主子照顾好,一旦哪里出现些许问题,就会让老太太动气,所以紫鹃试玉后,贾母就让宝玉打紫鹃,袭人母亲病故,不能来元宵夜宴伺候宝玉,贾母便觉得她没把本职工作做好,于是也不顾所谓的“热孝”,直接出言责备。
甚至有学者根据文本推断,第八回“贾宝玉大醉绛芸轩”,贾宝玉砸碎茶杯后,茜雪因此被贾母撵走,因为彼时贾宝玉跟贾母一起住,贾宝玉这边的动静贾母都能听到,而茜雪因未能照顾好主子的情绪,引得宝玉又是砸杯子、又是撵乳母,所以后来被贾母撵走了。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原著里并没有具体描述。
结合这些内容,我们再来看贾母对袭人的责备,就会发现“敲打”的意味很淡,她仅仅是担心贾宝玉无人照顾,天上烟花掉下火纸来伤了宝玉怎么办,因此责怪袭人不在身边。

贾宝玉做客梨香院
反之,如果贾母的主观意图是“敲打”袭人和王夫人,那么这种心机往往是幽深的,是为了达成目的不罢休的,那么后面王熙凤的劝说,以及贾母的听劝,就都成了莫名其妙的废文:
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他(袭人)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第五十四回
王熙凤这里很聪明,她主动站出来替王夫人“顶罪”。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同意袭人不用上元宵夜宴来伺候的人,一定是王夫人,而不是王熙凤。否则贾母问袭人为何不在场时,第一时间站出来的人应该是王熙凤,而不应该是王夫人——正因为是王夫人自己的安排,她才出来解释。
凤姐的解释也很有道理,后文中贾宝玉山石后小解,洗手的时候只剩下冷水,恰恰和王熙凤所说的“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是对应的。
可如果贾母上述对袭人的责问是一种敲打,王熙凤的解释再有道理也没用,因为贾母就是要挑王夫人和袭人的刺儿,替她二人解释就是跟贾母做对,贾母只会反感王熙凤的解释,可我们看到,实际情况并不是如此,贾母完全赞同凤姐的分析。

鸳鸯抗婚
诸君若是难以信服,可以参考原著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鸳鸯当着众人哭诉,贾母见王夫人在旁,立刻大骂王夫人,此时王熙凤就在场,可她一句解释也没有,最终是三小姐探春解开这个误会。
王熙凤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解释,什么时候不能解释,元宵夜宴上贾母只是担心贾宝玉无人照顾,所以凤姐用“袭人在家反可以照顾好宝玉”为解释,轻松让贾母同意了自己的观点;
可鸳鸯女事件,贾母是真的动了怒,而且气急之下拿王夫人出气,在这种情况下,王熙凤哪里敢站出来嬉皮笑脸地进行半点解释,所以她只能沉默,对比上下两个案例,就能对这两次风波的性质有一个更深的了解。
本文乃“不红居士”独家首发,未经授权请勿转载,本文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及时联系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