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父亲突然宣布要我去学英语。
民国初年,除了考"洋学堂"之外,学英语﹣﹣当时称"英文"的用途有四:进洋行或考海关、电报局和邮政局。这几种职业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子弟所不屑,而为小市民所艳羡不置的。因为这些都是铁饭碗:工资高,福利多,还有养老金等等。淮阴既无海关,也无洋行,电报、邮政却是有的,也颇有些人醉心于此,并终老于此的。比如我大哥的一位朋友,就在电报局里干了二十年,一本电报号码簿他可以背得"滚瓜溜熟"。发出的电报,他可以随手译出号码,不用查对;反之,收进的电码,他也可以读出汉字来,准确无误。简直是位机器人!机器代替人做工作很可贵;一个人像机器一样工作,大概是乏味的。至于邮政局职员,那我可领教过了,其傲慢的态度也不下于当铺的朝奉,只是柜台没那么高。另一个例证还是郁二奶奶的儿子,据说在一个叫"军粮城"的地方邮局里做事。那地方知道有多远!一年才回家一趟。而他却和他乐呵呵的母亲相反,板着一副面孔,像谁都欠他的债!这是个木头人。这些职业自然都为我窃所不取,而且自从懂得"英灭缅甸、法占安南"以后,颇具"排外"思想,自然也迁怒于英文了。
其实我父亲也并不崇洋。他常去上海,对"印度阿三"以及"三道头"之类深有反感的,但何以要我学洋文呢?事后我才揣度出来,这完全出于我二哥的主意。我这位二老哥是个聪明人,而且有点风流自赏,但娶了二嫂,虽极贤惠,颇得母亲的喜欢,却难讨二哥的喜爱。父亲为了安抚他,便将店里的大权交他掌管,自已只负责监督任务。为此,二老兄颇结交地面上的一些人物,其中便有位刘子云,是东门外慈云寺警察分局的巡官。巡官少爷要学英文,我便成为巡官少爷的英文伴读!
这位刘巡官是南京人,讲的一口南京方言。这种语言除了城南的老南京人以外,现在不易听到了。当时,我们都认为刘云是个大舌头,印象很不佳。印象更坏之处,则是他每天进城去警察总局以后回城外时,总要从我家门口经过;而每次经过都要进门坐上半个钟头;吃完一杯浓茶之后,又每每从长衫外面背心的小口袋里掏出系了链子的怀表来,故意"哎呀"一声说:"他妈的,快十二点了!"这自然是要我二哥开口留他吃饭了。同样是吃白食,他可不及方大架子有骨气。方大架子,是位秀才,佚其名。他虽然很穷,一年四季,不管新旧,都在长衫外罩一件马褂,这是"大架子"之名的由来。其次,它虽然也在午饭之前从东门大街走向西头,一路上和在商店的老板们打招呼,希望有人留饭,但你不下个"请"字,他宁愿饿着肚皮由后街转回家去,也不进你的门。而刘子云更大的讨厌之处,是他的两只手:一会儿左手压得右手手指关节"咯的咯的"作响,一会儿又用右手压得左手关节响,不知是什么毛病。我曾问过父亲,他笑而不答。母亲却鄙夷地说:"他是剃头的!"这可奇怪了:那个时代一个理发师能当上巡官?母亲不屑地补充一句:"他有个好妹子呗!"到后来,我读了《安娜·卡列尼娜》,才知道有这毛病不一定是职业性的,卡列宁还是贵族哩!凭这一点,我就同情安娜·卡列尼娜了!她怎能每天忍受那"咯的咯的"声响?至于卡列宁,我倒怀疑他是否也有一个好妹子!?……
这都是废话!事实是:我还得去陪巡官少爷读英文!这件事,我曾求教于姜老师。但出乎意料,姜老师却表示可以学,应该学,并鼓励我好好学!
于是从第三年起,我从姜老师处放学回家,匆匆吃完晚饭,就直奔东门外慈云寺里去学英文了。因为刘子云的警察分局就设在慈云寺里。慈云寺是我逃学时代旧游之地,但此时上学可另是一番滋味:这不是游玩而是来受罪。况且日落西山以后,慈云寺门前的集市收场,空荡荡地颇觉荒凉!
第一晚到慈云寺见到我的新老师﹣﹣张巡长的印象很特别:他不是令我生畏或生厌,而是感觉他太可怜!
淮阴城里早就有个民谣:
没得法,当警察,
黑漆棍,腰里挟……
说明人非走投无路时,不会去干这种为下层市民所不齿的行为。至于警官,是可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者,另当别论了。刘子云身居"巡官",自然是官。张老师名义上被称作张"巡长",也算个起码的官儿吧?但他手下没一个巡警,也不挎指挥刀上街巡逻;他的任务是在分局里办理该他办和不该他办的一切杂务;上至起草公文,下至烧茶扫地,由他全包了,附带的,还兼管巡官大人的家务事;教少爷晚上读英文,更是附带之附带。至于我,当然要奉送"束脩"的,不能说是什么附带。但我的这一点点微薄酬劳,大概就是巡官大人刘子云所赐予张巡长唯一的酬劳了。要我读英文的真正动因原来在此!
张老师,即张巡长,年纪也不过四十左右,脸上黄皮寡肉,没有血色;两腿疲软无力,连一般巡警的架势都没有;而那身破旧的警服,已褪为灰色了!我第一天拜见时,他委委琐琐,站在一边。而刘子云的少爷,那个其笨无比的小坏蛋却大大咧咧地坐着。我是尊师重道的,一定要请张老师上座,他才在板凳边上悬着半个屁股坐下。然后开始教学了。
但我还得介绍一下这个教学的环境。张巡长在分局里并无堂皇的办公室,他"日理万机"的地方只是一张四方桌。而这张桌子不知为什么,却没个放处。这个警察分局是从慈云寺里割据了右侧一带厢房而成的,巡官和巡警不知是慑于佛法无边,还是寺里住持的方丈和尚有一定权威,对中间几座殿堂还不敢侵犯。张巡长手下既无一兵一卒,对上又不能与巡官大人平起平坐,于是只得在头道大殿即四大天王宝殿之一角,绝不有碍天王尊严的地方设下这小小的四方桌。其实他白天东奔西走,为分局、为巡官办理公事私事,也很少到此办公;只有抄写公文以及教授我等英文之时,才驾临这宝座。因此当我第一个夜晚接受教育之前,从桌上豆油灯有气无力的光圈里,抬头一看,面对着我的,正是四大天王之一、可能是北方"多阎天王"的鞋底;天王的全身,已隐约于昏黄的灯影之中,仿佛见到他还手持一把大伞。其他三位天王则完全藏到昏暗里了!我并非天生的无神论者,四大天王的尊容,白天里在另处见过,我忘不了其狰狞之状;现在藏在昏暗里,也不会改变容貌!况且"多阎天王"这鞋底正面对着我,别说他"显圣",即使这泥塑木雕的鞋底倒塌下来,已足使我粉身碎骨而有余!要说不怕,那是说谎!嘴里念的是 A 、 B 、 C 、 D ,心里却战战兢兢,准备逃走。
张老师虽然可怜,但对他的教学,我不能不加以腹诽。他的英文,可能是"自学成才"的,读音是否准确,我不知道。但不懂教学法,则是显然的,除了跟着他念,就是跟着他写。说写,又特别:巡官少爷用的是蘸水钢笔,我用的是铅笔,而张老师很特殊,用他办公的毛笔。毛笔与墨是分不开的,而张老师也和我一样,懒于磨墨,我体谅他。蘸点水,在砚台上舔些余墨来写,未尝不可。但没水了,他便将笔伸进嘴里,以口水代替,这可不雅了!天冷了,砚台上冻,他以口水书写,更是理所当然了。因此,他在我练习簿上写的英文,第二天可像中国水墨画的远山远水了!我父亲看见了,便笑道:"这是土产洋文!"
更使我不快的,是张老师不大讲卫生,他手指甲很长,而且藏垢纳污,他爱流口水,却不用手帕,手背一抹就是。特别是每到上课半小时以后,张老师先是眼皮打架,继之便口角流涎,最后倾身桌上,伸出藏垢的长指甲,睡着了。此时,巡官少爷便一声吼叫:"张巡长!"张老师丢魂失魄地抓起课本便念:" It is a book ……"这时,我可又不直巡官少爷之所为了:应该尊敬师长,叫声"老师"才是,怎么也跟他老子学样,叫"张巡长"?
后来,听母亲说:"张巡长有五个儿女,女人又是个痨病鬼,也真够他受的!"我才对张老师起了敬意。而且当他眼皮打架之际,我也就假充瞌睡,伏倒桌上。巡官少爷果然不再吼叫,而且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睡着了。这时,我觉得四周的黑暗愈来愈浓,而四大天王的身躯也越来越大……
最后,不知是谁先醒,而时间已到了,如此这般,夏天挨到九点,冬天挨到八点,我才离开四大天王脚下。此时慈云寺前一片漆黑,只有卖五香茶叶蛋的担子上一点点火光,像"鬼火"似的在飘荡,而那个外号叫"吴二鬼子"的叫卖声:"又甜又酥的糖麻花儿哎,哪个吃糖麻花儿?"已远远地飘了过来。这说明小城里的人们可以入睡了。而我还踽踽独行,赶在关闭城门之前走回家去。这时,我自然想睡,但更想哭!
天可怜见,不知是由于父亲不满于远山远水的"土产洋文",还是母亲不忍心我晚间苦读,英文伴读的生活结束了。在我,免此苦役,自然高兴,但可惜的是,一本可爱的英语教科书还没读到一半,这是我父亲特地从上海商务印书馆买来的,叫《包尔温读本》。它是淡黄色布面精装,很漂亮,据说是英国出的原版,即进口货也。尤其可贵的是,它有不少精美的插图。而接近最后的部分,有幅女孩子的半身像,不知是什么人,-﹣我还未读到此处。这女孩子圆圆的脸庞,大大而乌黑烁亮的眼睛,挺可爱的样子。为什么说可爱呢,因为我私下觉得她有几分像"潘人美"!但自从城头大战以后,"潘人美"渺无消息,美人不复见,多情的"才子"应该写几首情诗才对,可惜自从在顾老师门下学过对"对联",毕竟还未到吟诗地步。姜老师呢,讲求实学的,自然反对做诗,我也只好嗟叹美人无情而已了。
其实,我之不忘那幅插图的洋女郎,还另有隐情在。
姜氏私塾基本上是没有女生的。即便有,读上一二年,至多三四年,便都退学而"待字闺中"去了。但我们不是见不到少女。起码有三位,是我们每日几乎都可见到的,那便是郁二奶奶的女儿郁大姐以及她的朋友韩小组和戴二姐。此三女者,大概也是读过几年书而今正待字闺中的姑娘。韩小姐亦即对门韩举人家的姑娘;戴二姐则是她同院住的小姊妹,是位商人之女,均佚其名。她们是好朋友,每日下午都要到郁家小聚的。临别时,郁大姐都要送她们出门。这时候她们一边有说有笑,一边向我们私塾里窥探,这已习以为常了,不以为异。但到第三年,我荣任大学长之后,我在塾中的座次移到最后一排、最外边一个位置上,这是她们进出必经之路的侧面,可不能不引起我的注目。郁大姐不用说,是个温文尔雅的姑娘,不多说话,从我母亲处早就知道的。韩小姐长挑身材,大概受举人之束缚,一双金莲还未解放;她爱说爱笑,而且尖声尖气,唯恐我们听不见。戴二姐介乎二人之间,天真活泼,但不显轻佻;她也爱笑,但不做作。三人之中,她最年轻,因此对她我颇怀好感。
日子一久,可坏了,她们,确切地说是戴二姐,如果有一天不来,我会感到失望。来了呢,又特别高兴。用鸳鸯蝴蝶派的话说,这该叫做"堕入情网"了吧?比如说,她那乌亮的杏眼,每和我的视线接触,我会感到它在对我说话。我想,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的吧?但是每天只能见一次,每次又只能有半分钟的无声"对话"!我不免要诅咒那些所谓的"言情小说家"了,我这种崇高的爱情,如何"言"下去呢?百无聊赖,我随便翻开《包尔温读本》,自然又翻到那女孩子的半身像。哎呀!这可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么狂喜!原来这女孩子的面庞,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多么像戴二姐!-﹣当然,她也是有几分像"潘人美"的,但"潘人美"没有用眼睛和我说过话。对比之下,她自然更该姓戴了,从此,《包尔温读本》更成为我的腻友,随身携带,不可一日离了。
但纸上美人,不能治疗爱情的饥渴。我曾经幻想过各种各样接近戴二姐的计划,都是想入非非,无从实现。唯一可行之路,自然是依靠所谓的"绿衣人"或称"绿衣使者",这是言情小说中常有的事:一封情书由绿衣使者送达对方,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而我,由于每天都收到《小说日报》,这位绿衣使者饶大哥已成为我的忘年交,我的情书贴上邮票,他便可以随手送到对门去了。可是难题又来了:她的芳名该怎么写呢?就写戴二小姐收么?那是否太唐突?又是否会被她父母或兄长所拆阅?那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她会被家庭所囚禁?而她又是否会寻短见?……又或者她敢于冲出家庭牢笼,效红拂之私奔,但她既非大胆的名女,我又并非英雄人物李靖,况且谁又是虬髯客呢?我的军师邵焕文么?……不像!他家既无多少财产,他也无权倾囊相助!"爱情呀,爱情!"我想,它并不像言情小说中所写的那么容易获得!我可对鸳鸯蝴蝶派小说产生怀疑了!
于是,我只能每天等候那半分钟的幸福,只能翻开《包尔温读本》欣赏画中美人!一直到我离开姜氏私塾为止,我未能和戴二姐说过一句话!这大概就是所谓崇高的精神恋爱吧?
但突然来个晴天霹雳:我父亲第二年强令我辍学,离开姜氏私塾,去"穿木头裙子"-﹣即站柜台,当学徒了!连这点崇高的精神恋爱也不能继续下去,哀哉!
别矣,进彩巷
在姜氏私塾读书的第三年,是最愉快的一年。《古文观止》读了不少篇,很有兴趣;《四书》中对《孟子》也逐渐理解了;算术一门的"四则难题"几乎都难不倒我……只有习字一课如故,但也混得过去:颜体写起来费劲,便临柳公权。由于身居大学长,早晨为老师打开水、买早点等等任务被豁免了。这一年的读书生活不仅不以为苦,而且有如鱼得水之势,只除了晚上读英文。
使我最感兴趣的自然是作文。不管老师出什么题目,略加思索,便可以在一小时内写上七八百以至上千字。而作文本子发回来,老师总给圈上几行密圈,而后边的"评语"总是嘉奖或勉励之词。不过那时可不曾想到做什么"作家",因为我未见过才子,更未遇到过佳人,所以写不出什么"言情"、"哀情"小说来。至于所谓"娼门小说",我倒是有那么点"生活"的。记得七八岁时,我那位二老兄已经掌握了店里的经济大权,便花天酒地起来,经常和三朋四友去城里一个叫"七道湾"的妓院林立之处去"打茶围"。他之所以带我同去,一来是真喜欢我,凡是他请客吃饭都是带上我的;二来也可能是用我"打掩护":向家中证明他不曾去妓院。但那些妓女可没有一点"佳人"的样子,尽和男人打情骂俏,胡说八道,甚至动手动脚,拿男人开心。我吓得满脸通红。她们见我这样,有的便来逗我,有的更拖我过去搂住、抱住,甚至要亲我。她们身上那股脂粉和香水气味更熏得我难受,便挣脱开了。这又引起她们大笑,也更使我感到屈辱。她们根本不像那些小说写的"长三"堂子里的人物,自然更不像我们的电影《知音》里的小凤仙那么文雅而且那么洋派了。-﹣根据这点生活底子,我又能写出"娼门小说"来么?所以我那时确确实实没有做一个"鸳鸯蝴蝶派"的作家的妄想。
不过,这时我倒有了个"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名字。原来姜先生有位朋友叫经允文,是淮阴城内有名的堪舆家经筱亭老先生长子。姜先生有时因事请假,一天半天的,便让我们大师兄姜乃斌来暂代;如果要回涟水,那非三五天不可,便请这位经先生来代执教鞭。这时正巧我的作文本子用完了,特去买了一本特厚的作文本,封面是一种叫做"黄姑"纸做的,很光滑,我的那笔字写上去很难看,便恳求经老师的书法。他笑一笑答应了。但问我:"你有了字没有?"是的,我该有个字了:大哥增禄字仰伯,二哥增荣字仲禾,三哥增庆字叔余,那我该字"季 x "呢?我只得回答说:"还没有。"他说声"好",我退回书桌了。不一会,经老师还给我作文本,上边已用浓墨写了三个字:"陈征鸿"。我欢欣若狂,连声称谢。心想,经老师也是"鸳鸯蝴蝶派"小说的知音么?它的作者是惯用飞禽昆虫之类嵌入笔名的:周瘦鹃、严独鹤不用说,此外还有闻野鹤、姚鹅鸽、叶小凤、陈小蝶,稍后有张友鸾、秦瘦鸥;降至三十年代新文学作家遗风未改,还有姚苏凤、叶灵凤等等。后来知道,连我们名导演沈浮兄,早年也是此派的倾倒者,他的笔名曾叫沈哀鹃,虽然他体格魁梧,并无"鹃"气,而且他嘻嘻哈哈,也毫无悲"哀"之色……
毕竟我没做成"鸳鸯蝴蝶派"的作家,更没有用这名字发表过作品,但1926年到上海读书,我却以这个陈征鸿之名报考了。这是后话。
一年容易,又到放年假之日了。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准备玩个痛快,我已做好一只用活公鸡毛制成的毽子,绒毛雪白如球,毽羽乌光闪亮,踢来轻重适宜,不打脚,不轻飘,又是二嫂帮我精工制造的,准备约好附近几位同学,如纪家楼的邵焕文,大源巷的史万春、陈忻欣,张仙楼的李士贤等水平不相上下的,大战一番。但临放假那天傍晚,姜老师突然叫我到他跟前,看了我半晌,才淡淡地问我:"明年你还念书么?"我有点奇怪,便答曰:"自然念!"姜先生轻微一笑,说:"好,去吧。"但又补了一句:"年假里多温温书。"
新年前,我和同学们确实鏖战了好几场毽子。但到新年,亦即1923年的春节期间,除了拜年,却出不得门了。这是风俗,只能在家里与全家人团聚。而团聚之道,又只有赌博。打麻将、推牌九、掷骰子,我是自幼熏陶,样样都会。但有个脾气,我既不愿输,也不愿大赢。因为看见别人,特别是嫂子们和妹妹增华输了,我可难过。因为她们本来没有钱,过新年好不容易有点"压岁钱",如果输了怎么办?我父亲此时并不"迷妈":他或许与我同感,也或许是出于全家同乐的考虑,决不让打那只有四个人玩的麻将牌,更不许玩那"一翻两瞪眼"的牌九,却提议玩"抢状元"和下"升官图"。这两者不限人数,而且在春节中,无论翁媳、叔嫂、长幼都可同桌,并不禁忌的。再说,这种赌博输赢的差距不大。因此,我也每每附和此议。
"抢状元",即抢"状元筹"。状元,当然只有一名,得六十四注,是最高级;抢得状元,基本上是赢家了。依次是"榜眼"、"探花",各得三十二注,一直下至秀才,只得一注。秀才、举人当然很多。得什么,即凭你所掷六只骰子的品色决定。大家轮流掷,最后依所得注数计输赢。所以差距不大。"升官图"是一大张方形纸,中央画一回形圆图:由边上分三路向中央推进﹣﹣升官。这三路是正途、佐杂二路,正途中又分文武,故共三路。所谓正途,即经各级考试及第的生员、监生、贡生、举人、进士以至状元。佐杂则为非正途出身的低级之吏,如典史、县丞、吏目、孔目等等。但不管是正途与佐杂出身,都可逐级升官。文官由知县、知府、道员、布政使、按察使等,武官由都司、游击、总兵、提督等,而三路归一,都可升任巡抚、总督以至京官各部尚书、侍郎、都御史,直到最高级的正一品﹣﹣太师、太傅、太保、大学士。这张图上列着几百种官衔,是可以当着"清代官阶小百科全书"来看的。它的具是一只泥土做的大形骰子般的捻子,上下两面穿过一根细木棒,骰子四面分写四个字:"德"、"才"、"功"、"赃"。赌博者各人以手指捻木棒使它旋转,倒下时看其上面是什么字。是"德"、"才"、"功"三字,都可升不同的官;是"赃"字则只好贬官了。但赃官再赌还可高升,一直到最后以先进入太师太傅高位者为赢。即使是当过几次赃官的,也不例外。这可算道尽古今中外"无官不贪"的真谛了。当二十二年后我写那部讽刺喜剧的时候,便突然想起这个赌具,因此便题名为《升官图》。可惜观众们,连同批评家都已经很少知道这种赌具"升官图"的来历了。只有画家丁聪兄还懂这玩意儿,他在舞台设计中悬了一只方形灯笼,就是以赌具捻子形状放大的,但灯笼四面各写一个"赃"字,真是画龙点睛之笔了。可惜观众中知音不多!
这年春节是热闹的。但春节过后不多久,霹雳一声,父亲却叫我停学了。母亲颇为愁苦地说:"你大要你去学生意了。"但又安慰我:"你也十六(虚岁)了,学三年徒也好给你成亲。"这些我听不进,只想着怎么答复姜老师的问话。我已经说过今年还要上学的。但母亲无可奈何地说:"你大年前就跟姜先生说了。"
原来如此!我有何面目去见老师呢?
我父亲已经打消让我考邮政或电报局的打算,希望我去哪家大店铺去当学徒。这我无法反对,商之子恒为商,是不成文法的。况且我三位老兄都是如此,我岂能例外?但是要"吃三年萝卜干子饭",我母亲还是不忍的。按商店学徒的规矩,满师以前他虽与正式店员同桌而食,也只能以腌萝卜干佐餐,不能向桌子中央下箸的。至于小店铺更苦,为师傅倒尿壶,为师娘劈柴、打水、洗衣甚至抱孩子,都是常事。因此,等到正月将尽,母亲便埋怨说:"既找不到店家,还不如让增鸿上学去!"父亲叹气道:"难啦!先在自家店里呆着!"
也是难。小店铺不敢收,大商家又不愿收。谁愿意在本街上收个不大不小的小老板当学徒?为了可以不吃三年萝卜干子饭,母亲也就妥协了。于是我便以小老板兼学徒的身份穿起"木头裙子"来了。"木头裙子"就是指木制柜台,因为那时还没有玻璃柜台。
其实商店的学徒就是被剥削的童工,而且除吃萝卜干子饭以外,不给报酬的。至于在商店所学的东西很简单,至多一二个月就足可"毕业"的。积我不足百日之经验,概括言之,不外四点:第一,就是学礼貌,商人叫"和气生财"。对顾客要陪笑脸,甚至有"唾面自干"的忍耐。第二,要有耐性,甚至粘性,顾客进门你总不能让他空手而去。第三,你得会说谎骗人。估衣店里特别讲究这一套。你买一件长衫,分明长了些,他就说:"哪里?你仰起头来;一个人走路嘛,要挺起胸脯才神气!谁低头走路的?"短了些呢,他便说:"你低头看看,穿长衫,拖天扫地像什么?"第四,是讨价还价。大商店如钱庄、绸布店用不上,京广洋货铺子就讲究这一套。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一讨一还,一降一涨,不经过四五甚至七八回合,很难成交。顾客即使走远了,你得有本事叫得他转回来:"生意不成仁义在嘛,你请回来。"于是亲呢地低声赌咒说:"不瞒你说,手头不缺钱我才不肯赔本哩,骗你是孙子!再让你 x 毛!"这下子顾客心一软,成交了。其实,他并没真赌咒:谁不是他祖父的孙子呢?所以人们说:"无商不奸!"
因此从这年春节到阴历四月间,我学习的总结,可以说只明白了"无官不贪,无商不奸"八个大字的真理。
但学徒的一般常识和技术,也学到一些。比如数铜元,要数得快而准确;敲银洋听得出"哑板"、"夹板"和"铅板"之类。至于上述四种经验,我并没学过,是观察得来的。这得感谢我父亲:自从开张之日起,我家店里竖起"真不二价"的招牌,除了讲讲礼貌,别的是不讲的。而我这小老板,连礼貌也不大在乎。
端午节前,一位旧同学来找我,说姜先生"叫你去一趟"。我傻了眼:开学后没去拜年,现在去怎么开口呢?
我万分惭愧地走进进彩巷,站在姜老师面前低头无语。
"你又不读书,又不出去学徒,呆在家里干什么?"老师平静但又严肃地问。
我回答不出来,又内愧又委屈地流下泪来。
姜老师连连跌脚说:"你真糊涂呀,糊涂!"
我被这当头一棍打醒了,自认糊涂而痛哭失声。
老师心发软,又恢复平静:"只要你肯上学,先回去。"然后又决然说:"我找你父亲谈!"
我怀着鬼胎回家,什么也没敢说。第二天,郁二奶奶来了,她是我母亲的牌友,又是我进姜氏私塾的介绍人,我的心一动:"莫非是?"接着姜老师进门了。但我父亲不在家,母亲很紧张。郁二奶奶向姜老师介绍了我母亲,并说:"姜先生为你家四儿的事来了。"
我母亲如待上宾,立刻泡茶。但老师立刻发问:"你家增鸿今年为什么不上学?"
母亲立刻高兴起来:"是呀,我原说再上一年吧,怨他父亲......"
"不不不!"姜老师打断话头,他说,他的一点学问都已经教给我了,他要我去进第六师范学校。
我和母亲都愣住了,郁二奶奶便向我母亲解释说:"姜先生说,师范学堂不收钱,还管吃管住……"
我已心花怒放,但母亲是"洋学堂"的反对派,还在犹豫着,姜老师却不明白,又说:"陈大奶奶你放心,增鸿一定考得中!"
听到这句话,她也不无得意起来,便说:"那让他考考看吧....."
到了晚上,母亲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父亲,并且加油添酱地渲染了一番。然后以"哀的美敦书"方式宣告:"人家姜先生不是为自己收学生,是为了你儿子!我已答应,你怎么说?"我父亲是那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一笑说:"考就考嘛!"他就是这样"迷妈"的人!
但我并没有投考第六师范。因为第二天去向老师进一步请教时,他的朋友、涟水朱楼中学校长朱轶人也在座。他提醒说,我没有高小毕业文凭,六师不会让考。他主张我考李更生先生刚接任校长的私立成志初级中学,因为李更生是江苏有名的教育家,当过著名的扬州第八中学校长。姜先生倒也同意,但怕我父亲不肯:私立中学要交学杂费的。于是他又二次找我父亲。
对于考什么学校,我父亲自然是没有发言权。至于初中生的学费也不是出不起,食住两项横竖都在家里,并不增加新的负担,因此报考成志初中问题迎刃而解。
1923年暑假前我便考中了这所学校。我父母都很高兴,姜老师更为得意,但我并不满意:作为姜老师的得意门生仅仅考了个第十名﹣﹣倒霉的英语拖了后腿!我要为姜老师争取荣誉,发誓在今后的学习中争取第一名!
对于姜老师的感激,是难以表述的。它不以时光而减退,历时愈久,愈感到他的崇高与伟大。当时,只感到他挽救我免于学徒之苦进了学校。再后来,才认识到他是在我第一个生活歧途上的指路明灯,扭转我可能堕落为一个奸商的命运。解放后很久,我才又更进一步知道他还是我参加革命的支持者!
1963年春,我因去苏州、南京等地搜集太平天国史料,就近回了趟阔别三十五年的故乡淮阴,见到了姜乃斌大师兄。他那时已是位优秀的共产党员,担任清江市图书馆馆长,改名姜慕伯了。他和另一位同窗老友邵天民﹣﹣就是外号"军师"的邵焕文请我吃饭。餐桌上的共同话题自然是回忆起恩师姜藩卿老先生,我进中学以后,姜先生也去涟水朱楼中学任教务主任,这我知道。后来他又全家迁居淮阴,住河北石码头街朝西的一家小院里,我每年春节都要去向老师和师母叩头拜年的。1932年我在淮阴经常去石码头一家猪行"接头",却越门而过,不敢去拜望老师。因为:一来这是纪律不允许,二来也怕被老师盘问。我不愿对老师说谎,但又不能吐露真情。
"你那时常去石码头猪行,我父亲是看见的,也猜到你在干什么。而且他说,你干的对!……"慕伯师兄说。
我们举起的酒杯,不由得都轻轻放下了,"那年中秋你被捕了,父亲急得要命,又没法营救你,只有去向你父亲打听消息。第二年被判刑关在镇江,他曾想去看你,但他自己病了,而且一病不起……"。慕伯兄说不下去了。
半晌之后,慕伯兄才想起酒杯,又强笑敬酒,但还不无凄楚地说:"我父亲爱你,胜过爱我们兄弟呀!后来我才追随你……"我俩都和泪吞下了一杯酒。
第二天我们去进彩巷访问已改为街道工厂的私塾旧址,门楼依旧,但更衰落了。由于休假,不得其门而入。此时我向慕伯兄立誓,要写一篇悼念恩师的文章。
待回到北京,那"白纸黑字,铁案如山"十六字真言已在内部传阅。"太平天国三部曲"的计划摧毁了!接着去山西、山东搞了两次"四清",也未能挽救自家的命运。后来贬官江宁,进入"史无前例"的时代,一直无法提笔。1975年7月,我已回南京养病两年多了,曾搞过"地下"的"非法"写作,其中就写过篇题名《进彩巷》的文字。1977年初,姜慕伯兄先已恢复工作了,他旧事重提:"文章写出没有?"当时我头上还顶着铁"桂冠",我不敢透露真情,只好一再撒谎,搪塞过去。文章虽已写成,那时焉能发表?
1979年,我可以发表文章了,打算重写一遍,迁延未决,而慕伯兄却又谢世了!……我再不能将我的恩师﹣﹣姜藩卿先生只埋在我个人心中了!

【陈白尘(1908年3月2日—1994年5月28日),中国作家、编剧。原名陈增鸿,又名征鸿、陈斐,笔名墨沙、江浩等,江苏淮阴人。1930年,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从事戏剧活动,曾参加南国、摩登等剧社。后回家乡从事革命活动,1932年7月任共青团淮盐特委秘书,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在狱中创作了一些短篇小说和独幕剧。1935年出狱后在上海从事文学创作。抗战开始后,在各地坚持进步的戏剧活动,创作了大量剧本,代表作有《乱世男女》《结婚进行曲》《岁寒图》《升官图》等。解放后参加创作了电影剧本《宋景诗》和《鲁迅传》等。文革后重操文笔,1978年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主持建立了戏剧影视研究所,这是国内第一个戏剧学专业博士点,培养了许多戏剧人士。1983年当选为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陈白尘对于讽刺喜剧有着独到的贡献,被誉为“中国的果戈理”。1994年5月28日病逝,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