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夫君》
天下皆知,裴简爱妻如命。
为我跪遍大小庙宇,供奉千盏佛灯,只为向神佛祈求累世不断的夫妻缘分。
即便我多年无子,他依然洁身自好,从不拈花惹草。
我同样爱他至深,为他跪上千层高台,只求菩萨能赐我一儿半女。
可谁知,在庄严肃穆的佛殿背后。
他早已金屋藏娇,养了一名五分似我的女子,为他延绵子嗣。
鲜血浸湿裙摆的同时,我的心也跟着碎。
累世的夫妻缘分我已不再奢求。
当他又一次与那女子缠绵之时,我准备好了出海的行囊和一封和离书。
还有三日,我就要登上福船远洋了。
从此,海阔天空,与君长辞。
1
三日后就要出海了,从市舶司出来后,我没有马上回府,而是先去集市买了一本更路簿。
回去时,恰好听见街边卖鱼的婶子们在讨论我的夫君。
「丞相大人明日要去洛迦寺为他夫人供奉第一千盏佛灯了。那千阶高台可不是人人都能吃得消的,能得他如此深情,他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一旁卖脂粉的小妹也在附和:「裴夫人出身商户,成婚七年也不曾为裴相生下一儿半女,裴相却都不纳妾,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啊!」
大虞境内,人人都知丞相裴简宠妻如命。
他夫人掉了根头发丝他都心疼不已。
婚后,裴简更是每日晨起亲手为他夫人画眉,一日也不曾落下。
后来连塞外名寺也被他一一求遍,宠妻之名天下皆知。
我捏紧了手上的更路簿,自嘲一笑。
我与裴简是指腹为婚,自幼一同长大。
他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时,是我带他回家,散尽家财供他念书,铁了心要与他同甘共苦。
他遭敌人刺杀时,是我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身前,却因此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落下病根,再难有孕。
我陪他熬过无数明争暗斗,终于等到他大权独揽,成了一人之下的丞相。
后来,他跪遍大小庙宇,为我供奉千佛灯。
他曾在佛前起誓,此生绝不负我,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简朴的禅房里,他压着我抵死缠绵。
可谁能想到,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禅室里,他娇养了一位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成婚七年,不能为他诞下子嗣,是我的心病。
在他为我明灯千盏时,我也偷偷跪遍庙宇,求菩萨赐我一个孩子。
可当我提前跪上千阶高台时,却正好看到他在我平日休憩的禅室隔壁与她人纵情欢好。
那女子肤如凝脂,身姿曼妙,勾着裴简的脖子娇笑道。
「阿简哥哥,我怀了你的孩子,你开不开心?」
裴简冲撞的速度缓了缓,将那女子揉进自己的怀里。
「乖嫣儿,为我生个儿子吧。」
我站在门外,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突然小腹一阵刺痛,汩汩鲜血顺着裙摆蜿蜒而下。
大夫说我体弱,加上受了打击,这个刚满一个多月的孩子没保住。
我没有告诉裴简这件事。
当我揣着更路簿回到丞相时,裴简还没回来。
以往他总说前朝事多,件件都要仰仗他,害我独守空房是他之过。
可我偷偷去政事堂为他送热汤时,却总是看不到他的身影。
现在他又去了哪,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借着烛光整理行装。
在这屋里住了七年,除了几件薄衫,我却没有能带走的。
那日染血的衣裙还在,我偷偷将它收在箱底。
菩萨已经对我垂怜有加,是我与这孩子命中无缘。
就如我与裴简,情逝缘已尽。
全部收拾妥当后,我拿出宣纸,写下和离书。
刚刚写完最后一笔,裴简就迈进了屋。
他的脸上还有几分忐忑,见我没有追问他的去处,这才露出一抹讨好的笑:「阿姝,你怎么还没就寝,是在等我吗?近来陛下刚刚恢复海运,市舶司忙得焦头烂额,请我去坐镇,这才回来晚了。
「但今日有回港的商队孝敬了罕见的夜明珠,我特意为你留着呢,你可喜欢?」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鸡蛋大的夜明珠,塞进我手里。
动作间,一股陶嫣儿身上独有的兰花香窜入我的鼻尖。
这番解释既深情又无错漏,若不是我今日恰好在港口遇见那位嫣儿姑娘炫耀她情郎送她的夜明珠,还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我不动声色地接过那枚夜明珠,侧身避开他身上的气味,随手放在书案上。
裴简却恰好看到了我刚写好的信笺。
「阿姝在写什么?快给夫君看看。」
我迅速收起那张纸,塞进袖中。
「秘密,三日后是咱们成婚七年的日子,到时你就知道了。」
裴简收回手,温柔笑道:「好,我等着阿姝为我准备的惊喜。」
从前每逢这样的特殊日子,我总会亲手为他写首情诗,或是画一幅丹青,与他互诉衷肠。
可这次,对上裴简期待的眼神,我只是淡淡一笑,默默将和离书放进了一旁的匣子里。
他不知道,这是我送他的最后一份礼物了。
2
次日,裴简要去洛迦寺为我供灯。
我难得画了两弯斜红,遮掩近来的憔悴。
裴简的眼中却划过一道惊艳。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我的阿姝果然是天下第一绝色。」
我淡然一笑,心中再无丝毫从前的甜蜜与羞涩。
裴简却兴致盎然地拉着我坐到铜镜前,拿起螺子黛笑道:「娘子不妨试试为夫新学的羽扇眉,配上娘子的杏脸桃腮,定然相得益彰。」
身后的小丫鬟捂嘴偷笑,眼中满是艳羡。
「大人待夫人真是独一份的好!」
我看向铜镜中全神贯注的裴简,微微出神。
这一刻,我真以为裴简对我始终如一,从未变心。
直到在洛迦寺外,我看见一袭白衣,挎着一篮兰花叫卖的陶嫣儿。
她芳脸绯红,一双娇波欲流的眉毛尤其出众,眉尾微微上翘,竟与我今日的羽扇眉一模一样。
原来裴简说的新学,竟是从她这处学来的。
她远远对上我的视线,红唇一勾,便挎着篮子奔了过来。
「这位大人要不要买朵兰花送给您的夫人啊!」
她故意拿起一朵兰花凑到我眼前转了转。
我顿时眼睛发痒,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裴简怒极,用力打落了那朵兰花,也将陶嫣儿推翻在地。
「哪来的刁民,竟敢冲撞我夫人!」
对待伤害我的人,裴简向来狠厉。
有一回,梳头的婢女扯疼了我的发丝,就被裴简打断了双手,扔出了府。
地上的陶嫣儿捂着红肿的侧脸,泪眼汪汪地看向裴简。
「大人,我并非有意的,我不知夫人闻不得花香。」
裴简看清是她后,脸上闪过一抹惊慌:「什么晦气玩意,也配往我夫人面前凑,赶紧给我滚!」
毫不留情的一通数落,让陶嫣儿委屈地咬紧了唇。
她嫉恨地瞪了我一眼,捂脸跑开了。
裴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我状若无意地淡淡道:「这卖花的小姑娘倒是与我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身量相似,眉眼相似,就连委屈时咬唇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
裴简没吭声,而是掏出绢帕,帮我仔细擦干眼角残留的泪花。
见我呼吸平缓,没再喷嚏不止,他才冷淡出声:「阿姝可是丞相夫人,哪是她一介卖花女能够相提并论的。」
可他的目光却还下意识地看向陶嫣儿离开的方向。
藏在袖中的拇指轻轻摩挲,眼中染上几分悔意。
等到供灯的时候,裴简依然皱着眉头,神思不属,火镰打了好几次都打不着火。
世人都相信,只要点上第一千盏佛灯,满天神佛就会成全信徒的愿望。
而裴简期盼的,正是我与他累世不断的夫妻缘分。
这时,寺外传来一阵嘈杂,说是有位卖兰花的白衣姑娘被人发狂的快马踩伤了。
裴简闻言,手中的火镰顿时掉落在地。
我苦笑开口:「去看看吧。」
裴简顿时脸色煞白,慌乱开口:「阿姝,我……」
我笑着打断他的话:「你是丞相,大虞百姓的事,你自然该管。不然还有别的原因吗?」
裴简暗暗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这道理。阿姝,你先在此处稍等片刻,等我回来,再亲手为你点灯。」
不等我点头,他就急不可耐地冲了出去。
我独自站在佛像前,静静凝视那盏还未点燃的佛灯。
今世已成沧桑,来世何必强求。
我不愿再等裴简,准备从寺院后门悄悄离去。
却在后院的那片竹林里,再次听到了陶嫣儿熟悉的声音。
「阿简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到你要与姝姐姐再续今世之缘,我就难受得想死,孩子也难受得一直闹腾……刚刚的快马并没有伤到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心中究竟有没有一点点我的位置?」
裴简背对着我,看不清表情,但他的语气却冷淡至极:「我警告过你,阿姝是我的逆鳞,若是被她发觉了,我不会留你。」
陶嫣儿执拗地伸手勾住裴简的脖子,张嘴含住他的喉结吮了一口。
「阿简哥哥真的舍得吗?嫣儿就是死也不会离开阿简哥哥的。大夫说我胎相已稳,阿简哥哥不想吗?」
陶嫣儿主动抓住裴简的手,伸进了自己的小衣里。
裴简的喉结微微滚动,下一秒转守为攻,掐着陶嫣儿的纤腰动作起来。
陶嫣儿娇呼出声,侧头正巧看到掩在翠竹后头的我。
她挑衅一笑,故意加大了声音:「阿简哥哥,我和她,谁让你更舒服?她已经老了,肯定不如我年轻精致吧?」
回答她的,是裴简发了狠的冲撞。
本该为我供灯的时间里,裴简却在与别的女子颠鸾倒凤。
这画面在我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从哭到喘不过气到后来的平静,我以为我的心早就已经麻木了。
可再次亲眼目睹时,我却心如刀绞,每一缕呼吸都如针扎一般疼。
想起因此失去的孩子,疼痛瞬间蔓延至小腹,痛得我直不起腰。
林中那个衣冠不整恣情纵欲的男人,不再是当初那个爱我入骨的少年郎了。
我魂不守舍地回了大雄宝殿,才发现不知何时指甲已经掐破了掌心的软肉,染红了绢帕。
我看着供台上的那盏佛灯,不由苦笑出声。
既然他已经不爱我了,又何必再续什么夫妻缘分呢?
我忍着掌心的疼痛,抓起那盏佛灯,狠狠地摔在地上。
红烛应声而断,底部的琉璃烛台也碎了一地。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惊呼:「阿姝——」
3
裴简大步上前紧张地将我拥入怀里,见我没有受伤后,他才叹了口气道:
「阿姝,你为何要砸碎佛灯?可是我让你久等,你生气了?」
我看见他脖子左侧多出来的那道红痕,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怀抱。
「我只是觉得此灯久点不燃,定是与我无缘。」
可是无缘的岂止是这盏佛灯?
裴简对我的爱也犹如此灯,早已熄灭了。
「傻瓜,你若是不喜欢这盏佛灯,我再重新为你求一盏新的便是。
「你何必亲自动手将它砸碎,万一伤到自己,我可是会心疼的。」
裴简怜惜地将我搂在怀里,可我的心中却再无一丝波澜。
点灯的事就此搁置,第二日,裴简如常去上朝。
可他前脚刚走,后脚我就收到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包裹。
里面有几十首字迹相同的情诗,开头都是「吾爱嫣嫣」,结尾无一例外都铁画银钩地写着「裴简」二字。
那字迹我再熟悉不过,往日我作画他题诗,裴简也是如此,潇洒自如地在末尾处留下自己的署名。
然而最伤人心的却是最后一封家书。
上面写着【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裴简终于不负所托,为裴家留后了。】
我手指微颤,几乎捏不住那张薄纸。
当初我为救他伤了身子时,裴简曾信誓旦旦地许诺:「阿姝对我情深义重,哪怕裴家无后,我也一定不会辜负阿姝。」
朱颜未老誓言改。
曾经的承诺,如今已化作风中的尘埃,令人心寒。
压在底下的是一封信,看字迹应是陶嫣儿写的。
【裴夫人?你不过是个下不出蛋的老女人,凭什么占着丞相夫人的位置不让?阿简哥哥早就不爱你了,不信你等着瞧,上巳节他是会陪你,还是陪我和他的孩子呢?】
我沉默地收起这些东西,与那枚夜明珠一起放进了箱底。
距离出海只剩一日,我还需要再检查一遍随身之物。
至于那些我曾经视如珍宝的东西,我亲手为裴简缝制的香囊,为他作的画,替他纳的鞋,通通被我扔进了香炉里,烧了个干净。
裴简回来时,烟味还没完全散,他好奇地问道:「阿姝在烧什么?好大股烟啊。」
我淡淡回道:「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罢了,强留无用。」
可强留无用的又岂止是东西呢。
裴简没有深究,笑着将我揽进怀里。
「阿姝高兴就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为阿姝再买便是。」
他深情款款,面上不露一丝破绽。
我甚至怀疑一切都是自己所做的一场噩梦,裴简怎会负我呢?
可是下一秒,裴简斟酌着开口。
「阿姝,今日是上巳节,街上鱼龙混杂,又逢明天开港,为防有变,我还得再去港口巡视一番。今晚我可能要熬个通宵,不能陪你了。等明日是咱们成婚七年的日子,我再补偿你可好?」
上巳节,也是男女谈情说爱的桃花节。
他巡视是假,去陪陶嫣儿才是真的。
我突然轻笑出声。
明日?我早已登上福船,漂洋过海,永远离开了。
我笑着让裴简安心去吧,他喜不自胜,竟像个初坠爱河的愣头青,欢喜离去。
晚上,我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戴上帷帽去了街上。
以防万一,我还得买把趁手的贴身匕首才行。
不远处的桃花树下,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阿简哥哥,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闹腾得紧,万不得已只好找你了。」
裴简背对着我,语气淡淡:「不打紧,但是明日答应了阿姝,我是一定要回去陪她的。」
陶嫣儿不服气地轻哼,将脸贴近裴寂的怀里撒娇:「好嘛,但今晚阿简哥哥得归我。」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摊边,看着树下缠绵悱恻的两人怔怔出神。
旁边的摊贩羡慕出声:「裴相与他夫人的感情真好啊,成婚多年依旧如此恩爱。姑娘你想必也很羡慕吧?」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递给他一锭银子,拿起匕首转身离开。
裴简彻夜未回。
一早,我背上早已准备好的行李,去了港口。
此次海航的目的地是大洋彼岸的婆罗洲,船上除了一些市舶司的官员,还有大批商人和传道的僧人。
海上风雨难测,这一去很多人可能再难归乡。
许多人都在岸边与自己的亲人朋友们依依惜别。
而我形单影只,无牵无挂。
福船起锚,号角声声中,我没有再回头,而是望向前方那片无边无垠的汪洋。
咸涩的海风,吞没了身后那道熟悉的呼喊。
渣男为女主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女主会被渣男背叛也不奇怪。女主也是任由他伤害别人这两人走到最后分开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