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原蒋军十二兵团中将司令黄维是没有朋友的:与他同为陈诚“土木系”干将的杨伯涛见了黄维扭头就走,还经常互相写文章攻击;杜聿明曾经是黄维的“顶头上司”,黄维却说他“只会敲敲打打”;就连“万金油”沈醉,东屋聊天西屋串门,也从不与黄维搭讪——黄维一向瞧不起特务,沈醉也不想自讨没趣。
功德林战犯管理所对战犯的管理是十分宽松的,当时对战犯的称呼是“学员”,各房间也不上锁,只要不出胡同,大家可以随意走动串门,学习委员王耀武还有自己的办公室,沈醉等一批“社牛”经常跑到那里去抽烟聊天。
王耀武被抓时带着不少金条银元,沈醉被抓后有不少他帮过忙的商人也送了他很多钱,这些随身携带的私人财物仍归他们所有,存在管理所,可以随时取出花销。逢年过节,生活委员庞镜瑭(王耀武在山东的搭档)都很头痛:像沈醉、郭旭那样的“有钱人”,总是要买大量香烟和糖果,数量太大,需要找帮手采购、搬运。
王耀武和沈醉在战犯管理所人缘极好,但是他们跟黄维却极少有交集,杜聿明给黄维当了几天“助手”,估计得后悔好几年。
邱行湘的外甥黄济人在《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中记录,在杜聿明特赦之后,管理所又派原七十九军军长方靖到实验室给他当助手,黄维不但一口拒绝,还给了杜聿明差评:“方靖懂什么?杜聿明好歹当过中国第一支机械化部队国民党第五军军长,曾经钻在坦克车下面用榔头敲敲打打,只可惜技术太差,充其量二级钳工而已。至于方靖,他一无技能,二无体力,就是想当打铁匠,也需要从拉风箱开始!”
黄维谁也瞧不起,谁劝他别弄永动机他都不听,连他女儿、当时正在清华大学物理系任教的黄敏南也无可奈何:“你们对他说的话,我和母亲探监时都说过,没有说一百遍,也说了九十遍。可是,他就是不听,你有什么办法?依我看,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孤立他,任何人不得和他说任何话!”
一般来说,“黄埔同学”在战犯管理所都会互相照应一二,特务们也会抱团取暖,文强(刘安国的历史原型)和沈醉两头关系都不错,只有黄维连自己的“土木系兄弟”也照骂不误:邱行湘劳动卖力,被黄维骂为“天生奴才”;杨伯涛因为交罪认真,被黄维骂为“出卖灵魂”。
黄维逮谁骂谁,但对他骂的人未必都有切齿之仇,他最恨的是另外三个“同学”,其中一个就是蔡守元的历史原型、桂系大将、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第三兵团中将司令官、罗盘将军张淦。
黄维痛恨蔡守元并不是一点原因都没有,因为黄维在双堆集孤军北围、被歼的时候,张淦可能正躲在远处偷笑:你是陈诚嫡系,我受健公(桂系将领对白崇禧的尊称)指挥,才不会为了救你而把自己搭进去!
黄维在《十二兵团覆没记》中回忆,当时他带着第十二兵团向泌阳、唐河、南阳进犯,是奉了白崇禧的命令,白崇禧还说张淦的第三兵团会在侧翼配合他的行动,可是直到黄维在双堆集被包了饺子,也没见过张淦一兵一卒救援。
黄维是黄埔一期生,瞧不起广西陆军速成学校毕业的张淦,张淦比黄维大七岁,资格也比黄维老:张淦1923年在陆荣廷(桂系元老,甚至可以说是桂系创始人,曾任广西都督,上将军衔)那里当少校副官的时候,黄维还在乡里当小学小学老师,第二年才在方志敏安排下,由中共江西地下省委负责人赵醒侬作保考入黄埔一期——黄埔前几期报考是需要保人的,赵醒侬当时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江西省党部常务委员兼组织部长。
黄维不屑向张淦求援,直接越过白崇禧和刘峙杜聿明给老蒋发报,老蒋再给白崇禧、张淦下令,这俩人连口头敷衍都不肯,他们的回答就两个字:不去!
黄维说自己当时原本是有可能逃过一劫的,最后是被白崇禧和张淦坑了:“当时曾拟利用涡河的掩护,主力转到怀远附近渡河,与铁路正面的友军联系,请示未得同意,仍限令照原定计划攻击前进,而逐渐突入解放军之袋形阵地。”
华中“剿总”(司令就是白崇禧)第三处(作战处)处长覃戈鸣在《桂系在淮海战役中的态度及白崇禧“备战求和”阴谋的幻灭》中也证实了黄维的说法:“蒋介石及其幕僚还是继续强索张淦兵团,特别是在黄维兵团和杜聿明所率领的各兵团被围的时候,一再地向华中‘剿总’要张淦兵团,但都被白崇禧拒绝了。”
张淦不但不去救援黄维,还沿途设防阻止其他部队驰援双堆集——第二军在武汉被截住,黄维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断绝了。
蔡守元在《特赦1959》中比较搞笑,真实的张淦兵团战斗力却很强,所以老蒋想让张淦救黄维,白崇禧坚决不肯,黄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被俘后还大喊大叫自己没错,错的是“友军各图自保”。
张淦在白崇禧庇护下免于陷入淮海战场,撤到大西南还是没有逃过被歼灭的命运,黄维在战犯管理所见到蔡守元,自然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没有大打出手就算客气了,跟张淦平心静气说话,那是绝对不可能了。
黄维跟张淦原先也算一个锅里吃饭的,他们原本都是受白崇禧指挥,但白崇禧显然要照顾自己的嫡系,对土木系的黄维,则是希望其越早被歼灭越好,那样他就可以和李宗仁迫蒋下野,他又能重回“国防部”当部长了。
黄维恨张淦见死不救,更恨董益三的落井下石——黄维成年后唯一一次挨揍,就是在战犯管理所被学习小组组长董益三打了耳光,有的回忆录说打了一耳光,有的说打了两耳光,但不管是打了几个耳光,那都是黄维终生的“奇耻大辱”,最后黄维跟董益三都当了文史专员,名义上在一个办公室,却没有“冰释前嫌”,就像杨伯涛不肯与黄维同桌共食一样,黄维也永远忘不了脸上热辣辣的羞辱。
董益三十康泽的人,也是军统出身,而且“改造积极”第二批特赦,黄维连报仇的机会都找不到,等黄维在1975年最后一批特赦,已经是年过花甲,此生“报仇”无望了。
有人说黄维在战犯管理所还十分恨杨伯涛,这个说法未必准确,因为准确一点说,是杨伯涛恨黄维,而不是黄维恨杨伯涛——在双堆集被歼灭前,黄维是“对不起”十八军军长杨伯涛的,杨伯涛在《第十八军从进攻到被歼》回忆,第十二兵团钻进包围圈和最后溃败,完全是黄维独断专行且贪生怕死拿部下不当回事只当垫背:“本来是严阵以待,突然变为倾巢出击,这样大的变更计划,黄维不仅没有召集各军长研究一下,就连近在咫尺的我事前也没有通知……(逃跑时)黄维、胡琏怕坐战车在夜间行动不了,逃不了命,下午四点多钟就命令第十一师和战车部队开始突围,他俩跟着在后面冲出,根本没通知覃道善和我。直到我等得不耐烦,出外瞭望的时候,才发现西北乱成一片。派人联络,才知道黄维、胡琏已经走了。”
黄维没少跟杨伯涛打笔墨官司,但是说他对杨伯涛有仇恨,那还真谈不上,事实是杨伯涛不愿意见黄维,而不是黄维认为杨伯涛不听指挥。
黄维在战犯管理所长恨绵绵、特赦后仍不能释怀一个人,就是他最信任的一一〇师少将师长廖运周。
原徐州“剿总”前线指挥部副参谋长、代参谋长文强在《口述自传》中回忆:“我特赦出来后,廖运周也参加了我们的宴会,黄维一见他,鼓起两只眼睛,不跟他说话。黄维对我说:‘这 个廖运周。把我的部队都送掉了。’我说:‘现在看起来,我们是错误 的。你们不对,不要骂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各人命里一块天,不要到了这个时 候还骂人家,还不理人家,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恩恩怨怨不要总记在心里,付之 一笑就对了嘛。’ 黄维说:‘你付之一笑,我笑不了。’”
黄维不肯一笑泯恩仇,文强认为他心胸太狭隘:“黄维比我大三岁,他死了十几年了,我这个人还在。”我们细看史料,就会发现黄维恨廖运周是恨错了人:廖运周原本就是打入敌人内部的我方潜伏者,他起义是归队,跟黄维原本就是两个阵营各有立场,谈不上私人恩怨,当然也不存在“背叛”一说,黄维放不下,说明他还是没想明白。
老蒋在日记里骂黄维,还写信空投给杜聿明接着骂,杜聿明回忆:“蒋介石给我的信中,怪黄维不听他的命令在空军毒气掩护下突围,而擅令夜间突围,是自找灭亡。”
黄维上下两头不落好,在战犯管理所成了孤家寡人,这可能也是他性格使然,熟悉解放战争史的读者诸君对黄维肯定也会有个公允的评价:在您看来,黄维当兵团司令是否称职?如果十二兵团的司令不是黄维而是胡琏,杨伯涛覃道善等人能否逃掉?黄维恨张淦和董益三情有可原,恨廖运周,是不是恨错了人?
杨伯涛:黄维是个外行