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观海论江湖，武侠宗师看金古。对武侠小说极为熟悉的朋友们，一定会知道两个名字，一个是金庸，一个是古龙。如今武侠小说已经处于非常尴尬的冷清地位，但是这两位宗师的作品依然行销于书市，独擅胜场于影视。曾经如同过江之鲫的武侠小说作家，除了他们几乎都已经黯然隐去，不复当年之勇。

很早以前就有一种争论，而且这些年来，这种争论非但并没有遇冷。反而在网络的催化下愈演愈烈，那就是金庸与古龙到底谁才是新派武侠的第一人，到底谁才是号令一出、莫以争锋的武林霸主。

事实上，金庸武林盟主的地位由来已久，而且得到了持续巩固，古龙作为后起之秀，一骑绝尘之后，也的确纵横天下，无人敢应其锋芒。金庸武侠的恢弘叙事、波澜起伏，影响和升华了新派武侠小说创作，古龙的才情天纵、剑走偏锋，也改写和分化了武侠文学的发展路径与创作坐标。

两位宗师笔下的群侠时至今日依旧脍炙人口，有些名字甚至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得到了落实和引申，成了现实社会中一个个鲜活的文化符号与标志。比如说，金庸笔下的萧峰和郭靖，杨过和岳不群，人们对之极度熟知，在生活中屡有运用，而古龙笔下的小李飞刀甚至成了一个熟语，香帅楚留香的大名每每被人用来比喻风流恣肆的人物，陆小凤、西门吹雪、花满楼、叶孤城也因为其惊艳而深入人心。

至于金庸和古龙的武林地位，如今讨论起来，多少有些矫情，当年两位都在世的时候，其实名位已定，古龙也发自内心推崇金庸先生，认为金庸的武侠小说开创了武侠文学的又一座高峰，而他自己的创作不过是对武侠小说进行改变，按他自己的话就是求新求变求突破，能够引领武侠小说进入到真正的文学领域，不为世人所轻视。

不过，既然古龙说，金庸的武侠小说已经达到了一座高峰，而且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应该到了求新求变求突破的时候，他本人应该对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也有着不好言说的看法，更何况他在自己所撰写的一些序言中，更是提出了武侠小说进入模式化、套路化的阶段，必须要有人乘势而起，予以打破和改写。这无疑隐含着他对以金庸为代表上一代武侠小说作家成就的风云气象生出了陈陈相因、必须改革的认识。

古龙在自己中后期的创作中践行着求新求变求突破的主旨，扎扎实实地赋予了武侠小说一些洗精伐髓的创新和鼎革，这就导致了他的创作呈现出了不同以往的崭新气象和全新境界。

今天，我们试着分析一下两位武侠宗师的迥异之处，以为抛砖引玉。

第一点：金庸表达的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古龙阐述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金庸的作品具有极为强烈的历史厚重感，尤其是依托历史沧桑变化突显一个民族的精神底蕴，这种底蕴具体落实到郭靖、乔峰、张无忌等主人公身上，那就是面对着家国突变，不计斧钺，不惧生死，慷慨赴义，死而后已，这种底蕴在金庸的意念中就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郭靖明知国破山河碎已成定局，依旧死守襄阳，最终马革裹尸；丐帮乔峰找回真实身份成为契丹萧峰，面对着命运形成的逆转，面对母邦和生长之地的冲突，他所能做的只有自戕性命，以求既不负母邦，又不辜负生长之地。

与之相比，古龙的小说几乎没有什么家国之念，所有的侠客和好汉都挣扎在风雨江湖中，无论是潇洒飘逸的楚留香，还是多情多愁的李寻欢，都注定要在江湖上与世沉浮，注定要饱饮变幻莫测、难以把握的江湖生涯的苦酒。楚留香难以控制自己的知己无花和尚成为对手，面对张洁洁的身份，他更加无能为力，纵然他能够战胜所有对手，纵然他能够化解所有江湖风波，但是他依旧为江湖所困，为无可奈何的江湖事所纠结。

第二点：金庸创作的基本是侠客的成长历程，古龙刻画的是英雄至为辉煌的经历

金庸多数小说都洋洋大观，动辄以百万字计，而且这些小说几乎都是成长小说，甚至从主人公的父母开始落笔，比如说《倚天屠龙记》最开始写的是张无忌的父母，几乎占有四分之一的篇幅，这在其他武侠小说作家那里应该已经是另一部小说的容量了。射雕三部曲都是从主人公少年写起，如何学艺，如何遇难，遭遇过多少奇遇，经历过多少考验，最终完成生命的绝大升华，成就了武林中不朽的盛事。

古龙前期的作品也还带有套路化的成长武侠小说的模式，也还描写过主人公如何遭遇奇遇，如何学得神功，比如说《名剑风流》中的俞佩玉，《护花铃》中的南宫平。

但是到了《武林外史》横空出世，这种主人公成长型的模式几乎被他彻底抛弃，沈浪现身风雨中州，他如何学成一身武艺，如何练就绝顶智慧，在书中已经不再论及，他已经是出道即是巅峰，而且在这部小说中完成功业之后，似乎飘然出海。

至于大名鼎鼎的楚留香，他的来历和师承在书中可谓是讳莫如深，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据书中隐隐约约地描写，楚留香似乎与铁血大旗门的铁中棠有些渊源，似乎又和夜帝极为相像，有些传承。李寻欢依然如此，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一书中，出场就已经是落拓江湖载酒行、辜负当时功与名的中年人，对其少年行径、前尘往事，都出现在了回忆性的文字中，而且那些文字端的是诗意盎然，令人绝倒。

第三点：金庸武侠的主题是江山与理想，古龙武侠的主旨是尘世和人生

金庸武侠世界的基石是历史和江山，他所做的千古文人的侠客梦，无论是射雕三部曲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还是笑傲江湖的政治寓言和鹿鼎记的反英雄主义，笔锋所在是江湖，而背景和底色绝对是江山社稷和文人士大夫的济世理想以及道德风骨。金庸笔下的侠客，服从服务的历史的使命，是家国的兴衰，这种伟岸的精神和浓厚的怀抱始终主宰着金庸的小说。

相比之下，古龙的选择就极为个性和现实了，每个侠客都在红尘中度日，这个过程并非绝对潇洒，甚至还为蝇头小利和口中之食挣扎，三少爷的剑中忙碌的阿吉，谁知道他是神剑山庄的少主，只知道他是一个小伙计。

欢乐英雄中四个无拘无束的好汉，能够面对所有强敌而岿然不动，却在饥饿面前连连败阵、苦不堪言，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尘世，这就是普通人的世界，即便是武艺绝伦，也要应对生活的挑战。

能够把侠客拉到现实之中，让侠客和我们普通人一样为生计奔波，除了古龙，还有谁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清醒。

第四点：金庸笔下的侠客主要是凛然不可犯的大英雄，古龙写起笔下的侠客主要是温暖却又寂寞的浪子

金庸笔下的近乎都是豪气干云、侠肝义胆的大英雄，尤其是由于历史背景深沉、人文情怀很重，这些英雄中还会有着令人敬畏的家国情怀，除了韦小宝是个异类，令狐冲是个侠之隐者，狄云更具平民属性，金庸名著中的其他主人公，都能够在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方面有所彰显，特别是郭靖和萧峰，绝对是金庸群侠中侠之大者的天花板、大英雄中的大英雄。

古龙早期的作品还着意于塑造英雄豪杰，比如说侠义无双的铁中棠，这个人物是他早期的巅峰之作，也是开启他的中期辉煌之路的承前启后之作。

在这之后，古龙独特的个人性情和审美体现就全面融入到了自己笔下的人物创作中，尤其是他对人生的感悟和自己的天性在主人公身上得到了重塑，于是独具悲情审美又深蕴人性温暖的浪子从他笔下联翩而出，构成了生死事小、喝酒事大的古龙群侠图。

李寻欢虽然高中探花，却流落江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寂寞酒鬼，一个多情多愁、回首堪惊的红尘浪子。楚留香虽然犹如清风明月，高贵一如王子，事实上他仍然是个很温暖的浪子，他用自己的浮生追逐着浪迹天涯中的公道与正义。

陆小凤是浪子，傅红雪是浪子，叶开同样是浪子。

第五点：金庸的作品格局宏大，有史诗气度，古龙的小说飘逸挥洒，存现实之思

金庸的作品具有史诗的气质和格局，这一点毋庸置疑。开张宏阔的射雕三部曲，大气磅礴的天龙八部，具有历史反思意义的鹿鼎记，抒发金庸本人对庙堂讽喻的寓言体小说笑傲江湖，体量巨大，历史深邃、人物繁多、关节宏富，这种格局和气势，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古龙的作品是真正的小说，是诗化的散文，尤其是在深入人性、折射现实上具有神来之笔，独具匠心，七种武器是寓言，也是对现实人性的挖掘，武林中最厉害的武器往往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人性和人心中的某种特质，比如说碧玉刀中段玉的诚实，比如说孔雀翎中高立的勇气，比如说多情环中令人窒息的仇恨。

白玉老虎写的武林中的争霸，内里却是现实中人生无处不在的各种困局，赵无忌是个江湖人，何尝不是现实中疲于奔命的人生的真实写照？

欢乐英雄充满了现实的谐谑，也充满了现实中的悲辛与温暖，富贵山庄其实不富贵，慷慨好义的郭大路其实就是个打肿脸充好汉的寻常人，这与现实中的我们何其相似乃尔？

第六点：金庸武侠人物几乎都是仁厚的长者，古龙武侠人物更多是智商超群的精英

金庸武侠小说中，能用武力正面解决问题的情况下，那些自诩大侠的人物从来不会依靠智慧，而古龙恰恰更强调人的智慧的作用。很多评论家认为，金庸笔下的人物，到了古龙小说中，活不过两章，就会被秒杀。这一点，金庸笔下的人物如同徒好仁义的宋襄公，而古龙笔下的人物就相对灵活和富于权变。智慧没有好坏之分，用对了就是正确的。

第七点：金庸武侠的历史背景极为厚实，古龙武侠的时代背景非常虚渺第八点：金庸擅长描写爱情，古龙擅长刻画友情第九点：金庸的文风和笔法都具有古典韵味，古龙的文风和笔法更具有现代意识第十点：金庸笔下多是博大精深的神功，古龙笔下主要是一招致胜的气势第十一点：金庸的故事多奇遇，老天可怜笨小孩，古龙的小说更悬疑，最高端的推理其实成就于最基本的智慧第十二点：金庸的作品更接近于神话，古龙的小说最贴近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