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在论著和讲演中多次提到“大同”,他还亲笔写了《礼运》中有关“大同”的词句。孙中山论述的“大同”,和传统儒家“大同”有何关联,和他同时代写有《大同书》的康有为所言“大同”有无异同?本文准备就此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
《礼运》是儒家经籍《礼记》中的一篇。《礼运》描绘的“大同”,就是孙中山亲笔缮写的“大同”原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礼运》描绘的“大同”理想境界是“天下为公”:货“不必藏于己”,力“不必为己”,老幼孤独都有所养,盗贼不作,外户不闭。这种“大同境界”,一直成为后来进步思想家、社会改革家的理论支柱,康有为还专门写了《大同书》。
在孙中山的著作和讲演中,曾不止一次地谈到“大同”。如《三民主义·民族主义》中说:
“我们要将来能够治国平天下,便先要恢复民族主义和民族地位。用固有的道德和平做基础,去统一世界,成一个大同之治。这便是我们四万万人的大责任”。孙中山又说:
“讲到中国固有的道德,中国人至今不能忘记的,首是忠孝,次是仁爱,其次是信义,其次是和平。这些旧道德,中国人至今还是常讲的”。忠孝仁爱等等,是儒家久久相传的伦理道德,可知孙中山是受到中国传统思想即儒家思想的熏陶的。
孙中山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他自己也不讳言,说:
“余之谋中国革命,其所持主义,有因袭吾国固有之思想者,有规抚欧洲之学说事迹者,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说是有三个来源,不全是传统儒学,但对“固有之思想”,也曾“因袭”。在解释民族主义时,他说:“对于世界之诸民族,驯致于大同”,提到“驯致大同”。
“固有之思想”,是孙中山革命“所持主义”源流之一,也是他想“驯致大同”的源流之一。他是受到传统儒学的影响的,是受到《礼运》“大同”的启示的。
二
孙中山对待传统思想,是以自己为主体,从革命需要出发;不是因循古训,膜拜古人,是与其他思想家之“为古人所惑”不同。
传统儒学都以尧、舜为至治的盛世,并有着尧、舜、禹、汤、周文武的道统。春秋战国,“世衰道微”,秦汉以降,日渐衰落。也就是说,中国历史是由盛转衰的,尧、舜的盛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样,人们就迷恋往古,向往尧、舜,认为上古的“盛世”已逝,衰乱的迹象已呈,“历史往而不复”,引导人们向后看。儒家思想的传统影响,孔子经书的朝夕熏陶,述遗经,袭旧义,颂唐、虞,循古法,束缚思想,阻挠进步。
孙中山也讲尧、舜、禹、汤、周文武,但所讲与传统儒学所讲有别。如说:
“我们用已往的历史证明,世界上的文明进步,多半是由于宣传,譬如中国的文化自何而来呢?完全是由于宣传。大家都知道中国最有名的是孔子,他周游列国,是做什么事呢?是注重当时宣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他删《诗》、《书》,作《春秋》,是为什么事呢?是注重后世宣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所以传播到全国,以至于现在”。他以尧、舜、禹、汤是孔子为了当时的政治需要而予宣传的,和传统儒学奉尧、舜、禹、汤为治的圣道不同,和传统儒学的增孔为“万世师表”的圣人不同。他又说:
“中国古昔有唐、虞之揖让,汤、武之革命,其垂为学说者,有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有所谓‘闻诛一人纣,未闻杀君’;有所谓‘民为贵,君为轻’。此不可谓无民权思想矣,然有其思想而无其制度,故以民主国之制,不可不取资于欧美”。说是中国儒家所遵奉的经典著作,只是“有其思想而无其制度”,了解和取法民主,“不可不取资欧一美”。孙中山不是迷恋往古,而是取法当前,面向未来。
尽管孙中山也说过:“尧、舜的政治,名字上虽然是用君权,实际上是行民权,所以孔子总是崇仰他们。”但历来儒家是以尧、舜为“至治”的“盛世”,是向后看的;孙中山则是用以揭露秦、汉以来封建专制制度的罪恶,不是对唐、虞的回归,而是向前看的。他也不是像儒家那样迷恋骸骨,憧憬“大同”;而是要“打破旧思想,改造旧思想”。要通过革命实践,“成一个大同之治”。
他说:
“我们中国二千多年以前,孔子便有这项思想。他曾说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不过当孔子那个时代,只有思想,没有事实。到了现在,世界上有了这个思想,也有了这个事实。人家都要做主人翁,承认用这项主义的政体,才算是上上的政体。所以民族主义到了现在便发达到了极点。”“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过去“只有思想”,现在却“有了这个事实”。孙中山是观察当前的世界发展趋势而援引“大同”的,是对中国的前途充满信心而向往“大同”的。它与儒家的怀念往古,叹息“今不如昔”,对前途缺乏信心是有根本不同的。他是从革命需要出发,“能用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惑”,和儒家的奉经书为圣典,以“大同”为“往而不复返”也是不同的。
三
在近代思想家中,康有为曾描绘“人人极乐”、“愿求皆获”、“天下为公,无有阶级,一切平等”的“大同境界”。但他与孙中山的论述“大同”却有不同。
康有为确曾较早孕有大同思想,后来还写了《大同书》。他在先前写的《孔子改制考》中就说:孔子以前的历史,是孔子为了救世改制的目的而假托的宣传作品。“六经以前,无复书记,夏、殷无征,周籍已去。共和以前,不可年识,春秋以后,乃得详记”,孔子是“制法之王,所谓素王也”。孔子的“托古”,是为了改制;孔子要改制,又依赖“托古”。这是因为“荣古而虐今,贱近而贵远”,是“人之常性”,“非托之古,无以说人”。尧、舜、禹、汤、周文武的“盛世”,不是古代实有,而是“托之以言其盛”。孔子处在乱世,向往的却是“太平盛世”。为了“改制”,为了“救世”,于是“托古改制”。康有为的学生梁启超也述其师说:“孔子盖自立一宗旨而凭之以进退古人,去取古籍,孔子改制,恒托于古,尧、舜者,孔子所托者,其有无不可知,即有亦至寻常,经籍中尧、舜之盛德大业,皆孔子理想所构成也”。
康有为以“六经皆孔子所作”,孔子是“制法之王”,这样就推翻了孔子“述而不作”的旧说。长期以来,儒家总把孔子说成是“信而好古”的古代文化保存者,于是言必称三代,“世愈远而治愈甚”,形成厚古薄今,眼睛向后看,陷入退化论的泥潭,也成为封建顽固派用旧制来压制改革的护身符。康有为力反旧说,谓三代盛世是孔子“托之以言其盛”,以为“远者必忘,故当近;旧者必坏,故当新”。旧者必坏,就不能泥守旧法;新者必兴,故当变法维新。《孔子改制考》刊于1898年,类似的文章发表更早,应该说,康有为“大同思想”孕育较早。他以尧、舜、禹、汤为孔子“托之以言其盛”的论调也早于孙中山,他不愧为“先进的中国人”。但是,康有为的“大同”思想和他后来写的《大同书》却与孙中山所言“大同”,有着显著不同。
首先,康有为把“大同”的实现说得遥远无期,只能循序渐进,不能“一跃操飞”,是为他的改良主义政治目的服务的;而孙中山则以为现在“世界上有了这个思想,也有了这个事实”。
康有为在戊戌变法前,把二千多年的中国封建专制制度说成是“升平世”(“小康”),实行君主立宪的资本主义制度,就可渐入“大同之域”,是引导人们向前看的。政变以后,却把当时的中国,由“升平”倒退到“乱世”,而“大同”则遥遥无期,说什么“合同而化,其在千年乎?其在千年乎?”“方今列国并争,必千数百年后乃渐入大同之域”。那么,“大同”的实现,尚需在千百年后。他更改“大同”三世说,制造进入“大同”的不少阶梯,只能循序渐进,不能“跳渡”,不能“躐等”。
孙中山则说:“从前是一人做皇帝,现在四万万人作主,就是四万万人做皇帝,虽然没有见过,但是老早便有这种理想。譬如孔子说:‘天下为公’。又有人说:‘天下者,是天下人之天下也’,就是这个理想。我们革命是实行三民主义,也就是这个思想”。提到“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又说:“不过当孔子那个时代,只有思想,没有事实,到了现在,世界上有了这个思想,也有了这个事实”。他不是如康有为那样以为“大同”的实现遥远无期,不是要经历“升平”再到“大同”那样循序渐进。
其次,康有为的“大同思想”酝酿较早,而《大同书》的撰述却迟。《大同书》所说的“大同”,是指略如美国、瑞士式联邦政府的资本主义共和制度,并以典型的资本主义为蓝本。他所说的“去国界”,只是“无帝王、总统位号”,“无世爵贵族”,也就是说:废除各国封建的君主制度,建立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形式的“世界”,不是“公产”的社会。他所指的“公产”,不是从消除阶级的私有财产出发,而是从平等独立、天赋人权的资产阶级民主观念出发。所谓“去家界”、“去产界”,也只是把资产阶级的平等命题来代替社会革命的命题,只是企图消灭封建家族制度而不是“公产”。
孙中山呢?却是注意广大人民的利益,特别注意到占人口最多的农民的利益。他说:“我们要为人民谋幸福,就要为大多数人谋幸福”。“中国几千年来立国,大多数的人都是农民”,应该注意农民的利益。“照中国的现状,依人民的要求,来规定这个政纲。人民做不到的,我们要替他们去做,人民没有权利的,我们要替他们去争”。在《三民主义·民族主义》中还说:“要促进中国国际地位平等、政治地位平等、经济地位平等,使中国永久适存于世界”。孙中山在动荡的时代里,符合时代的潮流,顺应社会的发展,自非康有为所能启及。
康有为和孙中山在对待“大同”问题上的不同,是因为“大同”是中国人民几千年来向往的境界。他们在政治思想上的差异,必然反映到对待“大同”的根本问题上。他们都是主张学习西方的,康有为企图依靠封建势力,发展资本主义;孙中山则研究欧、美各国最新社会潮流和思想潮流,力图为中国的未来作出规划。康有为想通过皇帝的权力,进行从上而下的改革,他所联络的,也是上层官僚士大夫;孙中山则以改良农业为“今之急务”,注意下层,联络会党。康有为揭露了帝国主义侵略,也溢美了资本主义制度;孙中山则早年就对“美洲逐客”、“檀岛禁工”予以抨击。他们之间的不同,自有渊源。
康有为和孙中山对待“大同境界”看法的不同,还在于康有为浸渍封建传统教育很深,孙中山则亲身接受西方教育。孙中山亲笔写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源自《礼记·礼运》,康有为亲自为之作注,序文中说:
“余小子六岁而受经,十二岁而尽读周世孔氏之遗文,乃受经说及宋儒先之言,二十七岁而尽读汉、魏、六朝、唐、宋、明乃至国朝人传注考据义理之说,所以考求孔子之道者,既博而劬矣。……乃尽舍传说而求之经文,读至《礼运》,乃浩然而叹曰:孔子三世之变,大道之真在是矣,大同、小康之道,发之明而别之精,古今进化之故,神圣悯世之深在是矣。”可知他从小受到儒家经籍教育,读了《礼运》而明“古今进化之故”,从而为之作注,推演“大同三世”说,以“崇孔子而同大地”,尊孔崇儒,不可自拔。
孙中山之言“大同”,缮《礼运》,却是在帝制虽推翻、军阀仍混战、中国人民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向往“大同”、期待太平的情况下,为适应新的潮流,为建设新中国而奋斗,“以进大同”的。他是“能用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惑,能役古人而不为古人所奴”,使“载籍皆似为我调查,而使古人为我书记,多多益善矣。”他是以自己为主体,从革命利益和需要出发,将儒家学说作为历史资料加以选择、取舍、利用的。
孙中山是在动荡的时代里,把握住时代的脉搏,站在时代的前列,不断前进,寻求“大同”的。这些,就非康有为所能启及,在如何实现“大同”的根本问题上,必然有其差异。
非但如此,康有为的《大同》是他在1901—1902年所撰,亦即与《论语注》、《孟子微》等儒家经籍注释所撰时日相近。这时,革命形势逐渐发展,康有为却坚持保皇,写了《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和《答南北美洲诸华侨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二文,这两封公开信,反对“革命者开口攻满洲”,主张“皇上复辟、即定宪法、变新政而自强”。鼓吹保皇,反对革命。在此同时,他所写的《大同书》,也有赞美日本明治维新,抵击法国革命的辞句。它反对革命的飞跃,主张循序渐进,它描述的“大同”,不是导向“无有阶级”的“公产社会”,而是导向资本主义社会;《大同书》提出的“大同”方式,不是赞成革命,而是主张改良。那么,在评价《大同书》的同时,就不能不考虑康有为这个时期的政治实践。他和在动荡变幻的时代里,跟随时代前进,向往“大同”的孙中山,自不可同日而语。
“适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这是孙中山的过人之处,也是包括康有为在内的演衍“大同”的思想家无法与之比拟的。(汤志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